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之思触碰到了语言的极限。为此,作为交际工具的语言都派不上用场。海德格尔因此或通过词源学考察以重释旧词,或干脆自造语词,甚至用删除写作法来表达。海德格尔的这般做法,使得我们在阅读其著述时需要有倾听“天书”的足够自觉。基于此,我们也可以发现,要彻底地进行存在论思考,与语言当然有关,但这种语言不是一种简单的交际工具的语言,毋宁说是一种非语言的语言。当然,要理解海德格尔,固然还是需要德语基础,但也没有必要因此搞语言崇拜。跟上海德格尔的思路,虚怀若谷地倾听,恐怕更为重要!
一、倾听海德格尔的“天书”
海德格尔处在“上帝”的位置发言(海德格尔自己也曾论及“天地神人”的世界观),因此,他说的话,也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中可见可感的“东西”,也基本上不能用“……是什么”的方式来“定义”。读他的书,也就不免有读“天书”的感觉——没有感觉的感觉。为此之故,我们只好认为,他说的话(“天书”)是要“显现”一种“境遇”,一种不可言说的“境遇”。我们不能用“……是什么”的方式去“理解”它。如此习惯了“……是什么”这一提问和理解方式的我们,也就难以弄懂他所说的意思了。退一步说,即使领悟了他的意思,也难以用我们这种“逻辑”的语言来转述。这样说来,后期海德格尔用“打叉删除法”写作也就可以理解了。而众多中国“海学”研究专家或用“无之无化”,或用“说不可说”,或用“终极视域”,或用“命运之思”等,来表达海德格尔思想的主题,也就显得很有见地!
海德格尔之所以要处在“上帝”的位置发言,之所以要说一些我们难以理解的话,我认为是有目的的。我们无须将他搞得神神秘秘,毕竟海德格尔是一个“后形而上学”(存在论)家。也就是说,他是不喜欢“上帝”的人,他喜欢的是“在之中”的“境界”。这种“境界”是可以“理论”的,因为他属于有“人性”的“此在”。因此,人是可以也要去理解海德格尔的话的,是可以去“理论”它的。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海德格尔不会与纳粹长期合作,大概正是因为纳粹太“去人性”了,它遵守的不是“人间法”。那么,海德格尔的目的是什么呢?我认为可以从“现代性反思”的角度来理解。面对现代性所导致的虚无主义、技术主义、“去正当性存在”等弊端,海德格尔从思想的角度来展开思考,认为这是“存在的遗忘”所致。所谓存在的遗忘,也就是将“存在”与“存在者”混淆为一了。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混淆,海德格尔认为是苏格拉底以来的“形而上学”所致。形而上学它总是“主客二分”的,总是沉迷于“对象性的思维”,总是以“……是什么”的方式来提问世界,对象化地把世界本质化为“理念”(柏拉图)、“上帝”(中世纪)、“我思”(笛卡尔)、“强力意志”(尼采)等“阿基米德点”。这样持续地“阿基米德点”追寻,使得哲学备受耻辱(寻找不到真理)不说,关键的是,它还导致了“存在的遗忘”!遗忘了存在是“在之中”的,存在是不可“纯粹地”成为一种可认识的“对象”的。从用人这个范畴来说,就是人不可能成为纯粹真理的“拥有者”,不可能成为纯粹的“主体”,不可能“摆脱”世界。人总是有认识不清楚的“命运”,有说不明白的“话”……人应该领悟这一点,应该去“倾听”这个世界。在这种领悟与倾听中,我们便可以让“真理”“栖居”“诗意”“神圣”“道说”等价值共同“现象”。
