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观念表现出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的对立,以及希腊人对蛮族的歧视,这与希腊人、蛮族之间的冲突有关。与之相反,民族交往与融合有助于消除民族矛盾,实现民族平等、消弭民族对立,而进一步的理论思考,则可能产生否定希腊人与异族之间存在根本差异的思想,“世界主义”是这类思想的代表。“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来自于古希腊语“κοςμοπολίτης”(citizen of the world),主张无论其政治依附关系如何,所有人均属于同一个共同体。250它否定了人与人之间的民族、城邦等差异,认为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一点显然与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存在冲突。
有人提出,苏格拉底和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是“世界主义”最早的推动者,是他们提出了世界公民的说法。251不过,这种观点值得商榷,苏格拉底的“世界主义”观念并不见于他本人的著作中,而出现在斯多葛学派论著中,其可靠性值得怀疑;第欧根尼虽称自己是“世界公民”,但是他的言论应当主要从消极方面进行理解,他的目的并非为了强调人与人的平等,而是强调自身不属于任何一个城邦。252
对世界主义的起源以及其与蛮族观念的关系还需作进一步分析。早在古典时代,希腊人在歧视蛮族的同时,也不乏平等对待其他民族的思考。如希罗多德提出各民族的习惯均值得尊重,而智者学派的安提丰则从理论上论证希腊人与蛮族本质一致。这些思想冲击了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不过,它们难以动摇希腊蛮族观念的根本。希罗多德、色诺芬等人对蛮族的认识,主要源自他们与蛮族交往的经验,尚属于感性认识,而缺乏理论分析,且该观念仍是在希腊人与蛮族对立的视野下思考问题,并未否定蛮族观念,而安提丰的平等看待希腊人与蛮族的思想,也未能摆脱希腊人与蛮族的二分法。从希腊人对世界的认识来看,尽管希腊人与蛮族交往历史悠久,但古典时代的关注点主要局限于自己的区域,而很少包括希腊人之外的世界,这从οἰκουμένη一词的早期含义可看出。该词表示人类“居住的区域”,来源于οἰκέω,该词意为“居住”。在英国史学家柯林伍德的著作中,它被翻译为“人类世界”,中文或可译作“普世”。253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修昔底德在开篇提到“φαίνεται γὰρἡνῦν Ἑλλὰς καλουμένη οὐπάλαι βεβαίως οἰκουμένη”,修昔底德认为古代希腊并不存在定居的居民。οἰκουμένη在希腊语中有时并非指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而是特指“希腊人居住的地方”。254因此,οἰκουμένη在此时可能尚不包括异族所居住的地区。外部世界对当时希腊人而言只是地理上的存在,而非历史的存在。
“世界主义”观念的真正发展是在希腊化时代希腊人与蛮族的交往扩大化之后。亚历山大东征开启了希腊人历史的新篇章,而他本人也致力于消除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希望建立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采取各种措施融合希腊人与蛮族,他也因此被视为“世界主义”最早的践行者。亚历山大的政治理想,对哲学家产生了巨大影响,“世界主义”理想被希腊化时代的斯多葛学派所继承。斯多葛学派重视伦理和道德,认为无论其种族和民族,人们在道德上都是一致的。由此出发,他们希望打破原有城邦和民族的划分,建立世界性的城邦。芝诺设想,人类世界被当作整体来看待,陌生人不再是敌人。255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思想否定了不同民族在血缘等方面的差异,从理论上打破了民族间的界限。在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中,世界已经连为一体,也不存在希腊人和蛮族的区分了。希腊人对世界的认识由自身居住的地区扩张至希腊人所了解的全部世界,进而使全部世界产生了联系。亚历山大的努力以及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在希腊人的传统蛮族观念之外,开辟了一条新路,试图打破希腊人和蛮族之间的界限,建立统一的世界,这对消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有一定意义。
