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文明时期的希腊人是否具有自我认同和蛮族观念?此问题研究的困难重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资料缺乏。有学者据考古材料提出,爱琴文明时代的希腊地区存在多样性和差异性,有些差异性还相当明显;同时,即使希腊地区存在文化甚至政治上的一致性,也并非希腊人的自我认同产生的充分证明。23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因为贸易活动也可能导致不同区域互通有无,产生考古发掘上的文化一致性,但物质文明与观念仍有距离,这并不能证明当时民族认同已经产生。不过,持上述观点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迈锡尼文明时代的克里特岛与希腊大陆已经出现了某些文化类似性现象,这已被考古发现所证实。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当时克里特王宫已经被迈锡尼人所占据,而迈锡尼人使用的线形文字b则被证明是希腊语。然而在缺乏更多材料的证明之前,对上述问题的讨论难以证实也难以证伪,恐怕只能存疑。
学术界对迈锡尼文明末期到“黑暗时代”希腊人是否具有自我认同以及产生对异族的认识(“蛮族观念”)同样存在分歧。在讨论这一问题时,“荷马史诗”仍是我们研究这一阶段历史不可忽略的重要文献,24同时,结合考古资料做出分析也是必须的。
首先,“荷马史诗”中,后来用于指代“希腊人”的Ἕλληνες(Hellenes)已经出现,而后世指示“蛮族”的βάρβαρος(即Barbarian)虽未出现,但史诗中出现了βαρβαρόφωνων(βαρβαρόφωνος的复数属格)一词。它们的含义值得探讨。
Ἕλληνες一词出现于“荷马史诗”第二章中:
那些人住在皮拉斯基的阿哥斯,还有居住在阿洛斯、阿洛培和斯拉基斯,以及弗西亚和赫拉斯,该地以美女著称,他们被称作慕耳弥冬人、赫拉人(Ἕλληνες)和阿卡亚人,有五十艘战船,这些人受阿喀琉斯统领。25
史诗中的“赫拉人”与后来的“希腊人”一词同型。这段材料可能有着悠久的历史——尽管学者们对《荷马史诗》的形成时间存有争议,但“船表”很可能是迈锡尼时代流传下来的,其所反映的也应该是迈锡尼文明时期的历史。26
不过此处Ἕλληνες的意义与后世含义相去甚远,它并非指后来的希腊人共同体,而与赫拉斯地区联系紧密,意为“赫拉斯地方的人”。在古典时代,修昔底德同样认为“荷马史诗”中的Ἕλληνες一词与“希腊人”无关。他提到:
最好的例子来自荷马,尽管他生活的年代在特洛伊战争后很久,但他从没有用希腊人一词代替整个希腊人或者除费提奥蒂斯人阿喀琉斯的追随者以外的希腊人……那时候希腊人还没有一个独有的名字。27
修昔底德的话表明他不认为在“荷马史诗”中存在“希腊人”的认同。
有关后世的“蛮族”一词,史诗的第二章在描述特洛伊一方时提及了“纳斯忒斯率领着βαρβαροφὡνων卡利亚人,他们占据着米利都和佛提瑞斯山”。28
修昔底德并未讨论“荷马史诗”中的βαρβαρόφωνων一词,但他认为,史诗中未出现βάρβαρος一词。29此外,βαρβαρόφωνος在史诗中仅出现过一次,是否可靠也存在争议,有学者就认为史诗中的βαρβαροφὡνων可能是后来窜入的,用于替换史诗中原有的具有同样韵律的另一个词——καρτεροθύμων,因此修昔底德所见的版本可能并无该词。30如果史诗中缺乏与后世的“蛮族”相关的词汇,似乎也说明当时人缺乏蛮族观念。
