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祖父五官端正,容貌秀丽,人又聪明,戏班首领(忘其姓名)一眼就看中了他。祖父说:“戏班首领说我‘长得俊,这小子看样子还挺机灵的。’哈哈李就把我交给了他。”
公元一八九二年(光绪十八年)祖父正式被送进宫内南府戏班。
祖父说:“初入戏班时,我给大伙当个下手,跑龙套,也学一些武功的套子活等基本功,没出半年就会翻跟斗啦,也能凑合着配戏。
“这天,正传武戏《盗仙草》,饰白蛇的是一个名叫小福的太监,踩着‘蹻’打出手的时候,踢枪踢过了劲,正要掉在台上时,我这个饰鹿童的一个跟斗翻过去,用双头蛇给挑起来了。老祖宗看到后,大为喜欢,并夸奖今天差当得好,赏了全班五百两银子。因为我不是正式应工武生,大伙平时也不注意,可是今天我给圆了场了。下了场全把我围上说:‘没有你这一招,全得开锅烂!’这出戏是外请教师杨隆寿教的,他比谁都喜欢,当时,他就和管戏班的说:‘小德张够个戏料子,好好地栽培他,错不了,叫他应工武生、小生。’
“我也看出来老祖宗嗜好京剧。宫里像我这号的多如牛毛,有的伙计受到杖刑,打死后往乱葬岗一扔,喂了野狗。干了这一行,即便不死,也要窝囊一辈子,要想当个头,不是容易的事。你知道老总管他们把得多严啊!一般太监根本靠不上前,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别想见到老祖宗的面。”
祖父终于找到了往上爬的阶梯——唱戏。
稍有京剧常识的人,都清楚培养一个演员,特别是在武功上,以八、九岁开始为最适宜,也就是说要练出“幼功”来,可是祖父已经十六岁啦。然而,他并没有为此气馁而甘居人下。
祖父说:“别看我学戏年龄大点啦,我就是不服气。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除白天当差外,夜间练私功。每天只睡上三几个小时。在没人的地方,小腿踝上绑上十几斤重的砂袋子,踢腿,窝腰,练跟斗,前后翻滚,打旋子。一开始也把我摔得够呛,鼻青脸肿的,一阵两伙的也怵头。可是我一想起大杏的话‘你们家一辈子也置不起这辆大套车’,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继续练功。《名贤集》里有这么一句话:‘勤有功,戏无益’。戏班别的人,交差后有的贪睡,有的抽大烟,有的提笼子驾鸟,有的下棋。我躲开他们远远的。不管是三伏、三九,不练出一身汗我不罢手。就这样苦练了三年,学会了武小生的绝跟斗,我的腿练得跟面条一样,伸腿过颈(朝天镫),起霸过眉,穿上厚底靴子也能翻旋子,杨小楼的‘七步到台口’我也能做到。最后能翻‘三张半’,就是三张桌子叠在一起,加上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全套扎靠从上往下翻。元宝踝子,后腰着地,翻不好就摔个半死。
“光会武功不行,还要吊嗓子,武小生要有高吭喉音。我学会了长靠短打昆乱三十余出戏。
“十九岁我正式登台主演,有一天老祖宗传戏《岳家庄》。这出戏我下的功夫最大,饰岳云,演得很好。老祖宗很赏识,就问南府戏班的首领,我叫什么名字。下来就拨入太后宫当差,就算被挑上来了。
“庚子前宫内南府戏班,是文武昆乱俱全的大戏班,皇室里有的是银子,肯化钱聘教师教戏,也确实出来一些人材,专供御前演出。排练出文武京剧三百余出。制做的‘砌末’布景道具,天上的,地下的,不怕花钱,仿制出来跟真的一样。这一点是外班所比不上的。
“虽然教师按照科班要求教练,可是太监们大多数年龄大了,不是童功开始学戏,没有幼功,腰腿练不出来,所以在演戏时身子僵硬,跟斗不快,落脚沉重,亮相不美,动作不灵。
“每次御前演戏时,大家把劲都使出来了,老祖宗看着也还不满意。只有一次,在宫内大戏台,老祖宗传南府戏班唱武戏《大四杰村》,这出戏有‘静场’全武行过跟斗的一场,南府戏班凡是跟斗比较好点的全上了,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连一个能翻‘云里翻’绝跟斗的也上了。老祖宗看完了这出戏算是满意了,说:‘南府戏班长进了。’赏了全班五百两银子,大有大份,小有小份。
“接着,第二天老祖宗传旨,让外班入宫承差。杨小楼领班演武生戏,他一打听南府戏班头天演《大四杰村》,由于跟斗过得好,得了特别赏,他演武戏《剌巴杰》,后边也有武行过跟斗,并有刀马旦打出手。他班里的刀马旦是阎岚秋,艺名“九阵风”,不但蹻功好,打出手时还有绝活。
“杨小楼把他自己及全班武功好的,所谓压箱子底的单扯旗、双扯旗、倒栽葱、金鸡顶等硬功夫全使出来啦!说句公道话,南府戏班这群太监的跟斗,论功夫是绝对翻不过‘外学’的武生的。
“为了杨小楼的过人功夫,以前南府戏班没少挨打,老祖宗的‘打全堂’也有我一份。老祖宗常说:“人家也是人,你们也是人,为什么人家唱得那么好,你们就不行呢?’
