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阅附图5、附图6、附图21、附图22)
如前所述,36师大塘子攻击受挫后,于14日晚奉令集结于回恒山整理;由53军续攻大塘子之敌。第20集团军总部亦相应变更部署,攻击军不再区分为一二线,而以54军为右翼、53军为左翼,同时从南北两线攻击。
5月16日,54军参谋长刘廉一召集幕僚会议。在做出多项状况判断后,最终确定作战方案如下:
军应以主力保持于北斋公房、马面关方面,以一部进出高黎贡山各隘路口,以吸引敌人,俾主力方面战斗容易。俟我主力攻占北斋公房后,再协同进出马面关、桥头、界头、瓦甸之线,压迫敌于龙川江东岸而歼灭之。
据此判断,做出如下处置:
198师应保持主力于通马面关道路及其以北地区,以一部逐次迂回北斋公房、马面关等地,以协助主力作战。尔后以一部直趋新桥,主力务求桥头、界头之敌而攻击之。
36师进出高黎贡山后应构筑工事,暂行固守,以待主力进出北斋公房,并应各以一部继续西进,以吸引敌人。俟主力占领北斋公房后,再行攻击界头、瓦甸而占领之。但此时须切实注意左侧之掩护。
炮兵主力配属198师,一部属36师;工兵主力配属198师,一部由军直辖。
5月18日,获悉593团攻占桥头、马面关取得重大进展,54军参谋处提出:军应令36师结束整理状态,以108团经梁山、雪山、汤家岭向界头攻击前进,以策应主力198师作战。参谋长刘廉一批示:即饬该师派经小白峰坡、梁山、雪山部队速向界头前进,以牵制该方面之敌。[1]
当日,54军正好接奉第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于17日下达的命令:
“……54军36师应加强冷水沟兵力,相继驱逐高梁弓、五台坡之敌,并于野猪官塘、冷水沟两处构筑坚强工事固守。另派有力一部(至少两连),携带干粮及无线电机,轻装于明(18)日晨由现地出发,经冷水沟攻击南斋公房之敌而占领之。该部攻击成功后,即就南斋公房构筑工事固守,并截击大塘子撤退之敌。”[2]
这一次,20集团军与54军几乎同时做出了相同决策。
36师奉命后,即令108团开始西进。
在此次反攻作战前的4月20日,李嘉祜向保山专署呈报了一份《腾冲敌情报告书》。其中,对此前两年日军对我游击部队历次“讨伐”战术作了一个总结,特别强调指出:
敌人惯用包围战。如其攻击一阵地,除正面攻击外,必出奇兵包围左右翼,占据高地,从上压迫而来,或绕出后方,使我守军腹背受敌,左右遇创。……去年10月敌军攻陷界头,则全用大包围手段。半月前,即调集缅甸、畹町、龙陵、密支那等处部队,并大派民间伕马,分道由明光、茶山河、滇滩、班瓦垭口及古永、顺江、向阳桥、灰窑、高涧槽(即高笕槽)七路包围,然仍按兵不动,每日仅用少数部队向我各处守军作游击式小接触,或战或退,牵制我军。终至10月12日,雪山东麓、怒江西岸一路敌军,冲破大塘子,截断栗柴坝渡口之我军联络线后,各路敌军乃同时而进,飞机亦配合掩护而来,被此包围,我36师始溃。历观各战役,可见敌军之惯用包围战,不可不慎也。[3]
类似的总结,在张问德1943年度政府工作报告亦多有提示。这些意见,似乎对远征军反攻部署产生了深刻影响。先是顾虑缅甸之敌增援滇西,而“一头沉”式地区分攻击集团、防守集团;在对高黎贡山发起攻击后,又顾忌后路被龙陵日军溯江北上增援包抄,而区分一线军与二线军。谨慎有余,固然稳当,但也使战事进展迟缓。
198师师长叶佩高以593团迂回挺进日军后方桥头、马面关,似乎成为目前唯一的大胆行动。虽然攻击得手令人振奋,但孤军深入龙川江谷地,左侧背暴露,叶佩高不得不对瓦甸方向日军可能的增援侧击保持高度警惕。
自18日起,叶佩高迭电向第54军请援,而54军的处置,基本上是一个延迟一日的“中转站”。
18日——
叶师长电:该师连日战斗,伤亡甚多,兵力不敷,恳酌派控置部队,以防万一。
54军即于次日致电向长官部及总部请示。
19日——
叶师长电:敌以汽车由瓦甸方面运兵增援,恳派36师腰击该敌,解除593团侧背。
54军即于当日傍晚致电向长官部及总部请示,并恳另行设法,以免缓不济急。