其次,诚如某些学者所言,史诗反映出的希腊人与蛮族间的差异感并不明显。31《伊利亚特》中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在诸多方面具有共同性。他们能够直接交流,说明史诗作者并未刻意突出二者的语言差异。在葬礼和服装方面,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和希腊人帕特洛克罗斯的葬礼仪式并没有太大分别;32希腊人在战场上拥有“精美的胫甲”,而特洛伊人往往也穿着类似的服饰。此外,交战的双方对于诸神,特别是宙斯、阿波罗神的献祭方式基本上是一致的。33仅就《伊利亚特》而言,特洛伊人的形象与希腊人没有明显差异,也不易看出希腊人贬低特洛伊人的倾向,这与后世希腊人的蛮族观念的确存在不同。一般认为,《奥德赛》的形成时间较《伊利亚特》略晚,其中出现了一些奇异民族(如独眼巨人),可以与希腊人形成对立感。不过,由于《奥德赛》所描写的场面过于玄幻,正如某些学者所说,它所体现的并非希腊人与蛮族的对立,而更像是人类与非人类的对立。34由于希腊人与异族的对立在史诗中并不明显,在不少学者看来,这可以证明不存在希腊人的蛮族观念。
“荷马史诗”中“希腊人”和“蛮族”的含义与后世不同,希腊人与异族的对立也不显著,这成为该时期希腊人存在蛮族观念的重大挑战,对此时希腊人的蛮族观念的讨论不能回避这一问题。
首先,希腊人的自我认同与蛮族观念确实存在密切联系,特别是古典时代希腊人建构出的与自我对立的统一的蛮族形象尤为如此。但“荷马史诗”中希腊人是否形成自我认同,与他们能否感知到与异族的差异并不绝对等同。这里将对两个问题分别研究。
我们承认“荷马史诗”中提到的“赫拉斯”地区并不大,并非是后来的希腊全境,“Ἕλληνες”也并非后世的“希腊人”共同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史诗中的希腊人缺乏认同意识。修昔底德认为史诗中的希腊人不具备共有的名称,这并不符合事实。有三个词在史诗中经常出现:达奈伊人、阿戈斯人、阿卡亚人(Danaans,Argives,Achaeans)。这三个词常被用来指代阿伽门农等人率领的希腊人联军,其中,又以阿卡亚人一词的使用最为频繁,其出现次数远超其他两个之和。35尽管史诗中希腊人并未使用Ἕλληνες这一称呼,但他们已能寻求到内部的某种类似性,并通过“阿卡亚人”等称呼将具有共同感的人群联系起来,因此当时的希腊人已经具有了一定认同意识。(www.xing528.com)
同时,尽管修昔底德认为“荷马史诗”中没有出现“蛮族”,但古希腊的一些学者多认为《伊利亚特》中的βαρβαρόφωνος一词与βάρβαρος有密切关系,阿波罗多鲁斯认为,βάρβαρος的复数属格不符合“荷马史诗”的韵律要求,所以史诗弃之不用,而用了βαρβαρόφωνος的复数属格。36在阿波罗多鲁斯看来,βάρβαρος与βαρβαρόφωνος 两个词的意思相同或相近,而且在荷马时代均已经出现。古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的看法则不同,他指出,βάρβαρος应该先出现,才有可能说卡利亚人是βαρβαρόφωνος,形容卡里亚人语言听起来粗糙。37也就是说,先有了“蛮族”,才有“蛮族的”(即“说不好希腊语的”)一词。38因此,βαρβαρόφωνων表述了希腊人从语言上把自己与卡里亚人区分开来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其中对异族语言的形容,蕴含了某种歧视性成分,可以反映出希腊人最早的蛮族观念。
而“荷马史诗”中希腊人与异族的文化差异并不明显,只说明希腊人当时的蛮族意识并不非常突出。一般在民族冲突剧烈的时期,往往最容易认识到自我和他者的差异,反之亦然。正常的交往,特别是商业交流,是当时地中海区域民族关系的重要内容。如前所述,从迈锡尼文明时期到“黑暗时代”,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的正常商业交流始终存在,即使是在黑暗时代也未完全消失。商业活动带来了物质产品的交换,促进了不同民族之间的相互了解。物质产品和文化的交流,使得希腊人对异族并不陌生,似也可佐证在某些时期、某些地区,希腊人与异族的冲突并不剧烈。