“南府戏班的太监都特别恼火,说句戏班里的行话,杨小楼是成心‘抛’我们南府戏班。我也特别生气地对大伙说:‘小猴子’(杨的外号)成心‘抛’我们,下次老祖宗点戏时,先叫他唱,看他有什么出手的再说。
小德张(右)与杨小朵合演《破洪州》
“可巧,老祖宗这天点杨小楼的《八大锤》,杨小楼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出戏唱下来了。按路子几个亮相,摆几个腰腿的动作就算交差了。这个‘漏’被南府戏班的太监看出来了。杨小楼以为老祖宗知道南府戏班的太监们的功夫是绝对不如他的,准拿头等赏啦!他没想到南府戏班的太监盯着他。
“就在杨小楼演《八大锤》的第二天,南府戏班呈戏单子请老祖宗点戏。单写一出《车轮大战》,其实就是《八大锤》的别名。这一下连老祖宗都蒙住啦!不知道《车轮大战》是什么。可是她又怕人笑她不懂戏,只点头答应:‘唱吧!’(www.xing528.com)
“戏班子里这群人,上下手都搭配好了,大伙一起推我唱陆文龙。他们说,我的腰腿功夫深。这出戏的动作,亮相本来无固定的姿式,只要武小生或者武生本身腰腿有基本功,就可以在亮相时摆出最优美的姿式。
“这出戏杨小楼是头天演的,我已看好他几个亮相,我再唱戏时就不再重演他的身段了,而拿出几个特殊的姿式。比如犀牛望月、海底捞月、夜叉探海,最后是倒背金钟、舞双头蛇,就是后弯腰盔头着地,手舞双枪花。这一手老祖宗看着很惊奇地说:‘真没想到南府戏班这出戏,把外学的盖过啦!’
“这出戏演完后,传到杨小楼耳朵里,他说:‘这回我可漏啦!没想到栽给里边老爷啦(那时外边称大内太监为里边老爷)!’
“每次传戏,不但常点我唱,有时还要与外班名戏子合演。与王瑶卿合演《能仁寺》我饰安骥,与杨小朵合演《破洪州》我饰杨宗保,与梅巧玲合演《得意缘》我饰卢昆杰。演完后,他们内行也惊叹我演唱的出色。像王瑶卿、杨小朵、梅巧玲都是当时梨园界的名角,假若我不行,人家看不上,人家也不跟我配戏呀!唱戏,最怕一个行,一个差,非把好角累死、急死不可,两个人对把子,越唱、越演越来劲,成色差大啦!要想人上人,必吃苦中苦。他们那里知道,我背地里下了多大苦功夫呀!老古话说:‘男儿无志,寸铁无钢;女儿无志,乱如麻穰。’旁的太监一开始都玩命往戏班里扎,可是进了南府后,挨打受责,又吃后悔药,认为倒了霉。我认为正是自己发迹的好机会,老祖宗很快地就把我提升为太后宫回事的。
“戊戌年,有一天老祖宗点戏子德珺如、王楞仙唱《雅观楼》里的李存孝,两人都说:奴才不会昆曲,当不了这个差。老祖宗传旨让我唱,那年我二十二岁,我把这出戏最难耍的人头槊生擒孟觉海一场,一招一式,走边射雁,各种武生腰、腿功夫,都在剧情里表演出来了。外边好几位唱武生的,都在后台扒台帘,看我这出戏,替我捏了一把汗,唯恐唱走了。唱完戏后老祖宗和四格格说:‘这出戏不是幼功根本唱不了,他这个差当得好。外边都说南府戏班动不了这出戏,这回可堵住他们的嘴了。’并赏王公大臣听了这出戏。第二天就升我为御前近侍,代管南府戏班总提调。我差不多每隔一、二天就给老祖宗唱一次戏,甚至于连天唱,一直到庚子事变。
“我自从挑上在太后宫当差,每晚都给老祖宗打‘寝宫更’,就是围着太后宫转,敲梆子。
“我的戏越演越好,每次我都用心唱,一次错也没出过,就很快升为御前首领。老祖宗指名让我拜崔玉贵(太后宫二总管)为我的师父。那时老祖宗已经不再垂帘听政了,白天,光绪皇帝在中和殿接见各王公大臣,递上来的奏折,皇上阅过后,做不了主,必须转到太后宫由老祖宗谕示才能算数。
“老祖宗每天派我去拿奏折,我跪接万岁爷手里的奏折,站起来后,一直后退,退出老远才能转身。后脑勺和屁股不能冲着皇上。到了太后宫也以同样的礼法,见着老祖宗跪送上去。老祖宗批下来后,我再退下来跪交万岁爷。每天不知跑多少趟,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喝水。
“老祖宗也挺爱看书,她看经史、通鉴集览等。看累了把书放在桌子上,又干别的事去啦!我乘她不注意,偷偷过去把她看的书的名子记下来,并记住看的是第几页。下了差,我便四处寻找这本书,找到后马上翻开读,用脑子记下来,有时老祖宗高兴,不知什么时候她发问,我都能对答如流,讲出这本书是什么意思。
