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与审美发生的内在关联性又是怎样的呢?卢卡奇从两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思考。一方面,卢卡奇追问了巫术之所以能充当劳动与审美的中介的原因。也就是说,审美的发生、形成和发展为什么长期地不可分割地隐藏在巫术之中?另一方面,卢卡奇反思了巫术仅仅只是劳动与审美的中介的原因,也就是反思了审美必然从巫术中分化独立出来的原因是什么?
关于第一方面的追问,卢卡奇主要是从审美与巫术的同质性方面去回答。具体说来,卢卡奇认为两者的同质性主要表现在:
其一,巫术与审美之间有最基本的共同原理即拟人化特性。卢卡奇创造性地将巫术模糊与混淆了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认识界限,依循相似原理与接触原理来思维的特性称之为拟人化特性,也就是指由内部向外部、由人向自然界的一种精神投射活动。与巫术相同,审美也具有拟人化特性。艺术正是要创造一个完全适合于人的世界的映象来满足人的审美需求。卢卡奇以绘画为例,指出“它是通过人的感官(此处为视觉)对现实反映所创造的一种形象。它的——审美——存在完全在于它在感受主体身上激发出一个世界的力量。因此,不仅对它本身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而且同时是人的自身世界。在这里才真正实现了关于审美领域拟人化活动所讲的一切”[40]。
其二,巫术与审美都具有模仿特性。卢卡奇首先分析了模仿的一般问题,指出模仿就是把现实的一种现象的反映移植到自身的生活实践中。对于动物来说,模仿把人类的生存所不可或缺的经验维持和传递下去,是适应环境、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活动的重要手段之一。基于这种自然的基础之上,模仿对于人来说,也是十分的重要。原始时代的巫术实践中,无论是依循相似原理的巫术还是接触原理的巫术都离不开模仿活动。原始人相信“只要模仿那些与他生活相关的自然界的巨大现象,就可以使它产生”[41]。另外,巫术操演就是“要通过模仿来影响现实世界所发生的事件”[42]。因此,卢卡奇认为巫术具有模仿特性。同时,卢卡奇指出,模仿是艺术的基本事实和决定性源泉。他先考察了与模仿有关的反映学说问题,辩证地看待了对现实的艺术反映即艺术模仿问题,指出了审美的形成与通过模仿来固定被反映事物进行模仿分不开,以及审美的形成要经历的复杂而曲折的道路,即“在人的日常行动及其相互交往中本身已经是模仿的运动和行为方式在一次被模仿”[43]。这也就揭示了“产生模仿艺术形象的最初冲动只是由巫术操演活动中产生的”[44]这一基本事实。
其三,巫术与审美在情感激发上具有同质性。卢卡奇指出巫术的模仿在原初时代其表情性是十分突出的。而且,它还往往要求具有一种感性直接的情感激发特性和氛围。在巫术操演活动中,操演者与日常生活暂时脱开而处于一种痴醉、颠迷、狂放的状态,其情感和感受性的过分提高和极度加强达到了最高程度的激发,从而以此来完成巫术目的。审美同样具有情感激发的特性,这从卢卡奇所揭示的审美的本质特征中可以见出。他认为:“模仿形象首先是要唤起情感、激情,那些要直接地(如在舞蹈和表演艺术中)或间接地(如诗歌和造型艺术中)唤起这种情感的作品必须在思维的强度上表现出这种情感,然后这种激情的真实性和深度才能相应地传递到感受者那里。”[45]而又由于巫术可以通过艺术使主体处于陶醉状态,并与超人力量直接相通,卢卡奇因此认为巫术与审美在情感激发上具有同质性。
综合以上三点,卢卡奇写道“当我们说巫术和艺术长期走着同一条道路并不是纯粹偶然的事时,不仅是指这两个领域对世界的理解都是由拟人化原理支配的,而且两者都具有以激发为目标的模仿特性”[46]。这也是卢卡奇对巫术与审美发生的内在关联性问题之第一方面的回答。需要补充的是,卢卡奇还具体地分析了情节、典型、节奏、审美态度等审美范畴、审美形式与巫术的内在关联性,如巫术中的集中与艺术中的情节有关,巫术促使了节奏的形成等。
对于第二方面的反思,卢卡奇主要是从审美与巫术的异质性方面去解答的。他认为:
其一,审美所追寻的拟人化与巫术中的拟人化完全不同。审美把反映现实的映象作为反映来理解,而巫术却把现实和客观真实从属于反映系统,它要求的是一种信仰。如此,审美反映构成自身完整的系统,而巫术的反映涉及一种超验的现实。卢卡奇写道:“对于每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审美反映的这种基本方向具有最普遍的共同内容:即艺术的此岸性。反之,各种巫术或宗教的形象却涉及到彼岸性,涉及一种超验的现实。”[47]
其二,巫术模仿及其情感激发与艺术模仿及其情感激发也具有彼岸性与此岸性之别。卢卡奇指出巫术模仿是“通过对过程的模仿来影响那种假想的支配现实状况的力量。它的——事先的——再现是相关的那一模仿形象”[48]。而艺术模仿是“直接把所表演的激发效果完全置于人的感受性上。在人身上取得了激发效果,那么模仿形象就充分完成了它的目的”[49]。卢卡奇还具体的以诺瓦利斯的诗句“他看到的正是他自己”为例,来说明无论就客观意义还是主观意义来说,艺术的自身世界不是什么超越人及其世界的超验的存在,而直接就是人的自身世界。
其三,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卢卡奇还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考察了审美必然从巫术中分化出来的原因。比如,他认为只有当社会的发展产生了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冲突时,巫术中的原始典型才有可能独立成审美范畴的典型等。
总之,在回答巫术与审美发生的内在关联问题之第二方面时,卢卡奇又一次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他写道:“只要社会发展没有出现新内容的问题,只要巫术的内容还能行使社会的唯一支配权,那么连形式上的分化也谈不到。只有当形成了新的社会内容时,这种内容在巫术的‘世界观’中没有地盘,甚至与它相矛盾,这时才开始撕下巫术的外衣而开始真正的分化。”[50]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会发现卢卡奇审美发生学理论大致包括两方面的内涵:审美发生劳动说与审美发生巫术说。由于卢卡奇揭示了日常思维与巫术的内在关联性,这就使其巫术说与劳动说并非任意嫁接,而是合理的理论生长。因此,我们可以称其审美发生学理论为劳动-巫术说。劳动-巫术说与前已述及的其小说发生学理论是怎样的关系呢?限于篇幅,这里只简要提及其在思想内涵上的一致与相异。
其一,一致性方面:都具有美学人道主义精神。这一点在揭示审美发生与劳动的关联性时已简要提及。其实在揭示审美发生与巫术活动的关联性时也充满了一种美学人道主义。比如艺术是现实的确证人的自身世界。而拟人化一说本身也凸显了一种美学人道主义精神。这与前已述及的小说发生学理论之精神内涵极其一致。
其二,相异性方面:比较而言,小说发生学理论是对西方文学史上一种具体文体的发生学研究,审美发生学理论是对整个人类的审美活动的发生学研究。小说发生学理论还是理智学派与黑格尔哲学共生之物,基本上是其处于马克思主义学徒期的理论结晶。审美发生学理论则具有自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如前面提到的它从三个方面回到了马克思主义。然而,如前所述,即便是在马克思主义学徒期,其构建的理论也有马克思主义的诉求。因此,总体而言,尽管卢卡奇前后两次对发生学问题进行探讨,但我们可以说他基本上都是以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唯物史观与辩证法作为理论指导,而没有偏离马克思主义。
最后,我们有必要简要提及卢卡奇艺术审美发生学理论研究的贡献问题。这里,我们不妨从这样两个角度来进行。
其一,卢卡奇的艺术审美发生学理论在整个发生学研究领域里的贡献问题。不妨从两个方面来说:一方面,其审美发生学理论为解决艺术审美的发生学问题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而且也可以说是迄今最具合法性的理论阐释。另一方面,其理论对后世也有持久的影响。仅就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而言,本雅明对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的变化所进行的考察、阿多诺对经济生产力与艺术生产力关系的论述、戈德曼对小说演变模式的辨析,甚至于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研究都可谓从卢卡奇的理论中获得了启发,追随卢卡奇的戈德曼更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卢卡奇的小说发生学理论之重视形式这一点标示并强化了语言学的转向,尤其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之艺术美学理论的形式转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其二,与马克思主义相比较时所显现的理论贡献。