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化时代的蛮族与夷狄观念

希腊化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希腊人与蛮族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从亚历山大时代开始，推广希腊文化为各国统治者所重视，各国统治者均采取了一些措施化解民族矛盾。例如，在某些古典学家看来，亚历山大是一个试图消除民族差异，实现世界主义理想的伟大人物。¹⁸³的确，他鼓励马其顿人、希腊人与异族通婚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希腊人与波斯人以及其他民族间的血缘界限，而他所推行的文化融合政策也缓和了希腊人与蛮族的文化冲突。甚至在亚历山大去世后，希腊人和蛮族在血缘、文化方面仍表现出某些融合趋势。根据现有的材料，部分民族间通婚所生子女得到公民权，¹⁸⁴这些人在民族认同上应当已经向希腊人靠拢了，而前述托勒密王朝中君主继承了法老的装束，也是表明他们以埃及当地的统治者自居，这是通过接受当地的文化、政治传统表现出对当地的认同，尽管这种方式有维系统治的考虑，但同样与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存在相当的差异。除此之外，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建立在希腊人与波斯人对立的基础上，蛮族形象是波斯形象的扩大与延伸，但波斯帝国在亚历山大东征时已经被马其顿人所征服，其下辖的民族成为希腊化王国统治下的臣民，古典时代希腊人与蛮族对立的基础受到冲击，这成为希腊化时代蛮族观念存在与发展的障碍之一。

不过，上述变化并不意味着希腊人和蛮族的界限已经消失，也不表明蛮族观念被希腊人所抛弃。首先，这一时期希腊人既有与外族交流的活动，也存在着交流的障碍。摩米里亚诺注意到，希腊人对其他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波斯帝国灭亡后的前30年或者40年中，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发现了犹太人，并把犹太人既有事实、也有虚构地描述成那种人们期待东方会产生的宗教智者”。而希腊人在战胜波斯之后，也将波斯人的道德规范予以理想化，并试图从中寻找自己文化的源头。不过，摩米里亚诺指出了这一时期希腊人所具有的矛盾：对自身语言的崇拜和对蛮族文化的理想化。“希腊人很少去检验土著告诉他们的内容，因为他们并不懂得土著的语言。”希腊人虽对犹太人有浓厚的兴趣，但希腊人“只有一种语言”，这阻碍了双方的交流。¹⁸⁵尽管摩米里亚诺本意是强调希腊人对蛮族文化的理想化，但他注意到希腊化时代希腊人与蛮族对对方语言的重视程度并不一致：罗马人、犹太人重视对希腊语的学习，而希腊人则很少学习蛮族语言，因此双方的信息交流并不对等，希腊人对蛮族文化的了解只能依赖异族以希腊语提供的资料，而这些资料并不完整。因此，希腊化时代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的交往是有限度的，此有限性建立在希腊人对自身语言的重视以及对其他民族文化深层的歧视基础之上。

其次，尽管古典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与希腊人-波斯人的对立有关，但在蛮族观念形成后，蛮族已经成为希腊人之外异族的统称，故蛮族观念在波斯帝国消亡之后，仍然具有延续性。自古典时代以来，希腊人蛮族观念中对异族的歧视始终是关键内容，这在希腊化时代并未消失，一般民众中仍存在着歧视蛮族的现象。希腊化时代的一个埃及人抱怨道：

他们瞧不起我，因为我是一个蛮族……因为我不能表现得像一个希腊人那样。¹⁸⁶(www.xing528.com)

这条材料表明，蛮族意识仍然扎根在希腊人观念之中，他们歧视当地人是常见现象，希腊人和蛮族仍分属两极。同时，随着希腊人势力范围的扩张，蛮族观念的影响力也逐渐扩展，对蛮族的歧视心态不仅存在于希腊人之中，且已影响到其统辖下的其他民族，并被这些被统治民族接受：本材料中的埃及人虽然有所不满，但并不否认蛮族受歧视的现实性，故蛮族观念保留在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的意识中。而从官方来看，三大王国的统治者均是希腊化的马其顿人，由于政治地位的差异，他们在政治、经济政策上对其他民族予以歧视。在托勒密埃及，司法制度并不统一，分为当地的法律体系与希腊法律体系，有不同适用范围。¹⁸⁷尽管法庭的选择主要依靠文字，也有学者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民族间的歧视，但存在两套司法体系表明希腊人和当地人之间的文化存在着隔阂。无论是平民还是官方政策中对蛮族的区分与歧视，都是这一时期对蛮族认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古典时代后期开始，对马其顿人，特别是马其顿王室与一般马其顿人族属的讨论已经激烈化，这一问题延续到希腊化时代，成为这一时期希腊人蛮族观念中的重要问题。在东方的希腊化王国中，统治者主要是马其顿人，他们已逐步希腊化；而希腊人也能够与马其顿人分享权力，在希腊化王国的宫廷中，不少希腊人充任官员，他们与马其顿人已经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在东方的其他民族看来，马其顿人和希腊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很多时候他们被统称为“希腊人”，很少有人提到二者在族属上的差异。然而，在爱琴地区的城邦中，希腊人对马其顿人的认识较为复杂。尽管有些城邦将马其顿的君主称为希腊人的保护者，给予他们像神一样的尊崇并予以祭祀，但这种活动有时会随着马其顿君主对城邦控制减弱而消失，例如在亚历山大逝世后，部分城邦就取消了对他的祭祀。¹⁸⁸与此同时，马其顿人和希腊人的关系也被再次思考，“在通史中，马其顿的国王常被视为外国的入侵者，他们的活动侵犯了城邦各处的内部事务”。¹⁸⁹可见城邦中的某些希腊人，仍然将马其顿人排斥在希腊人之外，将其置于蛮族的地位。这种情形既继承了古典时代后期希腊人对马其顿人，包括马其顿王族身份的争议，也是希腊化时代城邦政治利益影响的结果。

因此，在希腊化时代，一方面更加广泛和深入的民族交流对希腊的民族观念形成了冲击，但另一方面，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中，对蛮族形象塑造的某些重要内容被保留下来，并在新的条件下有所发展，形成了这一时期希腊人蛮族观念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