当日,36师也传来了坏消息,师长李志鹏电告54军:本师无法执行西进策应任务。原因是:“派向南斋公房攻击之107团第7、9连(附迫击炮、战防枪各1排)于19日晨抵□,通南斋公房无路,五门坎南有敌,无法通过。经遵奉钧座转奉总司令霍电话,即饬仍竭力设法向南前进外;如万不能前进,即回冷水沟,向高梁弓之敌攻击。”
54军只好于次日电转总部,请总司令霍揆彰亲自裁定。[4]
当日也有好消息,54军接奉霍揆彰电,云:“长官部已派预2师第4团全部渡河,对付片马、泸水南下之敌。”不过,桥头、马面关之593团侧背威胁主要来自南面的界头、瓦甸方向,北面片马、泸水之敌(即猪濑大队)距离尚远,这种增援似未分出轻重缓急。
但54军只能于次日电告叶师长,权作安慰。[5]
20日——
叶师长电:午时,593团(欠第1营)亦由马面关向北斋公房攻击中。请派饬控置部队速来,以防万一。
54军于次日电转请总部核示。
当日,司令长官卫立煌直接致电54军:拨付此前在江东待命的预2师第6团归叶师长指挥。
54军当即转饬198师遵照。叶佩高马上电令该团推进至小横沟附近,作为师预备队——但该团直到23日才过江报到,还是指望不上。
连续转了三天电报的54军,援军还是个悬置问题。于是,20日,在军司令部驻地打郎,参谋长刘廉一召开幕僚会议,立足本军角度,研究应对敌增兵方案。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17日,593团攻占马面关;19日,日军由瓦甸以汽车运兵增援反攻,企图规复。针对此情,54军参谋处做出了状况判断四案:
第一案:36师应以一部向界头实行攻击,以牵制敌人北上。593团不得已时可逐次向东北转移,尔后南下与主力合围冷水沟而攻击之。
第二案:593团应固守马面关。198师主力即向西推进,求北上敌军侧背而攻击之。同时,36师仍以一部向界头进出,以牵制敌人。
第三案:军应以36师主力经冷水沟、高梁弓向瓦甸,一部经大小白峰坡、汤家岭向界头攻击前进,以协力198师之战斗。
第四案:军应要求预2师即时渡江,协同593团猛力夹击冷水沟、北斋公房之敌。198师主力速向西北挺进,求敌侧背而攻击之。[6]
方案确定后,当即分别电令各部遵照执行。
回头再说198师主力的正面战斗。
先看看潘世征战地通讯记述:“20日,我进展到小横沟敌人营地中心,我机亦来助战,向密林间之敌人大炮阵地轰炸”[7]——如前所述,当592团以迂回夹击攻占灰坡后,该部残敌多数均向下方的小横沟集中,这块“硬骨头”仍未啃下。
但在198师的战况电报及54军的战斗详报中,“小横沟”早已是消失的字眼。可以想见,这个一线官兵人所共知的事实,只对司令长官卫立煌和南线的53军隐瞒。因为,太难堪了。
虽然有些“消化不良”,但198师仍然寄望于“超越攻击”的部队有所进展。
据叶师长电:“20日午时,592团已将茶房东南敌包围……”[8]如此,就有一个悬疑问题:师长叶佩高当时如何分配小横沟和茶房上下两地兵力?因军方史料隐匿了小横沟战事,此悬疑实际上无解。
据潘世征战地通讯:21日,小横沟之敌终于被歼灭——
当日,后方送来的大量弹药,由驮马沿山麓小路输送到达各营部,叶佩高即下令全线总攻。我重迫击炮团第3营,直协198师从右翼迂回敌后猛攻。[9]“随后,步兵突入敌阵,经激战后,占领小横沟敌人营地中心,敌人伤亡数百,死马200匹,遗尸遍地。我军搜索获得全部敌炮外,其他得重机枪2挺、轻机枪4挺、步枪数十支,军毯、子弹等甚多。残敌数十人,将大炮埋于泥土之中后,即由小横沟西北小路,向苤菜地阵地狼狈窜逃。”[10]
不管怎样,小横沟战事终于取得了重大战果,198师该如何向上报捷呢?“小横沟”这个字眼既不能提及,则电文就成了如下模样:
叶师长辰马(5月21日)前战电:灰坡、滥泥坝敌为第114联队原口大队[11]附机炮队,已被我陶、廖、覃团各一营围攻。21日午时全数歼灭,毙敌甚众,夺获亦多。
电文中,将灰坡与滥泥坝并提,含糊地表明至此才“一揽子”解决战场遗留问题。若回忆一下此前该师的战况电报即知,18日灰坡即已被“超越”而过。
