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民族对异族的认识：古希腊蛮族与先秦夷狄观念

并非所有的民族都重视处理自我与异族的关系。亚述帝国虽是多民族的国家，但亚述人似乎并未试图融合其他民族，在其新扩张的区域，他们并未推行亚述的文化，而是产生了融合各民族文化的新文化。这可能与亚述帝国的指导思想有关，帝国的统治者并不注重“强化认同，而是注重政治控制”，他们更关注国土的边界，政治统治以及经济上的掠夺和贡品，²⁵⁸而处理自身与统治下其他民族的关系，在亚述统治者看来，可能并非首要任务。

不过，也有不少民族注重自我认同与民族区分。一些民族存在与希腊人类似的异族意识。早在希腊人形成自我认同与蛮族观念之前，苏美尔语中已经出现了bar-bar一词，用以表示异族人群，有学者认为它可能就是希腊人βάρβαρος一词的词源。²⁵⁹如果此推论正确，近东地区很早以前就存在区分自我与他者的意识，这与希腊人有类似性。除苏美尔人之外，埃及人也具有异族意识，前述希罗多德记载埃及人称呼不说埃及语的人为“蛮族”就是证明，但希罗多德并没有提到埃及人的蛮族观念是希腊人影响的产物。

不过，并非所有异族观念均与希腊人无关。希腊文化在亚历山大东征之后得到推广，希腊蛮族观念的影响也得到扩张，一些与希腊人密切接触的民族受此影响，产生了类似的异族观念。罗马人就是此类。不能说罗马人与希腊人接触之前缺乏自我认同与他者意识，但在希腊人影响下，拉丁语中的barbarus一词，同希腊语中的βάρβαρος一样，用来描述罗马人之外的异族，这体现出希腊人思想对罗马观念的渗透。

埃及人、罗马人不仅具有自我认同意识，而且较之于希腊人政治上分散的城邦状态，他们的认同有国家政权作为背景。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纳尔迈统一了上下埃及，此后埃及尽管出现过数次动乱，但不少时间段内，埃及由统一的国王和行政机构进行管理，在政权稳定时期，埃及王朝有着较为明确的疆域（尽管疆域曾有变化）。²⁶⁰而罗马人虽最初由不同部落组成，但建政后存在政令一致的政权机构；后来罗马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不过，很长时间内罗马人并未将公民权赋予其控制下的所有人群，显示出罗马政权对罗马人的民族认同之影响力。

与上述民族相比，波斯帝国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异族观念则较为复杂。从公元前559年居鲁士二世统一波斯后，波斯王国也形成国王的集权统治。不过，阿契美尼德王朝统治的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境内不仅有占据统治地位的波斯人，也辖有其他民族，甚至小亚地区的希腊人较长时间内也受其控制，复杂的民族状况与资料匮乏使我们研究波斯民族的自我与异族观念存在困难。对此问题的探讨主要借助希腊的文献和波斯帝国境内的考古资料。在洛斯坦姆（Naqsh-E Rustam）发现的皇家浮雕上，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波斯国王站于一个平台上，面前放置有火焰圣坛，台子由28人抬着，这些人的服装各有不同，象征着波斯统治下的各族人群。²⁶¹此图案虽表现出波斯统治下民族众多的景象，但各民族举着波斯国王的王座，主要体现出波斯帝国统治下君主和臣民的差异，而民族间的差异并非壁画要表现的关键意图。然而，有学者对波斯铭文中出现的波斯人和其他民族的排序做了研究，发现一些固定模式：第一，如果出现波斯人，波斯人必定排在首位。第二，如果涉及进贡等事项，则波斯人不出现在其中（波斯人享有不纳贡的特权）；此外，如果民族众多，则米底、巴比伦等文化、地理与波斯接近的民族紧随波斯人之后。²⁶²显然，在波斯帝国内各民族地位有所不同。其中波斯人占据高层，而米底、巴比伦等人群次之。²⁶³反映出波斯人的特权使他们与其他民族产生了差异，而其他民族间同样存在等级差异，这也有赖于他们与波斯人的地缘、政治、文化关系。这些特征，表现出波斯帝国在重视统治疆域的同时，也重视自我与其他民族区分的观念。而雕塑中不同民族身着各自的服装，反映出波斯人认识到了民族间的差异性，并未视统治下各民族为统一的蛮族，这种意识与埃及、希腊等民族的异族观念有所不同。(www.xing528.com)