然而,这与“虚无主义”“技术主义”“去正当性存在”有什么关系呢?从思想的角度看,如果我们能承接上述领悟,学会倾听,我们就会回到本真的生活中,而不再去“统治”“苛求”你自己的生与死,不再去“统治”“管理”这个世界与他人。相反,我们因此会学会领悟他人,倾听他人。在领悟与倾听中彰显“价值现象”。海德格尔因此说:“在诗人的赋诗与思想家的运思中,总是留有广大的世界空间,在这里,每一事物:一棵树,一所房屋,一座山,一声鸟鸣都显现出千姿百态,不同凡响。”[1]
海德格尔这个“上帝”的位置是如何取得的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海德格尔没有这个位置,他就没有能力说出这些难以让人理解的话,同时,他也就不能进行“现代性反思”了,他也就不会有“意义之源”了。为此,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问题进行回答。
其实答案很简单。还得从思维方式入手。海德格尔无非就是进入了一个“去主客二分”的境界。这一点可以从其“存在”、“此在”、“在之中”、“共同世界”、“操心”(Sorge)、“解释学处境”“现象学”(“让人们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大道”(Ereignis)、“泰然任之”等术语中体现出来,可以说这些术语表达的都是一种“境遇”,一种不可问“是什么”的境遇,这种境遇可以理解为思考者与思考的对象已经“合二为一”之境,它恐怕就是一种“审美之境”。当然这样的表述,还需要解释两点:其一,“合二为一”并非“真的”“实际意义上的”“合二为一”,毋宁说是“同情地理解”意义上的、“反思”意义上的“合二为一”,否则就“真的”无法“言说”了。“一座山”能说出什么“故事”来?不能!即使它之“沉默”是说,但是它能“组织”一场“对话”“倾听”么?不能!因此,其实还是“人”在说,只不过,这个人不是“主体”,或者说这个人“总是一个与客体相连的主体”,他只是一个“组织者”而已。为此之故,海德格尔认为是“此在”,没有此在就没有“说”,没有此在,也就没有必要说。难怪海德格尔还要去论证“此在”的几重优先性。当然,后期海德格尔似乎不从“此在”入手了,大概是“此在”还是过于“人道主义”,过于不“去主客二分”,这样他就只好直接去言说“诗意”了,去“倾听”“大道”。其二,这种审美之境,由于它是最高意义上的境界,因此与上述所言及的其他价值也是相通的,即与“真理”“栖居”“神圣”“道说”是“纯一体”的。当然,他们之间也有区分。
海德格尔在一个现代社会中居然还能谋到“上帝”的位置,真让人羡慕。然而在羡慕之余,我却认为:其实,上帝本来就没有,上帝从来都是一种“人类”的“建构”。只不过,曾经的上帝是纯粹的信仰的“产物”,他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是“另一个世界”(彼岸)中的存在。现在的上帝,却是“一个世界”中的存在,他与人共同居住在一个世界中(此岸),他是人们选择的“产物”。这样,现在的上帝,我们可以不“相信”他,可以不“理会”他,甚至可以“质疑”他。换言之,现在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上帝”(难怪会有诸神纷争),也可以有“零”个上帝(难怪会有“人会是最恐怖的动物”之说)。但我以为还是要有个“上帝”,只是这个“上帝”,应该是“程序公正”的“孩子”。不知道这样说,是否会触怒“上帝”,又是否会“告别”我本就“读不懂”的“海德格尔”。
我不是“上帝”的朋友,我和海德格尔也没有“友谊”。上述所言,当然也就不一定有“正当性”了。为此之故,厚盼得到具有“朋友之谊”的“对话”(巴赫金语)、“交往”(哈贝马斯语)与“说服”(阿伦特语),以此来让我获取有关“海德格尔”的“合法性”“意见”!
二、不懂德语,就完全不能存在论地思考?