不仅如此,上述我方战史记述,还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即:自12日起一直无法攻占的小横沟,胜利似乎来得太仓促了一点。若联系日军方面记述,则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据日军野炮第56联队第1大队第1中队第1小队下士官伊藤清泰撰述:
(19日)这天夜里,一名联络兵穿着便衣,穿过敌人的包围圈,潜入(马鞍山)阵地,带来成合大尉让我们撤往冷水沟的命令。成合大尉让各队负责人集合兵力,翌日,也就是20日夜,逃出阵地撤回冷水沟。对于山炮和其他重兵器,因为需要在救援部队协助下才能搬运,但在此之前全部得掩埋起来;驮马要全部处理掉。
要处理掉一直以来在枪林弹雨中生死与共的战马,虽说是命令,但对于驭手来说是断肠的痛楚。无奈军令如山,只能流着泪把马杀掉了。
——原来,小横沟日军19日夜奉命于20日夜放弃阵地撤往冷水沟,并于当日夜至20日白天开始处理难以带走的火炮和军马。对此,与伊藤清泰同在小横沟阵地的56师团卫生兵吉野孝公,也留下了彼此吻合的记述:
20日[12],敌人从一早就又开始了进攻。而且比昨天更进一步地增加了兵力。天也从一早就下起了雨。敌机不顾气候的恶劣,利用机枪扫射猛烈地对我进行攻击。地面的敌人在机枪、步枪和迫击炮等的掩护下,步步向我阵地逼近。
这时,成合队长命令道:“大队炮对准前方30米处洼地的敌人,开炮!”
话音未落,炮口喷着火,将几个敌人的影子抛向了空中。同时,五六名战友勇敢地向前挺进。战壕里马上响起洪亮的呐喊助威声。敌人被突发情况惊得目瞪口呆。但敌人并没有就此败退,新手一个个地接替上来继续对我实施轮番进攻。
原口部队主力前往怒江阻击敌人渡江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们在焦急的等待中消磨时光,但得到的还是失望。他们最终没有回来。
——从吉野孝公此处所述,可见“原口部队主力”就是此前在江边观音寺与594团遭遇之敌。联系我方记述可知,该敌残部并未撤回小横沟,而是自右翼撤到了冷水沟。
队长可能已经看到阵地快要守不住了,命令道:“立即处理身边的重要文件和军马。”于是我们马上把双亲、兄妹及友人的信件、慰问袋、照片和其他重要物品,全部烧掉。
下面就轮到战马了。战马也属重要的军事物资。活着的军马尚有四十几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们落入敌人之手。亲手杀死它们是很残忍的,无奈除此之外已无其他选择。由于子弹已经打光,就只能让它们死于刺刀之下了,已经无暇再去顾虑什么,人和战马凄惨的人间地狱立刻呈现在眼前。
激烈的枪林弹雨中,军马垂死前的叫声里,充满了悲凉。紫黑色的血柱猛地从爱马的胸口喷出。战士们身上沾满血污,眼里充满血丝,手里握着的剑刺,一刻不停地移向了下一匹军马的胸部。战马在恐怖和颤栗中,一动不动。驯服地直面迎接刺来的剑刺,发出“噗”的一声,倒下去,临死前抓心挠肝地痛苦挣扎中,黑色的血沫四处飞溅。真正的地狱之门,此时此刻就在它们面前。
残忍地处置军马的工作在按顺序地进行着。轮到了我的爱马。这是一匹棕色的本地马,是我在一次进攻作战时,在途中的村子里捡回的。战友们给它起名叫“阿宫”,是一匹非常健壮、驯服的良马,征战沙场两年多的日子里,陪我吃了很多苦,而眼下,死别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用缰绳紧紧地捆住爱马的前蹄。默默之中,心里感到非常沉重。
“原谅我,阿宫!这是天意,天意啊!”我不断地向爱马这样唠叨。爱马在这种可怕的杀生地狱前,只是一个劲地哆嗦。我举剑的刹那间,爱马将头稍稍偏了一下。静静地注视着我手里的刀尖,同时大颗的泪珠从它眼里滑落。我心里更加难受,手也不停地颤动起来。
“原谅我吧,阿宫!一周没吃没喝,在这种激烈的弹雨中,害怕吧?难过吗?”我握着剑刺的手仍在不停地颤抖。最后,我还是下了下狠心,“好吧,我成全你了。”
刺刀从爱马的胸部捅进了心脏深处。爱马迟缓地呻吟着向前倒下,痉挛了一会儿,从伤口流出大量的血,然后便断了气。“阿宫,成佛吧!”我留下这句话,重新回到战壕里。
过去的十天时间里(即从11日至20日),在昼夜不断的战斗中,坚持百余回勇猛突击的勇士们,眼下已到了弹尽力竭之际。阵地周围的天空渐渐地又暗了下来。(www.xing528.com)