不过,承认民族冲突并不剧烈,并不意味着蛮族观念全然不存在。此时的希腊人并不缺乏区别异族的意识。《伊利亚特》的主题,就是希腊各地的联军在阿伽门农带领下,远征特洛伊的历史事件。这一点并非无足轻重。在一些人看来,它是古代“西方中心主义”的源头。我们未必一定赞同此说,但史诗的主题确实蕴含了希腊人的自我认同以及他们与蛮族的冲突,这与希腊人从敌人那里获取财富的欲望等历史回忆相结合,有助于他们意识到自身与蛮族的差异。因此,尽管最初希腊人对自我与他者区别的认识并不深刻,但无疑具有某种蛮族观念的萌芽。
从迈锡尼文明崩溃直到 “黑暗时代”是希腊人自我认同与蛮族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虽然此时希腊人并未称自身之外所有的人群为βάρβαρος(蛮族),未形成希腊人和蛮族的全面对立,且希腊人的蛮族意识并不系统化,难以与后来的古典时代相比,但史诗和考古资料均已证明,当时希腊人对自我和他者的认识已经初现端倪,希腊人已经认识到自我与蛮族的某些区别,而βάρβαρος一词也蕴含了希腊人对卡里亚人等蛮族语言的歧视。这都成为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开端,对后来希腊人的蛮族观念有重要影响。
在古风时代,城邦的兴起与殖民活动,进一步促进了希腊人城邦间以及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的交往。
不少学者均认为这一时期是希腊人自我认同逐渐发展的重要时期。尽管在荷马史诗中“希腊人”这一名称所指代的范围很有限,但它的内涵在古风时代处于不断扩张之中,古典时代的修昔底德在讨论“荷马时代”的“Ἕλληνες”一词后,也注意到了后来“希腊”和“希腊人”名称指代范围的变化:
在我看来,当时这整个地区还没有被叫作希腊,在丢卡立翁的儿子希伦之前也没有希腊这个名字,各地区以不同的部落名号来称呼,其中以皮拉斯基人的名号占主要地位,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在费提奥蒂斯的实力增长,那些氏族因为和他们交往的原因而被越来越多地称作希腊人,但即便如此,过了很长时间这个词才在各地流行开来。39
尽管修昔底德认为“希腊人”一词得名于“希伦及其子孙”,这与“荷马史诗”所描述的情况略有不同。但他赞同在“希伦”之后,希腊人这一名称逐渐流行,日益成为希腊人共同体的称号,并将“希腊人”名称与“希腊”名称的扩张视为同一个过程。现代学者中,乔纳森·豪尔不同意将Hellas和Hellenes的发展历程等而视之。他认为Hellenes这个词在公元前6世纪以前,基本不存在于希腊人的文献之中,他同时提出在公元前7世纪前能用来表示“希腊”地域内安菲克提翁同盟居民的并非Ἕλληνες一词,而是Πᾰνέλληνες这个词。40但他认同在古典时代之前,Ἕλληνες已成为希腊人共有的名称了。埃迪森·豪尔提出,在公元前7世纪左右,这个词已经成为希腊人的共有名称。41笔者无意对各方观点做出评价,然而,无论埃迪森·豪尔、乔纳森·豪尔抑或是伯里等人,都承认随着时代的发展,在古风时代Ἕλληνες一词逐渐成为全部希腊人的共有名称,他们用这个词语称呼与自己同类之人,体现出当时希腊人自我认同意识的发展。
但在谈及古风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时,一些学者肯定希腊人蛮族观念萌发于这一时期,而另一些人则怀疑这一时期希腊人已经产生明确的蛮族观念。乔纳森·豪尔虽承认后来与蛮族有关的βάρβαρος在古风时代还曾出现过数次,但认为数量很少,且多无明确的语言含义。42此外,前述希腊人在殖民过程中倾向于选择较有利的地区殖民或采取一些手段缓和自身与当地人的关系。这都使希腊人不易产生对蛮族的歧视和对立情绪,也不容易产生与后世蛮族观念类似的思想。