存在论是存在论地思考出来的,它与其他如是否懂德语关联不大。原因很简单,从存在论的角度看,不翻译的人是大翻译家,不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人是大艺术家,不懂希伯来文的人是大宗教家,不懂德语的人可以很“德国思想”。而懂得德语,往往只是认识德语。换言之,懂得德语还要能够思考德语,才提供了进入存在论的一个入口。我看,那些懂得德语的人,并不一定比那些会存在论思考的人更能走进存在论,所以那些只会几个德语单词和句子乃至会翻译的人,没有必要偏见般地轻视那些一个德语单词都不认识的人。至于那些只会几个英语单词和句子的人,就更没有必要“吓唬自己”了。
再极端点说,所谓德语,所谓印欧语系也是后来“认识”的,而且是追加认识的。它本身就是一个存在论问题。当年说这种语言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生产一种叫德语的东西。更不要说,存在论本身也是一样,并非思考存在论者当年知道自己就在思考存在论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存在论就没有办法被“入思”出来了,就没有办法被“带”出来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现在在这里讲存在论,就是对存在论的一个极大伤害。或者,讲存在论的人本身,就是不懂存在论。这是一个很吊诡的事情。但愿我在将存在论“知识化”的同时,也将其“生产化”。这里的生产,本来也是不能说的,因为知识本来就不应该是生产出来的,也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思想”出来的。当我们说生产、研究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在把自己纳入这个现代知识生产体系中了,这样的话,是不能思想的。难怪海德格尔要说,现代人都不会“思”了。的确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我就想,为什么我们的那些学术“专家”,即使是“生产”也不能够“生产”知识呢?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已经远离了知识生产本身的特性。我们逐渐变得不会思考。特别是现在,还规定每年要发表多少论文、出版多少专著,让这些现代的知识生产主体都卷入现代的学术生产机器之中。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我们很难生产出具有思想性的东西。如果世界有未来的话,那么,现在的这些所谓的成果,大部分很快就会被淘汰。淘汰的原因,一是这些成果都是所谓的知识,而所谓的知识是容易过时的,只有思想才具有较强的永恒性。你看柏拉图、康德、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我们总是要读它。二是与这种知识生产相一致,我们也生产出了一批不会思考的阅读者,乃至接受者、消费者,他们对这种知识往往不屑一顾,为什么?这里又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还没有被“知识化”,他们还想“思想”,所以对现在生产的知识不满意。他们往往喜欢看小说、读诗歌、听音乐,因为相比较而言,这些“知识形态”更具有思想性、精神性。二是,他们中绝大部分人过于“知识化”,他们认为要比知识的话,那些具有“自然科学”“可操作性”特征的科学知识更具有知识性。比如一套解读文学作品的方法,一种提高写作的技巧,哪部古代著作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百家讲坛》中哪个主讲人让我知道了清代的某个秘史事件,哪本书让我懂得了社交中的技巧,哪部电视剧让我知道了如何“暗算”、如何使用计谋,哪个新闻报道让我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养生、如何美容,怎么样炒股赚钱等,这些都让他们觉得更有用,接受起来更有知识快感。这就是我们现代知识生产的困境。之所以说是困境,意思是,这不能怪罪他人,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同时,每个人又都是有责任来思考并逐步解决这个问题的。也正是在这个困境下,我觉得应该讲解海德格尔,因为海德格尔对于这个困境的解决无疑具有一定的意义。至少,它可以提醒我们,目前的知识生产是有缺陷的。
也许人们会问,存在论不是和语言有关吗?对,但是不要误解了,存在论的语言不是人们所“懂得”的那个语言,懂得的那个语言,恰恰是存在论的语言的显现物而已!甚至,有时候,它还是一个障碍。不是这样的吗?存在论思想者海德格尔不是因此要删除写作法,不是因此要自己生造语言吗?我这样说,并不是提倡大家就不要去学习德语。德语固然重要,固然是一个必要条件。只是说无须搞“语言决定论”,也没必要搞“外语崇拜”,没有必要否认一切的“翻译文”。
