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反对汉灵帝搞鸿都门学,说:
他能这样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自己在书画辞赋方面太厉害了,堪称一代宗师。
辞赋方面,除了《释诲》,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青衣赋》和《协和婚赋》。《青衣赋》里描写了一个美女:
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青衣赋》
大意是:你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哦,你的眼神,你的笑容,你的小白牙,你弯弯的眉毛,你乌黑的长发,你柔滑的脖颈的曲线,你修长的身体,哦,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还有一篇著名的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据说也出自蔡邕之手。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画画儿方面,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历数上古至唐代著名画家共有三百七十一人,东汉六人,蔡邕名列其中。该书还记载:
灵帝诏邕画赤泉侯五代将相于省……兼命为赞及书。邕书、画与赞,皆擅名于代,时称三美……有《讲学图》《小列女图》传于代。—《历代名画记》
意思是,汉灵帝曾让蔡邕给杨震祖孙五代名臣画像并题写赞文。完成之后,其画、书法、赞文被人称为“三美”,三绝!他还有《讲学图》《小列女图》等画作传世。可惜现在看不到了。
他的书法还能看到,他书丹的五经石碑仍有残碑传世,写得非常端庄,庙堂气十足。如果说最标准的小篆是李斯所写,那么,最标准的隶书就是蔡邕所写。蔡邕写过很多碑,前述他给郭泰写碑时说:
吾为碑铭多矣。—《后汉书·郭太传》
可惜,除石经残碑外多无传世,后世学者深为遗憾。从石经的书法风格看,蔡邕书法较方整,于是,有些水平甚高的方整风格的隶书碑刻,如《鲁峻碑》《张寿碑》《华山碑》等,便被人们认定为他的手笔。其实,《华山碑》碑文里明确写着:
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文。—《华山庙碑》
是弘农郡太守派他的书佐新丰县郭香察写的。然而,前世学者,包括大名鼎鼎的顾炎武都认为,所谓“郭香察书”的句读应为“郭香,察书”,就是说,这个书佐叫郭香,只是负责察书校对的,真正的书写者应是蔡邕。他们准是想,华山碑写得这么好,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书佐写的呢?事实上,以现在的研究看,绝大多数的东汉碑刻都是书佐、小吏所写。再比如,我临过很多遍的《西狭颂》署名:
从史位下辨仇靖字汉德书文。—《西狭颂》
作者仇靖是任“从史位”的小吏。
郭香察和仇靖名不见经传,可他们写的《华山碑》和《西狭颂》论艺术水平,论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较之蔡邕所写石经,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蔡邕写得太规矩、太重法度,这些小人物写得更加自由,也就更具艺术性。这一时期的其他碑刻书法,绝大多数的艺术水平都相当高,精彩纷呈,千碑千面。可以说,东汉晚期汉桓帝、汉灵帝在位的四十多年间,绝对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峰。既是碑学的高峰,也是帖学的高峰。
碑学以汉碑成就最高,汉碑主要是隶书,现在公认的汉隶十大名碑,包括《石门颂》〔建合二年(148)刻〕、《乙瑛碑》〔永兴元年(153)刻〕、《礼器碑》〔永寿二年(156)刻〕、《鲜于璜碑》〔延熹八年(165)刻〕、《华山碑》〔延熹八年(165)刻〕、《衡方碑》〔建宁六年(168)刻〕、《史晨碑》〔建宁二年(169)刻〕、《西狭颂》〔建宁四年(171)刻〕、《曹全碑》〔中平二年(185)刻〕、《张迁碑》〔中平三年(186)刻〕,全部是这四十年间的作品。整个碑学书法艺术主要靠这些经典碑刻作品来滋养。
帖学,一般认为以“二王”为首的东晋书法成就最高。“二王”即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王羲之被后世誉为“书圣”。照理说,没人比书圣写得更好,可唐代孙过庭《书谱》引王羲之自言:
