15日清晨,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忽然放晴。
得到军方捷报后,腾冲县长张问德即亲自进城视察。进入城内,此时被烧毁的房屋烟火尚未熄灭,遍地死尸,硝烟弥漫,臭气熏人。日军设置的障碍未清除,随时有踩炸地雷的可能。张问德视察了一片焦土的城内街巷,也看到自己成为废墟的家园。直至进到文星楼时,才接受集团军总部高参的劝阻,踅返出城。随后,又查看了南关四、五、六保街及敌伪县政府、维持会,返回罗邑坪行署。[1]
上午,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召集全体将士,在腾冲南门外来凤山麓训话,检讨得失,讲评功过,并谆勉大家继续发挥“战胜攻克”的精神,求得未来更大胜利。
在潘世征、彭河清两位战地记者的报道中,并未引用霍揆彰的讲话内容,通篇洋溢着庆祝胜利、瞻望未来的自豪和喜悦。但在旁听了大会的当地民众记忆中,霍揆彰面对官兵的训话之冷峻,简直有令人如坐针毡之感。
一份当地史料中,曾节录其讲话大意:
“……经过同敌人多次的血战,我们胜利了,腾冲收复了,腾冲人民不再受敌人欺凌了。这次收复腾冲,俘虏敌人很多。经检查后,最使我惭愧的就是:他们只有千把人,除开伤残病号,能战斗的最多不过四五百人,他们的最高指挥官金冈司令和主力部队,已在高黎贡山被击毙、被消灭,退回腾冲城内的都是残兵败将,只有一个上尉军医负责指挥,你们说他们的战斗力强不强?启眼一看,这个会场上,佩戴黄板板的将官有多少?连他们一个小小的军医都不如。我看大家听了脸上会发烧的。我们的部队比他们多好几倍;武器也比他们强得多,他们这样能牵制我们几个月,直到粮食吃完、援军断绝,他们死不投降。如果他们有援军,我们能吃得消吗?更不必说收复腾冲了!”[2]
该史料转述的霍揆彰讲话内容可能不尽准确,比如对日军情况的介绍明显错误较多,但其反省色彩很强,且与9月9日蒋介石发来的电报精神极为契合,想必在官兵和民众中留下深刻印象。
午间,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设宴为将校庆功。[3]
十余天后,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致电蒋介石,为攻克腾冲有功将领请功。
其一:
“后勤部副部长卢佐,[4]筹划补给,督导运输,无间昼夜,军食无缺;参谋长萧毅肃,尽忠职守,不辞劳瘁,处置适宜。拟恳均特颁青天白日勋章,以励有功,可否乞示。”
军委会侍从室第一处主任林蔚签署的拟办意见为:“拟并交军令部叙铨厅核议。”
蒋介石批示:“萧毅肃应给青天白日勋章。”
其二:
“为霍揆彰等六员,对滇西各役,战绩卓著,请分别奖叙,及颁给勋章由:
“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攻占高黎贡山,克复腾冲。……53军军长周福成,先后攻克大塘子、南斋公房,攻占腾城;54军前军长方天,率该军克北斋公房、马面关、桥头、来凤山诸要塞;现54军军长阙汉骞,任攻略腾城之指挥,达成任务;54军副军长叶佩高,任198师师长时,身负重伤,连克灰坡、冷水沟、北斋公房、马面关之据点。各员参加攻占腾冲作战,除方天前已封颁青天白日勋章,应请另予奖叙外,其余五员拟恳特予颁给青天白日勋章,可否,祈核示。”
林蔚拟办意见:“拟并交军令部叙铨厅核议。”
蒋委员长批示:“同上。”[5]
有道是仗好打,功难评,因为里面掺杂的其他因素很多。勋章固然应颁给有功者,但实际上经常用于搞平衡。卫立煌报了军委会后勤部副部长卢佐和本长官部萧毅肃二人,卢先萧后,蒋却优先肯定了萧毅肃,可能是考虑到萧是辅佐了陈诚、卫立煌的两任参谋长,在此岗位身心付出较大;当然也不排除顾及到自己的心腹林慰与萧毅肃私交甚密的人情因素。至于负责后勤的卢佐,光是宋希濂、霍揆彰迭次发来的抱怨电报,已足以在蒋心里留下补给不力的印象,自然是不置可否。方天半途离开腾冲战场;其先获颁青天白日勋章,系因一年前在18军军长任上指挥鄂西会战之功。对霍揆彰的报功理由,属领导功劳范畴,在此高位上能否获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其形成比较的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因龙陵误报战果造成负面影响,卫仅给宋报请了低等级的三等云麾勋章。考虑到53军作战乏善可陈,可能对周福成略有感情照顾因素。阙汉骞已在阵中由副军长晋升军长,此奖励较获得勋章更实惠,评价就可以简单些。此电中真正想关照的其实是叶佩高,其战功自然很过硬,为了加重分量又虚拟了一个“身负重伤”的理由,实际上并未负伤—曹英哲对此甚为不满,认为叶师奇袭攻占桥头马面关、创造了扭转战局的契机才是真正的大功,可惜未被高层充分利用;虚构“身负重伤”属过分煽情不得要领。即便如此,叶佩高最后也未获颁青天白日勋章。[6]