然而,为什么只以德语来说其与存在论的关联问题,而不以英语来说呢?原因是,存在论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主要是德语写作。如果要说的话,我们还应该掌握海德格尔所能掌握的如希腊文等。(www.xing528.com)
不过,与汉语相比较,英语与德语的关联要大。毕竟共处印欧语系的日耳曼语族的西支,所以,如果读不懂德语,而中文本的翻译又较差的话,那就找到英文本来读,这也是有必要的。
对语言有了上述简要的认识之后,我们来走进存在论。还得从语言开始。用现在的说法来说,西方哲学为什么会生产出存在论问题,这与他们的语言有关。从语言的角度看,存在论其实是一门很简单的学问,即研究或思考存在的学问。存在是什么,其实存在就是一个最没有用的系动词be,但一定意义上却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be,而产生出了西方哲学。这个be有这么重要吗?从语言的角度来说,的确是有的。
其一,我们说话时,总是用be,这表达了一种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据查,这个开启者是巴门尼德。但是,将这个思维方式发扬光大的是苏格拉底,我们常常说他是西方哲学理性化的第一人。此后,柏拉图更是将这个传统夯实了。可以说,这个be形成了西方哲学的思维传统,所以很重要。需要说明的是,按照阿伦特的说法,苏格拉底并非这个思维方式的发扬光大者,她认为苏格拉底恰恰是对这个思维方式进行反思的第一人。在阿伦特看来,柏拉图才是这个思维方式的光大者。
其二,我们说话总用be,好像离开be就无法认知世界。然而,be本身应该怎么认识呢?这个be,我们往往翻译成“是”,那“是”是“是”又如何可能呢?前面这个“是”和后面这个“是”其实不完全是同一个是,或者也可以说,后面这个“是”,是去提问前面这个“是”的。这说起来很绕。理不清楚的话,就会让人不可思议。这里,就涉及对这个be的翻译了。不同的翻译会使我们对它有不同理解,乃至有对哲学本身的不同理解。比如分析哲学家喜欢翻译成“是”,现象学哲学家喜欢翻译成“存在”。为了不那么绕,我们有必要将后一个“是”,翻译成“存在”,也即“是”是“存在”,虽然我们不可以认识它。
由于这个be与存在有关,那下面,我们就用这个be来讲存在。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一个入口。
Iam a teacher/student/husband/friend/……
这个I永远无法被“认识”完。即使“认识”完了,最后也有一个“在认识”的“认识”需要“被认识”,而这个“被认识”的“认识”又会需要“被认识”,以至无穷。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
其一,认识永远跟不上存在。存在了才能认识,而不是认识了才存在。真有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意思。也正是在这里,海德格尔说:存在不等于存在者。我们总是将存在遗忘。其实,只要是主客二分地“认识”存在,并试图将存在“认识尽”,就必然走向这个对存在的遗忘。启蒙之后,首先意识到这个存在不等于存在者的应该是康德。康德为此走向了二元论,就是将世界分成本体界与现象界。
其二,“存在”就不应该以“认识”来认识,不能用“认识”来讲存在。但是存在与认识是什么关系呢?存在比认识原初,存在有其自身的认识途径。存在怎么去认识呢?不同的思想者有不同的想法。但想得最好的应该是海德格尔,将海德格尔“阐释化”的应该是加达默尔,将海德格尔“符号化”的应该是德里达,将海德格尔“政治化”的应该是阿伦特,将海德格尔“他者化”的应该是列维纳斯,将海德格尔社会学化的“也许”是布迪厄……我看,形成了一个海德格尔学派了!
其实,不仅在阅读海德格尔的时候有听天书的感觉,在读加达默尔、本雅明、詹姆逊、维特根斯坦等学术大家时,也未尝没有这种感觉。这里强调不要崇拜语言,目的不是要走另一个极端。事实上,不得不承认的是,没有良好的外语基础,无疑会增加我们的读“天书”感。因此,好的做法恐怕是努力学好语言,但又依然有倾听天书的诚心。如此这般地去听去悟,便一定能够有更好的理解和懂得。我外语不好,领悟能力也一般,就只能这般地听懂了。现不揣简陋,在多年前倾听海德格尔、加达默尔、詹姆逊等西方美学文论家的基础上,略加修改再公之于世,厚盼得到批评指正,相信我会因此在往后的岁月里听得更懂!那时候,我也许就会修订此书。
2009年7月4日写于北京师范大学E座317
2019年4月于南昌寓所修改
【注释】
[1]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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