“晚上,老祖宗在屋里睡觉,我站在屋外侍候。我立在屋外值更时,后半夜困了,就站着打盹,可是还得半睡半醒着。她有两付最喜爱的镯子,一副是翡翠镯子,一副是莲蓬子状的金镯子。老祖宗睡觉转身时,两副镯子碰得有响声,我马上进去,跪在地上,用双膝走路,这样没有声音。如果她醒了,我就问:‘老祖宗喝水吗?抽水烟吗?’如果问几点钟了,我能很快地答上几点几时来,如果老祖宗没醒,我再把被子盖好些,又跪下用双膝走,再退下来。三年后才赏给我一个垫子。”
祖父从一八九一年入宫,由当小伙计开始,转年投入戏剧生涯,到了一八九五年以后三年之内连升五级:太后宫小太监,敬事房打寝宫更,回事的,御前近侍,御前首领兼管南府戏班总提调。可以说是青云直上。
庚子回銮后,祖父说:“我升为御膳房掌案的,论份就不怎么唱戏了。可是我没有一天撂下武功,吊嗓子。我对京剧已成了迷症。后来,真没想到又用上了,这也是我给老祖宗唱的最后一出戏。那年我三十二岁,在她七十三岁过生日时,称为万寿大典。西藏活佛达赖喇嘛十三世到北京朝圣,觐见老祖宗,在颐和园内仁寿殿召见。达赖喇嘛以西藏活佛最高三宝典礼,为老祖宗跪诵万寿经。按藏礼能得活佛念经,是为皇太后增福增寿,很得到老祖宗的喜欢,赐宴紫光阁,赏听戏,问达赖喇嘛听什么戏?达赖喇嘛指点《雁门关》——八郎探母南北合。
“定于十月初九日在乐寿堂唱这出戏,赏达赖喇嘛听戏。传外班名小生王楞仙、陆华云入宫应差。王楞仙说:‘奴才唱文的可以,武的城楼一场没有此功,应不了这个差。’可巧陆华云又病了。《雁门关》城楼这场是武小生繁重的摔打戏,僵身、吊毛、踝子、抢背、倒插虎、甩发,没有过硬的功夫,唱不下来。这时老祖宗很着急地说:‘已经答应赏达赖听这出戏,非唱不行。’传旨南府戏班接这个差事,点名叫我唱。
“我连忙跪下说:‘回禀老祖宗,内府戏班没排过这出戏,现‘钻筒子’,城楼那场是武小生的重头戏,摔、翻、扑、跌、哭,大部分都是对口活,奴才心里没有根,恐怕给老祖宗误差。老祖宗说:‘叫王楞仙给你说说戏,一定把这个差当好了,后天一定唱出来。’我心里一直犯嘀咕,唯恐忘了词,冷场。贯口活太多,灯前就是火,这回非砸了不可。
“接着又传外班王瑶卿入宫承差饰青莲公主。我们两个人拿着戏本子,现念现对词。王瑶卿害怕地说‘:张老爷这出戏,不是现来来得了的,您可别把我给“裹”了(即二人同时张嘴唱),老戏子都怕唱这出戏,误了差事担不起。’我对他说:‘老爷子,咱爷俩豁出干吧!撞运气,只要别楞在台上就算行了。’一至八本的唱词对白,一天半的时间要强用脑子记下来。吃饭时看本子,上厕所时看本子,在夜间打寝宫更时也看本子。在当夜,老祖宗睡了一觉醒来时还问我:‘你念熟了没有?’我回答说:‘奴才还没有。’直到演戏时,下来一场,看着本子记一场。老祖宗听戏时,拿着本子对,在演到第八场时忘了一句台词,把我吓了一跳。万幸,老祖宗没听出来,就算把这出戏唱下来,交了差。
“在后台,拉胡琴的梅雨田和王瑶卿说:“张老爷福至心灵,把这出戏能拿下来,我们还真没想到。’说实在的,我是强用脑子记的,过了这一阵,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固然,老祖宗点我唱,事挤在那里,不唱不行。尤其那些老唱戏的,他们瞧不起宫内太监,说行话是‘飘’,就是没有幼功,应付差事,我顶死也不服这口气。老祖宗点戏,他们照旧不敢应差,我把它拿下来啦!他们一声也不敢吱了。
“达赖喇嘛对老祖宗说:‘这个武小生演得很好,哭城这场戏,武功很扎实。’并问了我叫什么名字,老祖宗更喜欢了,并对外班的说:‘你们这些外学的,还不如内府的啦!’
“第二天传旨:赏小德张蟒袍一件。”
诚然,祖父的官运亨通,纵有千条道,万条理,最根本的一条是他在清宫里以南府戏班为阶梯,入了“后党”。倘若把“宝”押在“帝党”上,那就一定完蛋无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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