敌人已经逼近到距离我们四五十米的地方。他们似乎连抬下同伴尸体的时间都没有。从低洼的地方爬上来的敌人在我方重机枪的枪口下,像小山一样地在我方阵地前堆积。但我们赖以反击的重机枪,子弹已经所剩无几了。敌人立即在层层堆积的尸体上架起机枪,开始扫射。这样,我方枪炮就只能万般遗憾地沉默了。
战壕里到处回响着“需要子弹”的悲壮声音。敌人借我方阵地沉默之机,在重武器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我阵地逼近。
这时,突然传来队长声嘶力竭的命令:“出击!不要让一个敌兵跑掉!跟我上!”勇士们带着战刀、刺刀,争先恐后地跳出战壕。其中有位勇士大声呼叫着“大队炮跟我来!”同时,像风一样地跑到了前面。敌人被这种突然出击打得无处可逃,左右乱窜。彼此之间的混战持续了几秒钟光景。敌人溃败,退了下去。勇士们迅速返回。其中有位勇士在回来时,还拖了一具敌人的尸体。
他就是刚才命令大队炮开炮,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勇士。在后来数不清的突击中,他每次都跑在最前面。他沉着勇敢的举动,常成为战友们称赞的对象。他的名字,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但军衔好像是伍长。
敌人像是已经觉察到我们没了子弹,越发大胆地向我阵地逼近,并伺机向我方投扔手榴弹。我方损失惨重,死亡和受伤者大量出现。
成合队长的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目前,我们已山穷水尽,大家做好准备,各位的性命就请交给我成合吧。”
大尉战刀出鞘,随之,一个不知名的军曹大声嘶叫起来,凄惨的声音真可惊动鬼神:“我们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现在我们就去靖国神社。大家不要落后,冲!”剩下的战友们全都勇敢地冲入敌阵,展开了肉搏。敌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壮烈突击面前,被惊得魂飞胆丧,争先恐后地向后退却。瞬间,时间在此凝滞,产生了短暂的真空。但后面的敌人必然还要进行反扑。
雨声越来越大。
战壕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队员们都已精疲力尽。队长用小声而又严肃的语调说道:“大家好好听着,目前我们随时都可能死去,但完成作战任务并不仅仅意味着死。”接着,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目前情况下,对我军来说绝不允许损耗一兵一卒。部队应迅速冲出重围,返回本部。所以,全体人员必须立即做好准备,负伤的要强行军,对于不能行走的重伤员,发给每人一颗手榴弹。”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三名重伤员一言不发,想必已经无念无想了吧。雨下得更急了。
所有人员从战壕里出来后不久,战壕里传来“轰”的一声沉闷的爆炸,接着又是一声。随后,战壕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是重伤员悲壮的自杀时,手榴弹的引爆声。官兵们不由得停下脚步。或许他们也已感觉到生命的终结。听说他们全然不顾战友们殊死的劝诱,轻轻地敲着手中紧握的手榴弹,“如果敌人上来了,就用这跟他们同归于尽!”这番话是在他们身旁的战友后来叙述与他们死别时告诉我们的。唉!他们的音容、他们的精神、他们悲愤的泪,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拭去。我们默默地为三勇士祈祷着冥福,又迈出了强行突围的步伐。
