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与蛮族观念关系及发展

除了“各别主义”之外，希腊人中还存在“泛希腊主义”（Panhellenism）。“泛希腊主义”指作为希腊人有共同性，且能够将自身与蛮族相区分的观念。²⁴²它虽然受到学者关注，但古希腊语中并无该词，它应来源于古希腊语中的Πᾰνέλληνες（all the Hellenes）。而在现代英语中，该词最早出现于19世纪中期格罗特等人的著作中，²⁴³是近代学者对古代希腊人观念的描述。而沃尔班克也指出，如果以是否具有统一的政治机构、固定的疆域及人口等因素来定义，那么在古代希腊从未形成一个统一民族国家，²⁴⁴这对“泛希腊主义”形成了挑战。

不过，现代学术界将民族国家的定义运用于古代史的研究有其局限性。古典学家芬利提出：“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之间存在明显的界限：他们（希腊人）缺乏一个名称”，但是如果要指责他们缺乏民族国家观念的话，首先应该批评他们缺乏工业革命。²⁴⁵芬利的话表明现代对古希腊的民族国家的考量建立在欧洲民族国家基础之上，古希腊人对“民族”的理解未必与现代人相同。尽管在希腊历史上，甚至连建立统一国家的努力都极为罕见，但倘若不以今天的希腊国家概念研究古代人的观念，而将“泛希腊主义”理解为希腊人的自我认同，则“泛希腊主义”有其合理性。且词汇缺乏不等于观念的贫乏，“泛希腊主义”虽是现代词汇，但却是古希腊人思想的真实体现。早在古典时代以前，希腊人认同观念已现萌芽，“泛希腊主义”因素通过共有的宗教祭祀场所表现出来，有相当广泛的实体基础，同时，希腊人共有的血统和文化也是凝聚他们感情的工具，²⁴⁶希腊人在价值观、语言等方面都具备一定的一致性，这些因素在古典时代也被希腊人所承认。前述希罗多德笔下的雅典人谈及希腊人之间的共同性时，并没有遭到斯巴达人的反对，而提洛同盟建立之初，不少城邦愿意接受雅典人的统治。²⁴⁷尽管希腊人内部存在着不同的城邦以及伊奥尼亚人、多里安人等划分，但同样存在着超越次一级部族、城邦的认同。因此，“泛希腊主义”并非如某些人所言，仅是希腊人内部宣传与城邦称霸的工具，而包含了希腊人真实思想的表达。退一步讲，宣传工具与真实的共同体情感并不矛盾，“泛希腊主义”作为宣传工具，在无形中扩大了其影响力，推动其进一步发展；同样“泛希腊主义”不能仅仅表现为观念，也需要运用于现实，才能被希腊人更广泛地接受。

“泛希腊主义”不仅是凝聚希腊人的纽带，也与蛮族观念息息相关。有学者提出，“泛希腊主义”更像是一种“依据消极性概念建立的意识形态，这种消极概念建立在希腊人和蛮族的差异基础上”²⁴⁸，此论断淡化了希腊人内部的真实情感凝聚，这不尽合理；但认识到“泛希腊主义”与蛮族观念相关却有一定道理。只是，二者的关系并非仅是蛮族观念刺激了“泛希腊主义”的发展，“泛希腊主义”同样促进了蛮族观念的发展。诚如《牛津古典辞书》所言，从抵御波斯入侵到马其顿对东方的征服，“泛希腊主义”均发挥着作用。²⁴⁹毕竟很多时候，民族认同的形成与区别自我和其他民族的意识密切联系。在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形成与发展中，“泛希腊主义”的作用表现在：对内而言，古希腊人凭借血缘、宗教等因素凝聚起来，形成自我认同，确定希腊人的内涵，同时也就确定了希腊人的外延，即蛮族与希腊人的边界——凡是不属于希腊人的人群即被视为蛮族。对外而言，希波战争促进了“泛希腊主义”的发展，同时也刺激了蛮族观念的发展，波斯入侵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的灾难，迫使希腊人团结为一体共同战斗，希腊人认同得到了极大加强。即使在战争结束后，波斯对希腊各城邦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威慑力，迫使希腊人加强认同感以维系相互的关系，防御外敌。而希腊人认识自身一致性的同时，也会认识到自我与蛮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差异，这是他们建构蛮族观念的重要基础。从伯里克利到伊索克拉底，从提洛同盟到马其顿腓力二世的霸权，希腊人在“泛希腊主义”的旗帜下，在外部寻找敌对势力，这个力量可迫使希腊人团结，为各城邦不同的政治目的服务。雅典建立的提洛同盟，在雅典逐渐走向霸权后，成为其巩固统治的工具，而其所宣称的对手则是波斯。伊索克拉底将腓力二世引入希腊，希望在其领导下发动对波斯的战争。德摩斯梯尼虽然与伊索克拉底政见相反，但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也需要将马其顿人视为蛮族。因此，“泛希腊主义者”往往均认可蛮族的存在，并认为他们与希腊人在政治、文化与血缘等领域完全对立，足以作为希腊人的威胁，至于到底谁是蛮族，是波斯人、马其顿人抑或其他民族，则可能有所不同。(www.xing528.com)

更好地塑造蛮族形象，也是“泛希腊主义”的重要功能。无论考古材料，还是传世文献，均显示出现实中波斯等异族与希腊人，特别是古典时代的希腊人所塑造的蛮族形象并不吻合。而“泛希腊主义”对后者影响巨大，蛮族形象往往是作为希腊人的对立面而出现，希腊人以自身特点和价值判断的反面，作为塑造蛮族形象的标尺，这是古典时代希腊的蛮族观念的重要特点之一。希腊人中的各种精英，包括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色诺芬等）、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等）、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演说家（伊索克拉底等）等，均遵循此例，从不同的角度塑造出各自观念中的蛮族形象，他们所塑造的蛮族形象虽未必完全符合历史，却符合“泛希腊主义”的要求，并影响了一般希腊民众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