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书谱》
意思是,如果拿我王羲之的字跟东汉钟繇、张芝比,我可以跟钟繇分庭抗礼,不相上下,没准儿我还能高出一点点;张芝的草书尤其好,我跟他算是“雁行”,比他稍微落后一个翅膀,主要是因为他练字太勤奋,他每天写完字涮毛笔,把整个池塘都给染黑了,我要是也像他下那么大的功夫,未必比他差。
这意思很明确,王羲之的水平能赶上钟繇,但比不了张芝。张芝是名将张奂的长子,也是汉桓帝、汉灵帝时期的人物,他代表了帖学的高峰。今天,我们仍然能看到他的草书作品,虽不是真迹,只是刻本,仍然动人心魄。尤其他的《冠军帖》真正是空前绝后的佳作,龙飞凤舞,不愧“草圣”之称。那么,他的“草圣”到底是怎样练成的呢?史书称:
芝少持高操,以名臣子勤学,文为儒宗,武为将表。—《后汉书注》
就是说,作为一代名将张奂的儿子,张芝从小就有很高的自我期许,学文就争取做“儒宗”,习武就争取做“将表”,干什么都得出类拔萃,不负先人。
可人生在世,别说文、武两大途,即便细分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想做到拔尖儿都不容易。一辈子能把一样事做到极致就了不得了。
一个人有可能把哪样事做到极致呢?必定是他特别喜好的事,正所谓,知之不如好之。张芝尤好草书。
学崔、杜之法,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临池学书,水为之黑。—《后汉书注》
学书法讲究师法古人,张芝师法崔瑗和杜度。所谓,不疯魔不成活,他逮哪儿写哪儿,家里织出来的布帛半成品,他都在上面先写一通,才拿去进行下一道漂白或染色的工序。他“临池学书,水为之黑”,“临池”成为后来练习书法的雅称。具体他是怎样写草书的呢?史书如是记:
下笔则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后汉书注》
意思是,别看他的草书龙飞凤舞,有疾风骤雨之感,似乎写得很快,其实写得很慢,一笔一画,比较费时间,有时“匆匆不暇草书”,时间太紧张就不能写草书。
总之,张芝有大志向、大热情,取法高,下手稳,最终把草书写到了极致。
为世所宝,寸纸不遗,韦仲将谓之“草圣”也。—《后汉书注》
时人尊之为“草圣”,他随便写个小纸条都成为世人争相收藏和学习的宝贝。
当时有一个叫赵壹的名士写了一篇《非草书》,描述人们对张芝的崇拜:
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非草书》(www.xing528.com)
意思是,我同郡的梁孔达和姜孟颍都是道德智慧不同凡响的大名士,他们对张芝的崇拜程度竟然大大超过了对圣人孔子和颜回的敬意。梁孔达给姜孟颍写信经常大段引用张芝的话,书法更是极力模仿张芝,如痴如醉,乐在其中。
于是,后学之徒竞慕二贤,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为秘玩。—《非草书》
他们两位又有无数崇拜者,好多人都来向他们求字,拿回家里当作一个非常珍贵的宝贝,天天欣赏、临摹。临啊临,练啊练!
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腮出血,犹不休辍。—《非草书》
都像着了魔一样,废寝忘食,写到天黑也不想吃饭,写到半夜也不想睡觉。十天写秃一支笔,一月用完十块墨,身上到处都是墨点子,袖子都黢黑,手上、脸上也都是黑的。有时单位开会,别人只听听,只有他低着头记笔记,其实是背临字帖。有时出来跟朋友们吃个饭,别人有说有笑,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划拉字。哈哈,这是说我。东汉人比我痴狂多了,手指都划拉出血来了,还写!这真没夸张,我深有体会,写字一旦写进去真就不想出来,舒服。
前述王羲之提到的钟繇生于汉桓帝时期,后来追随过汉献帝,又得到曹操的重用,他写书法更痴狂!据说,有一次,他跟曹操等几个人一起讨论怎么写书法,聊着聊着就发现其中一个叫韦诞的人讲得格外高明,再一瞅,韦诞手中正好拿着一本书。
繇忽见蔡伯喈笔法于韦诞坐上。—《用笔法》
韦诞拿着一本蔡邕讲授书法笔法的书。
钟繇的眼睛立马亮了,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秘籍:韦兄,可否借与小弟一阅?
韦诞字仲将,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心说:你要学会了这个秘籍,还怎么显出我来?
他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借!