9月27日,腾冲军民于城郊东营举行联欢大会庆祝胜利。据当地史料载,“大会结束后,枪毙了腾冲伪县长钟镜秋等7名汉奸,一时大快人心”。[7]
实际上,在酝酿惩办汉奸的过程中,军地之间龃不断,毫无愉快之感。对于此情,军方亲历者的记述较为简单,第20集团军总部参谋杨纳福的回忆较有代表性:
“腾冲在沦陷的两年多时间,伪县长由日军派遣钟镜秋充任,他好像是日本留学生,折冲于日军与地方民众间,为老百姓做了些事,减少日军对地方施虐。光复后,交军法审判,法官判他徒刑,但总司令批示枪决正法。我为此事亲自向总司令报告,他颇获地方百姓拥戴,应予以自新机会。但总司令说:‘再好也是个伪县长。’结果还是枪决正法。”[8]
实际上,此时担任军法官的正是腾冲县长张问德[9],他非但不是如杨纳福所云判钟镜秋等“徒刑”,而是为了将其送上法场,不惜与暗中庇护汉奸的军方撕破了脸皮。
据当时县政府建设科科长陈绍凯撰述:
“汉奸钟镜秋、李家昌、杨吉品等被第20集团军总部俘获,总部将钟镜秋的财产洗光后,便想释放他。但无理由可借,遂由和顺乡长寸少元,绅士李任卿、张盈川、寸时久,洞山和绮罗、小西乡绅士董友熏等联名具文担保钟镜秋(此事是由乡长、绅士主动干的,或受第20集团军总部指使干的,则不知道)。[10]
“县府秘书费云章主张一面申报省府,并自行请求处分;一面以公文通知第20集团军总部,告诉他们:以后处理汉奸案件,要将处理情况通知省府。因为那时省主席龙云兼着行营主任,管辖着第20集团军总部。县府公文一去,就挟制着他们,不敢释放汉奸。同时又下令撤销各出名担保钟镜秋的乡镇长,斥责他们担保汉奸,不顾国家惩办汉奸法令,败坏国家民族正气。
“张问德同意这样办,马上即由费云章起草了三件公文的稿子,加速办理发出。关于撤乡镇长差事的公文,则指定由第一区督导员王泽贞带到各乡,当众宣布撤换。这样,第20集团军总部人员(包括霍揆彰在内)就不敢随便处理汉奸案件,因此把张问德、费云章和我恨到死处。”[11](www.xing528.com)
另据张问德随员熊文定回忆:
“为了伸张民族正义,严肃国家法纪,张县长以军事委员会昆明行营同少将衔军法官的身份,判决汉奸杨吉品父子、伪县长钟镜秋、维持会长李家昌死刑。第20集团军总部反对处决,他们认为:‘钟镜秋抓获后有立功表现;李家昌是为了地方出任,有地方保禀多件。’这是什么话?张县长当即严词申明:‘钟镜秋、李家昌可以不杀,那还何必抗战,还有什么民族尊严?都可以苟且偷安,俯首敌人铁蹄之下卖国求荣了。’由于张县长力主正义坚持国法,总部难以姑息,遂在东营召开万人大会。处决杨吉品父子等汉奸时,钟镜秋、李家昌也才同时被枪毙。”[12]
联系张问德政府工作报告可知,陈绍凯、熊文定的记述是符合实情的:
钟镜秋于国军进攻高黎贡山时,无所举动;直至我军兵临腾城之下,目睹敌寇途穷势竭,乃翩然来归,美其名曰“投诚反正”。最初系在预2师部,其后转解霍总部。同时,利用敌伪势力之伪商工会、伪低利银行、伪新华公司、伪东亚公司、伪协新公司、伪日兴公司等之主要分子,汉奸何世隆、杨聪林、董根发、瞿思安等,均被部队扣押。彼等因利用敌伪势力为奸作恶之故,均各拥有数千万乃至数万万元之财产,遂有名为扣押实为保护之事实;甚至有公然给予委任,任其穿着军服逍遥法外而莫敢如何之事。于是不但军纪扫地,藉此敛财,而且致忠奸好坏不分,全失国家体统。今何世隆、杨聪林虽经霍总司令严饬解送总部,而如瞿思安、董根发、孙镇元、伍融金等于腾冲既克、部队全撤之后,犹在实被保护之列。似此首恶主犯无法处理,县政府拘押候办者尽属胁从之徒,一时引起民众普遍之烦言。(而竟有一般利令智昏之徒,联名保解钟镜秋之事。此事之主动,实由附城回乡未经出走之士绅为之,竟然煽惑其乡镇长,而乡镇长竟然参加书名署衔盖章向霍总部具保,当时传言竟有谓钟镜秋将付诸民众裁判者,视克复如暴力革命,视政府如无有,其歪曲竟至如此。于是为扑灭传言、肃正法纪,将参加具保乡镇长撤职严办,然因此而演成军政双方大不愉快之事。然亦因此而于克复之庆祝会上,将钟镜秋置于法纪裁判之下。钟镜秋虽经伏法,而其他巨奸首恶尚然无惩者实多。[13])倘此情势无法纠正,奸恶无惩,瞻望将来,实无以希望人民遵守法纪。且腾冲地处边境,倘将来一旦有事,此次实已种“心理国防”上之危机。本县长拟于腾城完全克复以后,请霍总司令严饬各部队将所有汉奸一律移归县政府处理,俾伸国法而肃地方。[14]
在另一份工作报告中,张问德不无激愤地指出姑息汉奸对于世道人心带来的严重影响:
“腾冲抗日三年,地方出死力者仅得薄赏,而一般奸伪投附敌寇者流,除钟镜秋、李家昌、杨吉品、何世隆已经伏法外,其余悉作漏网之鱼,甚至有趾高气扬,论列是非于克之后,犹复出任要职。彼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而此实为无言之民众感觉不平之大原因,路人皆曰汉奸不可为而可为,而以为忠奸之伤既已无别,则是非难明,倘他日不幸再遭如是之事,尚谁能执干戈以起而相与戮力者乎?而诸多义士正人受尽困苦保此人格却无以区别,恐因此而必致人心浮动,而使天下好人丧气矣。则来日之惨当必胜于此时,可大惧也。是则忠奸之伤不能不明于今日,则得失之迹不能不昭著于将来,以彰社会公理,而维国家正气也。”
张问德抗战三年,抱定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屡遭挫折颠沛,志不少衰,气不少馁,对敌周旋,不失身份。直至收复而尽到抗日守土之责,却因军粮、花纱、汉奸等问题与第20集团军总部争执,以及遭所谓绅商之忌,受宵小之播弄,遂致使敌人千方百计欲离间我军政合作于往昔而不能者,竟实现于腾城即将克复之时,不免令人寒心。为此,在收复腾冲40天后,他毅然辞卸腾冲县长之职,赴大理休养从事著作。后返腾冲,因为无家可归,他就借住在白果巷老友王昭明家,过着淡泊自甘的老儒生活了。[15]
当时李根源、龚自知曾分别赠诗云:
救乡才现宰官身,我有良知我欲仁。
险阻艰难都不计,如今真是读书人。(李根源)
艰危受命泣孤城,落日苍茫阻寇兵。
赢得骂倭书一纸,归田长揖老儒生。(龚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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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熊文定:《抗战时期的县长张问德》。据《腾冲文史资料选集》第一辑抗日战争专辑,第156页。
[2] 邓常贵:《腾冲沦陷见闻》。据《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27辑,第154页。
[3] 彭河清:《腾冲之捷》,原载1944年9月《大公报》。转引自《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四,第343页。
[4] 卢佐为国民政府军委会后勤部副部长。
[5] 指挥攻占松山的第8军军长何绍周事由略。《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二编作战经过(三),第509页。
[6] 据曹英哲《抗日名将叶佩高》第一卷《抗日英雄叶佩高将军》[注47],第48页。国军史料丛书《抗战时期滇缅印作战(一)—参战官兵访问记录(下)》,第995页。
[7] 邓常贵:《腾冲沦陷见闻》。据《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27辑,第154页。一说,在钟镜秋、李家昌外,还处决了杨吉品、杨正蕃、杨正金父子三人及徐、周、杜、谢四名汉奸魁首,共9人。此前,军方还在三练处决了杨吉品的小老婆。综合周从锡《避寇日记》及尹家显《雪耻心声》中的记述,载《腾冲抗战史料钩沉》,第82、115、120页。
[8] 国军史料丛书《抗战时期滇缅印作战(一)——参战官兵访问记录(下)》,第959页。
[9] 大概是为惩办汉奸之需,同时节制第20集团军插手包揽地方行政事务,军事委员会昆明行营主任龙云任命张问德为同少将衔军法官。
[10] 据张问德《偏安腾北抗战集·卷六·大事记》记载参加具保钟镜秋的乡镇长名单为:和顺乡长寸尊灏(即寸少元)、小西乡长何田如、下北乡长段德沛、洞山乡长尹天聪、绮罗乡长杨维汉,于8月27日撤职查办。
[11] 陈绍凯:《腾冲抗日县政府的情况》。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一,第348页。
[12] 熊文定:《抗战时期的县长张问德》。据《腾冲文史资料选集》第一辑抗日战争专辑,第156页。
[13] 括号内部分文字,在诸多史料版本中被略去。
[14] 张问德:《腾冲县政府反攻前后各种情形报告书》。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四,第299页。
[15] 熊文定:《抗战时期的县长张问德》。据《腾冲文史资料选集》第一辑抗日战争专辑,第1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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