雨无情地打在勇士们的背上。湿漉漉的军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行动起来极为不便,毒草的刺儿扎得手脚发麻。黑暗的密林中传出悲痛的呻吟。负伤的士兵落伍了。同时传来战友们强有力的鼓励声:“坚持!在这儿落伍就意味着死。”鼓励和被鼓励的人都在拼命地急行军,然而无人知道这种充满痛苦和磨难的败走究竟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大家的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本来就冰封的高黎贡山这时袭来刺骨的寒气。海拔5000米(不确,实为3200米)的冷水沟附近,滴水未进的强行奔命途中,寒冷、饥饿、激战、败走和疲劳正把战士们引入死亡的陷阱。尤其是寒冷,像魔鬼一样时刻威胁着我们的生命。双脚受伤的士兵四肢着地,在队伍的后面,拼命地爬行,惨不忍睹。“坚持!掉队就会死的!”此时此刻,落伍可以与死亡划等号,鼓励和被鼓励的人都在顽强地与死神搏斗。[13]
关于自20日夜从小横沟逃往冷水沟,在伊藤清泰的记忆中经历了三天三夜的艰难历程:
5月20日夜,逃出的时候到了。把小队12名战死者的手指装进袋子里,写上每个人的名字装进饭盒后,就去卫生队收容所附近的集结地集合了。收容所里还能走路的伤员全都带走,准备一起逃出去;而那些不能行动的重伤员也已经明白了状况,有了心理准备,不断有人用身上的手榴弹自尽。因为手榴弹的爆炸声,引来了敌人以掷榴弹射击。飞永龟治兵长头部和大腿中弹,尾上十太郎兵长右大腿直接中弹,二人均战死。这是在逃出行动之前的事,所以,将二人在阵地上好好地安葬之后,就出发了。
趁深夜行动,成功逃出敌人包围。但去冷水沟的道路被敌人所控制,由于带着伤员,强行通过肯定是不可行的。于是采取迂回战术,避开敌人认为我们肯定会在包围圈的间隙向冷水沟方向行进的路,反其道走进没有路的山谷,一片漆黑中手摸着地前进,树根和倒下的大树都挡着我们的去路,到天亮的时候,才走了不到两公里。(21日)天亮了,行军也稍微快一些,但在没有路的山里行军,依然困难重重。
终于走到有路的地方,可以看到前方有敌人的分哨。是进攻还是绕道?考虑到目下的状况,还是选择迂回,再次退回到山谷里往前走。此时已进入雨季,连日的降雨让全身都湿透。没有粮食,饥寒交迫又疲劳至极,路还非常难走。在山中露营,第二天的行程又比前一天更加艰难。险峻的悬崖织成一道网,爬上去,到了人迹罕至的老山深处。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在稀疏的阔叶林中被雨浇着,梦游一般前行。
天黑了,漆黑中无法前进,疲劳、饥饿、寒冷让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今晚又要露营了。这么冷,恐怕在夜里会冻死,却也没有余力考虑是不是处于敌人包围的危险中。把竹子点燃,稍微暖和了一些。因为下雨,竹子很难烧着,费了好大工夫才点着。火光下,看到战友在钢盔下的脸,胡子拉碴,目光呆滞,瘦弱憔悴,形同死人。
不知不觉,(22日)天亮了。稍稍往前走了一点,脑子里只想吃饭这一件事:到了冷水沟有米饭,能吃到热乎乎的米饭。快要死了吗?坚持!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鼓励战友,接着走。终于走到条路上,没看到敌人。爬到山脊上看到山坡上开满了白色的罂粟花,应该离冷水沟已经很近了吧。正在下山坡,突然遭遇左前方敌人机关枪射击。一口气跑下去,所幸没有人受伤阵亡。然后又爬上了山坡。
往前走了不多远,迎面碰上友军,应该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联系上的吧。5月23日,终于回到了冷水沟。如果走正路,估计半天就能到的距离,却走了三天三夜,甚至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久才绕回来。在这次逃离行动中,又有(弹药班长藤桥松一军曹、炮手安腾龟一兵长、炮手尾上久治上等兵、驭手下釜幸四郎上等兵)4名战友将宝贵的生命留在了高黎贡山脉里那些不知名的山谷间。[14]
