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4年10月20日,礼部郑重宣布东巡。[34]起居注官使用了更古老的用语,称之为“东巡狩”,[35]这一术语暗指《尚书》和《孟子》——巡幸的经典出处(见第一章)。这些经典描述了,圣君舜最为典型的在四个基准方向上的盛大出巡,始于祭献泰山的“东巡”。[36]康熙皇帝个人完全熟悉这一经典模式,1768年6月19日,他亲自就相关的经文段落——“岁二月,东巡守”一节以及“五岁一巡守”一节,向名义上负责经筵的官员,发表了看法。[37]毫不奇怪,这次皇帝出巡所定的目标——参拜孔子出生地,敬观那里的古代礼器,接着在泰山祭献——与经典完全一致。[38]
1684年康熙皇帝到泰山“东巡狩”,然而,这次也是为他的首次南巡而找的仪式上的借口。东巡开始后约三个星期,康熙皇帝正式宣布他的南巡计划,要视察位于江苏的重要水利设施。[39]皇帝一行没有返回北京,而是径直南下。这一仪式策略的理据相当简单,通过一开始就使用经典的“东巡狩”用语,康熙皇帝及其仪式专家们,很显然寻求将其首次对于江南地区的巡视遵循真正的经典模式。然而,这种对于经典先例的遵从,遮掩了康熙皇帝恢复巡幸的意识形态上的复杂性。
康熙皇帝在1680年代初恢复巡幸,与最为典型的圣君出巡有着重大不同。例如,康熙皇帝将1684年秋向东与向南的行进合并,这实际上已是更大范围地恢复四个基本方向出巡的最后阶段。当然,康熙皇帝对于巡幸的恢复确实是从“东巡”开始的。然而,这所谓的东巡并不是经典所认可的1684年秋的致祭泰山,而是他在1682年初第二次前往盛京。[40]这次出巡之后紧接着有两次西巡,1683年前往位于山西北部的五台山,以及1683年年中和1684年年中出巡塞北狩猎。[41]更为重要的是,康熙皇帝最早于1680年代的一系列出巡,不仅是遵循汉文经典所确立的礼仪,而且也是由日迫的军事紧急事件以及意识形态上的民族—王朝统治使命所促成。
三藩之乱结束于1681年12月7日。[42]最终胜利的消息是在1681年12月23日抵达北京。仅三个星期后,康熙皇帝便开始了精心准备再次出巡盛京。这次出巡的理由与1671年首次巡幸盛京一样:将最近的政治和军事胜利归于王朝的缔造者。然而,这次并非首次盛京之行的简单重复。这次,他预料到了官僚们会反对,就下令圣驾在每年国家典礼完成之后才离京。另一个显著的不同是,他坚持在第三座祖先陵寝祭献。此陵寝名永陵,安葬的是爱新觉罗家族最早的四位先人。“前幸盛京时,未至永陵致奠,迄今尚歉于怀。兹若果往,当身历其处,仰瞻祖宗发祥旧址。”康熙皇帝也投入了很大精力修建一条从佛阿拉(满语Fe Ala,字面意义是“旧山冈”,是满洲人最早的都城,盛京位于它的正西面)到吉林乌喇(位于吉林省西南部)的道路。在一道满文上谕中,他令盛京将军安珠瑚:
密遣副都统穆泰及贤能章京等,将御路、行宫、应经之地,并自佛阿拉通往乌喇之路,详察绘图,由同往章京内简选晓事者一员来奏。惟恐其阅历浅薄,不能详记地理山川也。[43]
欧立德指出,康熙皇帝第二次出巡盛京及周边地方,如吉林乌喇,事实上是一个更宏大计划的内在组成部分:不仅要建立作为“满洲人身份记忆之地”的被称为“大盛京”的区域,而且也要提升整个区域在礼仪上的地位。[44]
将在盛京举行的民族—王朝性质祭典与在北京正式的国家祭祀等而同之,这绝非微不足道,尤其对于汉族官僚而言更为如此。这解释了康熙皇帝为什么坚持保守秘密。宣称进行这第二次巡幸已是无可更改:
为此欲公开降旨,但尚未定,故未明示,但念定后再议,又恐不及,故特密谕。[45]
保密的做法,旨在防止招致十多年前熊赐履公开谏言的各种消息泄露或谣言。
康熙皇帝有充分的理由担心出现士大夫再度进谏,因为士大夫肯定会认为他1680年代初的巡幸活动少有讲武意图,只是为了更多享乐。圣驾一过长城,康熙皇帝就开始了大规模狩猎。[46]他及扈从将整个行程时间的四分之一(68天占了17天)用于狩猎,捕获了34只老虎。[47]此外,在盛京附近祭祖后,康熙皇帝继续向吉林乌喇进发,视察北疆。尽管意识到俄国从1670年开始沿北部边疆吞食土地,但康熙皇帝在1671年首次出巡中未贸然向盛京以北进发。[48]然而,1682年这次康熙皇帝前往,为的是加强清朝对满洲北部的镇守。他认为这是对先人王朝基业的拓展。他写信给留在京城的祖母也就是太皇太后:
兹因大典已毕,敬想祖宗开疆非易,臣至此甚难。故欲躬率诸王贝勒大臣蒙古等,周行边境,亲加抚绥,兼以畋猎讲武。[49](www.xing528.com)
该年晚些时候,康熙皇帝制定计划,“一年派兵一万两千名行猎”塞外,他尤其关注那些“部院衙门官员不谙骑射者”,命令他们“与以前派往出征者”一并派出,[50]这样就能够一同提高骑射技艺。
康熙皇帝坚持所有旗人的全面参与,包括那些身为文官的旗人,这源于他的信仰:皇帝狩猎,作为一种全面动员活动,可以更好地促成全面治理。在1681年的一次北巡中,他宣布:“一年两次行猎,专为讲武,与行兵无异,校猎纪律自当严明。”[51]康熙皇帝坚持要求,征服者贵族负责在旗人间纪律的灌输。1683年4月,他给裕亲王(福全,1653—1703)等诸王公下发一道谕旨:
其围猎之制,贵乎整严,不可出入参差。宗室公等不得越围场班次在后逗遛。如或逗遛,则众人停待,围场必致错乱,尔等须严加 管辖。[52]
康熙皇帝并未将他的军事活动局限于塞外的正式狩猎,而是将它们融入了所有的巡幸。例如,狩猎是西巡山西的一个重要(但经常被人忽略)方面。1683年3月11日,康熙皇帝从五台山菩萨顶返回时,在长城岭西路杀死一只老虎。山西巡抚穆尔赛和按察使库尔喀——两人都是满洲旗人——将此誉为源自皇帝武功的皇帝宽仁的事例:
长城岭路原有猛虎潜伏,往来商贾居民尝受其害,今皇上巡幸,殪除此虎,嗣后永绝伤噬之患,商贾居民皆得安生矣。伏乞皇上赐一地名,臣等刻石立碑,用垂奕世。
这里,穆尔赛和库尔喀寻求将他们君主最近的猎杀视作宽仁的合法举措。在多次请求之后,康熙皇帝选择了“射虎川”的名字,从而就将一个地方转化成了清朝民族—王朝统治美德的纪念地。[53]
1684年东巡泰山过程中,康熙皇帝在正常的仪式中加入了惹眼,让人想到满洲人武功的举动。1684年10月11日,也就是出巡的第6天,起居注官记载:
上召大学士明珠,尚书伊桑阿、介山,学士席尔达、常书,侍读学士朱马泰、徐庭玺,卿葛思泰、阿里虎、安泰于围中射猎。是日,赐山东巡抚以下,知县以上等官及致仕大学士冯溥等兔。[54]
康熙皇帝赏赐的兔子,无疑是此次猎获的一部分,赏给文职官员,它是朝廷全神贯注于军事的提醒物。这一姿态——是不能拒绝接受的——以及组织大规模的满洲人狩猎,也强调了中国内地的和平与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满洲人的军事纪律和士气之上的。在1699年康熙第三次南巡中,朝臣查昇(1688年进士)写了一篇《南巡颂》,[55]称颂“龙马廵边,漠北之祲氛尽扫”,这进一步提供了康熙皇帝武功和宽仁的证据。[56]巡幸尚武的一面是第四章集中探讨的内容。这里我们仅需指出的是,尽管将军事活动融入巡幸,多少与官僚精神相对立,但这一直是清朝包括南巡在内的出巡的必要组成部分。[57]
因此,1684年康熙首次南巡,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只表明了皇帝关注治理水涝。[58]它也是1680年代初大规模恢复巡幸的高峰,也成为康熙朝廷申张民族—王朝统治更大范围意识形态努力的一部分。据这一意识形态的表述,满洲朝廷是军事整肃、勤政以及宽仁的典型;巡幸是最重要的仪式,通过巡幸,这种民族—王朝美德可以遍及整个国家。正因如此,康熙朝起居注官在为1684年所写评论中宣称:“典莫大于时巡。”[59]乾隆皇帝为努力实践乃祖的遗产,于1740年代恢复巡幸,将它精心打造成为民族—王朝统治的意识形态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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