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与各别主义的影响

有学者提出，各别主义（Particularism）是指“希腊人的各城邦、各部落（笔者注：即伊奥尼亚、多里安人等群体，下文称次一级部族）彼此独立、各自为政和相互竞争的状态”。²³⁷从这一定义看，它建立在希腊人城邦与次一级部族各自独立的基础上，是对古希腊社会现实的描述，能够反映希腊人对城邦和次一级部族的认同。而学术界对“各别主义”的研究与19世纪古典学家寻求古希腊未能形成统一国家原因的过程有关，产生于现代民族国家出现的背景下。由于希腊历史上从未形成统一国家，古典学家将其与古希腊城邦的特征相联系，从城邦的独立状态与各自利益之中寻求原因，并认为“各别主义”影响了希腊民族国家的形成，如20世纪英国学者沃尔班克就认为，希腊城邦的“各别主义”是实现希腊民族国家诸多障碍中最重要的。²³⁸

希腊城邦兴起于古风时代，尤其是随着殖民活动的开展，在小亚细亚以及地中海西部兴起了大量的城邦，城邦的数量迅速增加。直至希腊化时代，城邦仍然是希腊政治、生活的重要组织。城邦的特征主要有：规模不太大，政治自治，社会一致性，共同感以及尊重法律等；同时城邦应当是一种公民自治的团体。²³⁹显然，城邦是独立的政治实体。

除城邦之外，希腊人内部有伊奥尼亚人、多里安人、埃奥利亚人等划分，古希腊文献中常见“多里安人γένος”和“伊奥尼亚γένος”等，同时也使用“希腊γένος”这一称呼，该词在希腊语中具有种族、出身、家族等含义，²⁴⁰从古风时代开始，希腊人就能够认识内部的区分，伊奥尼亚人、多里安人等由不同城邦组成，不同城邦对自己的归属也认识明晰。梭伦就称雅典是伊奥尼亚人内部最古老的城邦，而古典时代的希罗多德也具有类似认识。同样，斯巴达人作为多里安人内部的重要城邦也得到认可。从伊奥尼亚人内部具有“泛伊奥尼亚”祭祀等来看，希腊人对次一级部族具有真实的感情，在希腊人的内部冲突中，常依据不同的次一级部族划分政治阵营，如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提洛同盟最初以伊奥尼亚人为主。²⁴¹这些次一级部族是城邦之外希腊人另一层各别主义之归属感所在，在城邦和“希腊人”之间形成了希腊人的另一重认同，它凝聚着不同的城邦，同时产生的“各别主义”也在希腊人内部制造区别的意识。

城邦和次一级部族是希腊人生活的实体，不能忽视希腊人对它们的认同观念；也不应忽视“各别主义”对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影响。(www.xing528.com)

蛮族观念主要建立在异族与希腊人的对立之上。希波战争之时，当希罗多德谈到蛮族的对立面时，并非指某个具体的希腊城邦，而是“希腊人”这一共同体。即使到了希腊化时代，蛮族也与希腊人对立而言。一方面，希腊人虽可以通过血缘、文化等因素实现自我认同，但“希腊人”共同体缺乏有效的统一政治实体，而抽象的“希腊人”远不如城邦对希腊人生活影响巨大，也不如城邦为希腊人所熟悉。另一方面，“各别主义”也与希腊人整体认同存在冲突，当各城邦、各次一级部族重视自身认同之时，一定程度上会削弱希腊人共同体的认同感，而希腊人和蛮族之间的边界在一定时期内大致固定，又受到希腊人认同的影响。因此各别主义一定程度上会削弱蛮族观念的影响力。同时，在“各别主义”背景下，城邦均有各自独立的利益，导致希腊人与蛮族的关系不得不受到城邦利益的影响，这为希腊人与蛮族的关系带来了相当的不稳定性。希波战争时期，小亚细亚城邦遭受波斯人侵略时，曾经向希腊大陆上的同胞求援；而当波斯人再次入侵的时候，他们又重新投向了波斯人阵营，与同胞为敌，有的城邦甚至多次在不同阵营之间摇摆。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交战的双方都是希腊城邦，战争中丧命的均是希腊人；而斯巴达等城邦却为了自我利益，甚至将小亚的希腊城邦出卖给波斯，同时各城邦又竞相与波斯人保持密切联系。希腊人内部的冲突与纷争，导致了自我认同感的减弱，同时也使得希腊人与蛮族关系错综复杂。固然，选择各自阵营可能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不能与民族认同直接划等号，更不能说亲近波斯的希腊城邦一定丧失了希腊认同或不具备蛮族观念。不过，对这些城邦而言，在城邦利益第一位的前提下，希腊人和蛮族之间的对立变得较为次要，表明在“各别主义”影响下，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这样看来，“各别主义”似乎影响着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二者相互抵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希腊人的认同从未建立在政治统一的基础上，相反，它以承认城邦等共同体的差异性为前提：城邦具有独立地位，城邦由公民按照共有的血缘、文化等因素凝聚而成。在维护城邦利益的前提下，“各别主义”与希腊人认同可以并行不悖存在，承认“各别主义”，依然可以保持希腊认同。有时“各别主义”甚至会促进蛮族观念的发展，如雅典等强势城邦以抵制蛮族入侵为宣传口号，宣扬蛮族观念，在此过程中实现着自我的城邦利益。而抵御蛮族入侵，为希腊人创造和平的环境，也符合多数希腊人的利益。“各别主义”在这种背景下实现了与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