据当地史料载:敌人自小横沟、灰坡败退后,其残敌由滥泥坝、望天门、大蕨地等据点,连夜经北风坡逐次撤往冷水沟、北斋公房。[15]从伊藤清泰的记述可知,在日军出逃过程中,我军并未掌握其踪迹,当然也无追击行动。因此,潘世征战地通讯中记述21日198师一部对小横沟的“激战”,不过是对已经无人的敌阵地虚张声势的攻击。
据载,21日,592团及593团第1营已进至冷水沟附近。因该敌工事多,遂令炮兵向山顶艰难开路推进。[16]此外,叶佩高电令桥头方面之593团以有力一部经马面关、朝阳地东进,协助师主力夹击北斋公房、冷水沟之敌。团长廖定藩即以第7连接替第9连马面关防务,令第9连附机、炮各一班,向北斋公房攻击前进。[17]
22日,198师占领茶房。[18]清扫战场后,调整部署:以594团为右翼队,由大蕨地向苤菜地、冷水沟之敌攻击;以592团为左翼队,向冷水沟、北斋公房之敌攻击。593团第1营暂控置于灰坡附近,为师预备队。此外,奉命策应作战的593团第9连附机、炮各一班,也已由马面关向北斋公房东进中。
当日,592团团长陶达纲在北风坡侦察地形,判断敌情。所获印象是:
北风坡正面左前方为冷水沟高地,距离约1600米至1800米。冷水沟北部山势绵延而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北风坡右边是原始森林密布的高山,地势略低于冷水沟高地。再向北约十里为苤菜地,日军筑有坚强据点,为半永久工事。从北风坡到苤菜地,仅有唯一的山间小径可达。北风坡左后方是倾斜面,有的是断崖深沟,通行不易。依据日军阵地正面及其范围,判断日军兵力大约为一个连加特种部队。[19]
23日,198师主力全线向敌包围猛攻。因苤菜地方面地形,全为悬崖深谷,攻击进展困难。[20]据潘世征战地通讯:此时,山顶上连日风雨、严寒,后方给养补给极端困难,我将士均与敌人及气候战斗,第一夜冻死士兵5人,第二日又冻死9人。幸而靠民众帮助,送来蓑衣数百件,作为防雨之用。[21]据吉野孝公记述,其所在的一股日军仍在逃亡途中,也于23日黎明冻死士兵:
岩石裸露的羊肠道上,终于迎来了(23日)黎明。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战士突然停住脚步。薄雾笼罩的悬崖上,一间不大的屋子呈现在眼前。敌人的哨卡!黑色的人影在朦胧中晃动着。倘若被发现,这下就真的完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们只好在小道上一动不动地静等着浓雾飘过来。山崖下,浓雾厚厚地覆盖着山谷。
我们进退维谷,既不能前行又无法后退。寒气刺骨,冻得手脚直发麻。这时,我身后的一名士兵突然将手中的枪扔下飘满浓雾的山谷里,小声地骂道:“狗日的混蛋!”他苍白的脸开始不停地抽搐起来。在他旁边的战友见状急忙拍他的脸颊,帮他按摩后背,但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一下子从战友们身边滑落,消失在雾中的山谷里。这就是被冻死的瞬间所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刺骨的寒气中,我们搓着手脚,互相捶打着后背,与魔鬼般的寒冷作殊死搏斗。上天有眼,山间的雾滚滚地涌了上来,顷刻间就把我们包在了其中。莫非这真是上天保佑?部队又开始行进。在“绝对不许说话”的命令中,大家屏住气,一声不响地向着前方,挪动着双脚。来到哨卡的正下方时,仿佛双脚踩在虎尾上,每个人都很小心翼翼,最后总算平安地穿过了哨卡。然而,刚爬上小道,我们就又发现了一个哨卡。此时,在我们面前的路,除冒险下到雾中的山谷外已无任何选择。于是,我们紧紧地攀住峭壁上野生的矮竹,一步步地向山谷深处交替着双脚。俯视山谷,俨然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途中,不知有过多少次,我们将周身的气力集中到了快被扭断的胳膊上。总算幸运地双脚着地时,翘首仰望,浓雾之中一片沉静。耳际只有战友们抓住矮竹缓缓而下的沙沙声。我默默地念着佛语,祈祷全体人员的平安。当最后一名士兵下来的时候,我们互相欣慰地拍拍肩膀。大家互相展示着各自渗出血的手心,又沿着山谷间的小溪继续前进。还没有走出三百米,敌人的迫击炮弹就在队伍前面爆炸了。位于附近的担架队员大腿受了重伤,过分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似乎引起了敌人哨兵的注意。