这一点大致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卢卡奇的发生学理论研究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遗产,为我们提供了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运用于美学研究的成功典范,它既符合唯物史观又充满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学人道主义关怀,是学术与思想的完美结合。另一方面,就其形构的艺术审美发生学理论本身来看,卢卡奇的艺术审美发生学理论深化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理论。虽然我们知道的恩格斯已提及了“只是由于劳动……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的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但是,显然恩格斯并没有深入地进行艺术审美发生学研究,只是提及了艺术发生的物质前提问题。马克思本人提出了著名的“劳动创造了美”,但读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我们会发现,他并不是在从事审美发生学理论研究。因此,与卢卡奇所说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美学既存在又不存在一样,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审美发生学理论同样既存在又不存在。也正是因此,卢卡奇自觉地以其艺术审美发生学理论来作为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的深化、发展与创新,而我们则因此看到了卢卡奇的重大理论贡献。
【注释】
[1]张西平:《卢卡奇》,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6页。
[2]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4),p.29.
[3]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34.
[4]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46.
[5]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61.
[6]张西平:《卢卡奇》,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
[7]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88.
[8]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15.
[9]G.Luka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p.16.
[10]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20世纪文学辩证理论》,李自修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页。
[11]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20世纪文学辩证理论》,李自修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4页。
[12]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第214页。
[13]卢卡契:《审美特性·前言》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页。
[14]转引自程代熙:《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的现实主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366—367页。
[15]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16]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3页。
[17]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79页。(www.xing528.com)
[1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页。
[19]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页。
[2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9页。
[21]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63页。
[22]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183页。
[23]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9页。
[24]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6页。
[25]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07—208页。
[26]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11页。
[27]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91页。
[28]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7页。
[29]卢卡契:《审美特性·前言》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30]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
[31]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
[32]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页。
[33]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页。
[34]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5页。
[35]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5页。
[36]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5页。
[37]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1页。
[38]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页。
[39]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64页。
[40]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41页。
[41]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40页。
[42]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0页。
[43]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1页。
[44]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0页。
[45]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67页。
[46]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5页。
[47]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3页。
[48]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6页。
[49]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26页。
[50]卢卡契:《审美特性》第一卷,徐恒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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