上述民族均与希腊人发生过联系，因此希腊人属于他们观念中的异族。而在各民族的异族观念中，希腊人的形象也有所不同。赫梯文献中已经出现了有关希腊人的记载，现存的Milawata一词可能是指米利都，在迈锡尼文明时期，当地已经与希腊人产生了联系，成为迈锡尼人的定居之处。²⁶⁴更有力的证据则是赫梯文献中的Ahhiyawa一词，有人认为，该词正是指阿卡亚人，²⁶⁵他们是“荷马史诗”中希腊联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显然，在赫梯的对外交往史中，希腊人占据一席之地。埃及人与希腊人的交往同样出现得很早，希罗多德第一次提到希腊人和埃及人的交流是在埃及国王普撒美提科斯的时代（约公元前664—前610年），当时埃及有十一个国王，普撒美提科斯是其中一个，他被其他人驱逐，而神谕告诉他，只有当青铜人从海上来的时候，他才可以进行报复，在不久之后“某些伊奥尼亚人和卡里亚人被迫在埃及海岸停靠，他们穿着青铜铠甲在那里登陆”，希罗多德认为，自此之后希腊人对埃及的了解才较为准确。但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早在米诺文明时期，二者联系就已经较为稳定了，出土的文物证明了这一点。²⁶⁶根据现有的材料，在赫梯、埃及等国，希腊人主要从事雇佣兵、服务等职业，东方帝国将其视为一般的服务性人群，并没有对他们加以特殊的歧视。在这些国家中，希腊人的身份并不特殊，他们的民族属性虽然被赫梯人、埃及人所认识，但也只是异族的组成之一而已。

波斯人对希腊人的认识与赫梯、埃及人略有不同。东方文献中也曾将希腊人称为Yauna，该词应是指“伊奥尼亚”。²⁶⁷而雕塑反映的信息则更为丰富，在前面所提及的雕塑中希腊人（Yauna）的形象如下：“穿着长及膝盖的衣服，肩披短斗篷，赤裸着小腿，穿着短靴，都蓄着胡子，还可能有短的卷发。”在雕塑中，吕底亚、卡里亚人与希腊人的形象较为接近，有学者认为雕塑不将希腊人与吕底亚等民族的形象做出区分，反映出波斯人观念中将他们统一视为这一地区的代表，因而用一致的形象表示。²⁶⁸不过，包括希腊人在内的多个民族，虽为波斯人服务，但在雕塑中，他们是波斯人统治下的人群，属于波斯帝国的一部分。前述希腊人居于28个民族之中，抬着载着波斯国王的台子，即是明证。尽管波斯将统辖下的希腊人视为自己管理的民族之一，并未将其视为对立面的蛮族，但波斯人与希腊人地位不同，双方因此而产生了区分。上述观念产生于波斯帝国兴盛时期，与波斯人的统治有关。而在亚历山大东征之后的希腊化时代，希腊人和波斯人的地位发生了转变：波斯人成为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和希腊人统治下的民族，而后者则成为统治民族，古典时代波斯民族对希腊人的看法就难以持续了。

罗马人对希腊人的认识也具有复杂性。如前所述，自希腊化时代始，多数罗马贵族崇拜希腊文化，积极学习希腊语言，同时他们也受到希腊人的蛮族思想的影响，罗马人甚至继承了希腊人称呼蛮族的βάρβαρος一词。不过，罗马人的蛮族主要指希腊人以外的异族人，如高卢人等。与罗马人接近的一些希腊作家，如波利比乌斯，其作品中提及的βάρβαρος也主要指希腊人、罗马人之外的民族，这反映出罗马人的蛮族并不包括希腊人。另一方面，罗马人虽崇拜希腊文化，对希腊人有一定尊重之心，但作为地中海世界的统治者，他们也不乏歧视希腊人的思想。共和国时期的加图就曾经抵制希腊文化，除了他拒绝使用希腊语之外，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还记载，加图曾嘲笑希腊的医生“用医学杀死所有蛮族，这是他们一项获利的技术”。²⁶⁹罗马人对希腊人的复杂态度，与希腊文化的优越性以及希腊人—罗马人的关系有关。崇拜、学习希腊文化，使罗马人难以将希腊人置于蛮族之列，并给予了一定的优待。而希腊人处于罗马的统治之下，由原先自由的城邦公民变为了被统治者，一些人还受到罗马人的奴役，身份的差异使希腊人受到罗马贵族的歧视；同时，罗马人在接受希腊人文化的同时，注意到希腊民族的性格与罗马人有异。一些罗马人认为，希腊人懒惰、缺乏纪律、不可靠、不负责任，这些与罗马人性格中勤劳、勇敢、忠诚的特点完全不同。²⁷⁰在此背景下，罗马人产生对希腊人的歧视也不难理解。上述原因可能造成了罗马人对希腊人的复杂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