接着又有五六发炮弹在我们附近连续地爆炸。我们架起负伤的士兵,继续强行前进。幸运的是后面的炮击中,我们没有人受伤。炮击中负重伤的,记得好像是荒川军士。他身材较之常人高大粗壮得多。战士们架起无法行走的他,走在蜿蜒险峻的山路上,所吃的苦,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
雾散雨停。山峰间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出现在眼前。大家精神为之一振,向着山谷继续前进。然而,越往上攀,寒气变得越来越刺骨。突然,小路下面响起了敌人的机枪声。子弹怪叫着掠过耳际。“大家快!”随着指挥员的号令,我们拼命地跑起来。负责警备的战斗人员立即在后面慌忙应战。军医中尉梅崎(宪太郎)从后面步履蹒跚地跑上来。由于过度的疲劳、饥饿,加之寒冷的折磨,跑着跑着突然倒了下去。密集的弹雨中一发发迫击炮弹呼啸着在周围爆炸。
这时值班卫生兵三牧一等兵来到我身旁。他和我是同乡,出生于久留米市,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后备兵。他叔父是原久留米市议会议员。我一直把他看作从日夜思念的故乡来的一位使者而常常跟他谈起故乡的事。
突然后面有人不停地呼叫,“三牧在哪儿?三牧一等兵在哪儿?”三牧不假思索地要往回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将其拉了回来,疯狂地对他吼叫,“三牧,不行!快向前跑,不然会死的!绝不允许你离开我半步!”但他还是拼命地挣脱了我的手,迅速向后跑去。
山脚下,敌人的枪响了。没有人再来得及奔过去。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军医的责任感比起我劝阻的力量要强上多少倍。他和梅崎军医都死了。
三牧的班长和梅野军曹追在他后面,跑了下去,但为时已晚。他倒在了梅崎军医的尸体上。梅野军曹冒着密集的弹雨,取下了两人的头颅和双手,迅速折了回来,遗憾的是,二人的遗体只能弃之荒野了。在敌人的弹雨中,我们默默地祈祷着二人冥福,顺着蛇行的山坡后退。这一切发生在5月23日下午。
天越来越冷。[22]
据54军战斗详报:“经两日激战,24日夜,乘敌疲乏之际,(594团)以敢死队于雨夜中冒死冲入苤菜地,遂将该地占领。”[23]实际上,“占领”仍然是一个含糊概念—198师25日的战况电报中仍再次出现攻击苤菜地的记述。
至此,笔者要对部队战报的“确实性”问题做一小结。
关于198师作战进展,各方记述中屡屡出现不一致的情况。笔者以为,这里面有对地名称谓不统一问题,但也存在“早报”甚至“谎报”。在5月5日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召开的战前会议上,卫立煌曾要求各部“情报及战报必须迅速而确实”,可见卫立煌对当时这一军中陋习知之甚深,并特意警示在先。
为此,笔者将198师长叶佩高战况电报、54军战斗详报和潘世征战地通讯三方记述列表对比如下,并试作分析。需要说明的是,战况电报属原始资料,是伴随作战行动而生成的“第一手”材料;战斗详报是战后依据战况电报编撰的呈报文件,较前者属“第二手”材料;而战地通讯则是随军记者在观战或战事刚刚结束时采访记录的文本,其属性介于前二者之间。战况电报和战斗详报均出自“军方”,难免有某些刻意而为的文过饰非之处;作为“他方”记录的记者报道就会起到澄清事实的作用。
表6 198师攻占高黎贡山日军阵地流程表
由列表对比可见,叶师长最初曾报告13日拂晓攻占小横沟、灰坡,但一周后又再次报告21日攻占灰坡、滥泥坝,前后是矛盾的。实际上,从潘世征的战地通讯可见,因小横沟难以攻克,乃以一部从正面牵制日军,而以主力自两侧迂回,先攻克灰坡,而后再反身合围小横沟,于21日方攻占此地并肃清残敌。