上述认识有一定的依据。不过,在古风时代大殖民活动中,希腊人自我认同觉醒,与蛮族交往日益频繁,对希腊人的蛮族意识应当有所促进。尽管βάρβαρος一词在古风时代出现不多,但可能并非如豪尔所说,多数例子与语言,特别是蛮族语言无关。在公元前6世纪的文献中,以下两处βάρβαρος较为重要:一是阿那克里翁的诗歌残篇,《罗伊布古典丛书》阿那克里翁著《希腊抒情诗》的英译文如下:“And silence the solecian speech,Zeus,lest you speak the language of barbarians.”43此段文字中的language of barbarians是βάρβαρος的英译。乔纳森·豪尔的英译与此译文大体相同,44此残篇内容的中译文可作:“停下有语法错误的发言,宙斯,以免说蛮族的语言”。45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βάρβαρος与《伊里亚特》中出现的βαρβαρόφωνων有所不同,它并非专指某个异族的语言,而可能蕴含了泛指异族语言的意思。二是赫拉克里特的残篇D.107,现存于《罗伊布古典丛书》中塞克斯都著《反对逻辑学家》,英译文如下:“Ill witnesses for men are eyes and ears when they have barbarous soul.”46卡恩将βάρβαρος解释为“蛮族”。47因此该残篇的话中译文可作:“眼睛和耳朵是坏的见证,如果人们有蛮族灵魂的话。”48按,此条残篇中的βάρβαρους,亦有指所有异族的意思。关于此条残篇的意思,努斯鲍姆的解释是,赫拉克利特用该词批评某些希腊人不能理解自身的语言,尽管他们有把自己与蛮族区分开来的思想,但他们的希腊语的理解能力不比蛮族高明。49上引残篇及西方学者的解释表明,至公元前6世纪时,希腊人的蛮族观念已发生了变化:βάρβαρος并非专指卡里亚人等某个异族,而蕴含了泛指异族的意思,展示出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发展。
正如前文所言,古风时代是希腊人殖民活动蓬勃发展的时期,其中希腊人和异族除了和平交往之外,也不排除相互之间的冲突,特别是希腊人和异族之间对土地及其他资源的争夺不可能彻底消失,由于存在利益冲突,希腊人和当地人之间的矛盾难以完全避免,而在此基础上希腊人形成对蛮族的歧视也不难理解。
除文献材料外,文物资料也进一步证明古风时代希腊人的蛮族观念有所发展,希腊人进一步认识到自身和蛮族的差异性,并对蛮族予以歧视。例如,辛辛那提博物馆藏古风时代(约公元前530年左右)的一件陶瓶画绘制了赫拉克勒斯击杀埃及国王布西里斯的故事。传说赫拉克勒斯到达埃及之后,法老准备用其献祭,反被赫拉克勒斯所杀,陶瓶画中,不仅布里西斯的服装具有明显的埃及特色,其发型,甚至扁平的鼻子,都与希腊人有所区别,外在形象的差异蕴含了希腊人注意到自身与异族之间的不同,并将其表现出来。不过更深层的含义则远不止外貌上的差异,而是反映出希腊人歧视异族的心态。一方面,如米勒所言,希腊人并无用活人献祭的传统,埃及人的宗教与希腊人的宗教形成鲜明对比,故希腊人会对埃及人的宗教予以鄙视。50另一方面,赫拉克勒斯与法老的斗争更是继承“荷马史诗”以来的希腊人与异族斗争的传统,且仍是希腊人取得了最终胜利。陶瓶画对希腊人与异族在外貌特征、文化特征等方面的刻画,较之“荷马史诗”更加明确,反映出希腊人的蛮族观念之进展。
古风时代,随着希腊人活动范围的扩大,特别是殖民活动中与异族和平交往的存续以及冲突的加剧,他们对异族的了解也与日俱增,除了向异族学习之外,希腊人区分、歧视异族的心理也一同发展,这不仅体现在文献中βάρβαρος一词含义的变化,也出现在陶瓶画以及文献作品中,表现出古风时代希腊人蛮族观念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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