与此对应的是,在古希腊的历史编纂学中,“普世”历史观念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从古典时代后期开始,埃佛鲁斯的史学已经表现出一定的“普世”观念,其著作以希腊霸权为中心,涵盖了数百年间广阔范围内的历史,但是它并没有揭示出世界历史的普遍联系。而这一问题,在希腊化时代史学家波利比乌斯那里得到了部分解决。波利比乌斯曾受到斯多葛学派的影响,256他在《历史》中,通过叙述罗马人征服地中海世界的历史过程,反映出整个世界(地中海世界)统一于罗马之下。因此其史学具有鲜明的“普世”历史观念。“普世”的历史观念逐渐发展,表现出希腊人对世界的认识在不断深化,影响了希腊人对自身与外部世界关系的理解。(www.xing528.com)
不过,尽管希腊化时代出现了“世界主义”,但在亚历山大去世后,其继承者分裂了帝国,在实践上抛弃了“世界大同”的努力,相继建立的希腊化王国仍然存在着马其顿人、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表明亚历山大政治理想的破灭。而哲学家的思想也不等于现实,从安提丰到斯多葛学派,他们的民族观念无论对当时的统治者,还是对社会现实产生的影响均有限,即使在希腊化时代,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也“只能在统治者的王位背后提供建议”,但世俗的统治者并非哲学家。257建立“世界城邦”的理想在希腊化时代并未被运用于实践。同时,希腊人的蛮族观念,特别是其歧视蛮族的思想从“荷马史诗”发展到希腊化时代甚至罗马统治时期,虽然表现有所不同,但始终具有影响。希腊人仍然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民族,而将其他民族置于次一等的地位。可见,“世界主义”之存在尽管与蛮族观念有一定冲突,但由于其影响力有限,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不足,因此始终未能突破蛮族观念的束缚,更未能消除蛮族观念。
从前述分析可以看出,“泛希腊主义”、“各别主义”以及“世界主义”均存在于希腊人的思想之中。“各别主义”建立在城邦与伊奥尼亚、多里安等次一级部族基础之上,重视城邦的各别利益,而“泛希腊主义”是希腊人认同感的凝聚,在一定程度上要求突破城邦的限制,二者看似对立与排斥,然而根本上并不矛盾。首先,无论是“各别主义”抑或“泛希腊主义”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城邦等独立政治实体是希腊人日常生活之所在,公民对其所在的城邦拥有认同感,而“希腊人”这一共同体同样也有血缘、语言、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等共同因素的维系,二者均是希腊人真实情感的凝聚;其次,由于古代希腊并未形成统一的民族国家,“泛希腊主义”不以具体的政治实体为依托,因此尽管存在希腊人认同,在某些时候,如面对波斯入侵时,似乎存在希腊人的共同利益,但由于无实体性的希腊共同体利益需要维护,因此,希腊人有可能将“泛希腊主义”作为宣传手段,但当“希腊人”与城邦的利益发生矛盾之时,希腊人并不难取舍。“世界主义”试图否定希腊人与蛮族、希腊人城邦之间的界限,看似是对“泛希腊主义”、“各别主义”的超越,但在政治实践上,希腊人未能彻底否认不同民族、不同政治实体的区别与对立,“世界主义”的影响始终有限,这与“各别主义”、“泛希腊主义”在希腊人中拥有的强大影响力有一定关系,也受到其自身特点的影响,因此,“世界主义”在多数时期,是作为政治理想、哲学思想而存在,并不能在实践上推翻“泛希腊主义”、“各别主义”。希腊人可以同时属于城邦、希腊人等不同共同体,当然,也属于人类的一分子。
上述三种思想均与希腊人的蛮族观念有关。“泛希腊主义”形成了希腊人自我认同,同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观念直接相关。而“各别主义”虽然注重城邦各别的利益,有时可能与希腊人的共同利益冲突,某些城邦从个体利益出发,甚至与波斯等蛮族妥协,影响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但蛮族观念作为希腊人中普遍存在的意识,在各城邦均有影响,即使从城邦利益出发,希腊人并不完全排斥对蛮族的歧视;雅典等城邦,从维护自身霸权出发,甚至宣传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而“世界主义”虽试图消除希腊人与蛮族、希腊城邦间的对立,但始终影响有限。从古风时代到希腊化时代,希腊人中的“各别主义”、“泛希腊主义”、“世界主义”观念在逐渐产生与发展,而蛮族观念同样始终具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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