那么,叶师长之前电,必然有“早报”之嫌;其后电的“补报”方符合实情。但在54军战斗详报中,仍然大致沿用了叶师长的前电来叙述(仅将攻克日推后了一天),大概是为了避开该师战报的自相矛盾之处,而把战事进展叙述得更像时间链条上的流水线作业吧。
至于部队“早报”战况进展的动机,当然有邀功之意。能提前一天,就比晚一天有光彩。但是,“早报”的风险性是,如果没有在心理预期时间内达成任务,“早报”即成“谎报”,迟早会无法自圆其说。在滇西反攻战场上最大的“谎报”事件,即为6月10日宋希濂的“攻克龙陵”捷报,因为弄成国际玩笑,最终导致堂堂集团军总司令被阵中免职。[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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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2] 《陆军第53军由怒江至腾冲会战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一,第111页。
[3] 李嘉祜:《腾冲敌情报告书》之“敌人之军事”部分。据《日军侵华罪行实录——云南部分》,第453页。
[4]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5]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6] 同上。
[7] 潘世征:《一寸河山一滴血——高黎贡山的战役》。据其战地通讯集《战怒江》,第78页。
[8]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9] 《远征军炮兵指挥部各炮兵部队参加滇西战役高黎贡山亘腾冲地区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四,第260页。
[10] 潘世征:《一寸河山一滴血——高黎贡山的战役》。据其战地通讯集《战怒江》,第78页。
[11] 有误。应为148联队原口大队(第2大队)。
[12] 原文记为21日,经与伊藤清泰记述互参,20日夜马鞍山日军即逃出,21日应无激战。
[13] [日]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第18—26页。
[14] 《炮烟——龙野炮兵第56联队战记》,第382—383页。董旻靖译文。
[15] 李道生、马秉坤:《泸水军民联合抗日战事纪实》。据《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9辑滇西抗战,第220页。
[16]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机密日记》(未刊档案)。
[17] 据曹英哲《抗日名将叶佩高》第二卷《桥头马面关战役评析》,第57页。
[18] 潘世征:《一寸河山一滴血——高黎贡山的战役》。据其战地通讯集《战怒江》,第78页。
[19] 陶达纲:《滇西抗日血战写实》。据《民族光辉——腾冲抗战史料钩沉》,第206页。
[20]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二,第22页。
[21] 潘世征:《一寸河山一滴血——高黎贡山的战役》。据其战地通讯集《战怒江》,第78页。
[22] [日]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第26—31页。
[23] 《陆军第54军滇西攻势作战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二,第22页。
[24] 参见拙作《1944:松山战役笔记》,第130—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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