繇苦求不与。—《用笔法》
钟繇怎么央求,人家也不借。
自捶胸三日,其胸尽青,因呕血。—《用笔法》
急得他好几天捶胸顿足,竟然把内脏捶坏了,一口鲜血喷出,不省人事。幸亏曹操有一种神药五灵丹,把药灌到钟繇肚子里,才把他救活。
钟繇对书法就这么痴狂。这还不算完,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钟繇对蔡邕这本书念念不忘。最终,等到韦诞死。韦诞也是太珍爱这本书了,死后竟然带到了坟里陪葬。于是,钟繇盗墓,从坟里把书弄了出来,终于如愿以偿。然后,他从中学到了什么呢?
故知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从其消息而用之,由是更妙。—《用笔法》
不懂书法或对书法还没有经过王国维“三重境界”的人,可能还理解不了这句话。王国维的“三重境界”即: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人间词话》
这真是道尽了做学问的辛苦酸甜!“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唉,路在何方?怎么走?怎么写?怎么读?如何下手?眼前一黑,苦闷彷徨,摸着石头过河,一点一点地去找门道。这是做学问、做事情必须经历的第一重境界。然后,逐渐找到一点门道,感觉自己上了道了,这时就像着了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然了,仍有着无尽的苦闷和挫败感,孤独。没有办法,只能坚持,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这是第二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有一天,“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哦,原来你就在这儿啊!原来书法就是么回事,这么简单!无非就是“筋力”二字,“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有筋、有力、多力、丰筋才是好书法,没筋、没力就是坏书法。把握住这个关键,参透这个秘密,别的结构、风格、神采等便都不是问题。
那么,蔡邕这本书具体都写了什么?从传世文献看,很可能包含了四篇书论,分别是:《篆势》《隶势》《九势》《笔论》。其中,《笔论》和《九势》堪称史上最著名的书论,代表了中国书法理论的高峰。比如《笔论》讲:
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笔论》
意思是,写书法首先要心理放松,要“散怀抱”,不计工拙,心手双忘,才能发挥出最高水平。
当然,前提是得有功夫,得掌握笔法。《九势》主要讲笔法。关于笔法,近代大书法家白蕉认为,《九势》所讲的八个字“藏头护尾,力在其中”足矣!他说:
后世各家卖弄新名词、创新比喻、造新故事,其实都不出老蔡的这八个字。—《书法十讲》
我说过,不论大政治家,还是大艺术家,必定先是大思想家。仅从这一句话,足见白蕉的思想认识水平之高。大道至简,对怎样把字写好,从古至今的理论汗牛充栋,实际蔡邕这八个字足够了。甚至像钟繇进一步总结的,两个字足够了—筋、力。我也总结了两个字,一“横”一“竖”而已。不过,其中的运用之妙,其中的甘苦又何止千言万语。
总之,东汉桓灵时期,不但是碑学、帖学书法创作的高峰,也是书法理论的高峰。
今天讲中国书法,主要包括五种字体:真、草、隶、篆、行,即楷书、草书、隶书、篆书、行书。进一步细分,篆书又分小篆、大篆,前面还有甲骨文,草书又分今草和章草,隶书又分古隶与八分,还有飞白等,这些书体至东汉桓灵时期,也大致齐备。比如今草,一般说是张芝从章草的基础上创出来的;行书,一般说是刘德升所创,他也是这个时期的人。
飞白书,据说是蔡邕首创的。蔡邕有次去鸿都门见汉灵帝,“见役人以垩帚成字”,看到工人正在维修鸿都门,拿着大笤帚在墙上刷大白,忽然灵感乍现:字不也可以这样写吗?
回家之后,他也拿了把笤帚,蘸了墨写大字,便有了所谓的飞白书。
总之,蔡邕的书法成就很高。他的那本书论秘籍又成就了钟繇。钟繇临死时,把这本书又传给了儿子,并且嘱咐:你一定要好好研究这本书,好好练书法,你爹我是怎么练的,你应当知道。
若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至于忘归。见万类,皆画像之。—《用笔法》
每次我跟人在外面待着,都会不由自主地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一写就写一大片。每晚睡前躺在被窝里,也总会以手指为笔,以被子为纸,练习书法,写烂了好几床被子。有时蹲在茅坑上琢磨写字,恍若出世,一蹲蹲一天,我这个痔疮就是这么得的。每天在生活的劳碌奔波之间,我看着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地上长的、天上飞的,万事万物在我眼前都有书法的影子,我体悟的各种思想智慧也都成为写好书法的思想智慧,一切是书法,书法是一切。
这个,真不算夸张。我认为,如果说中华文化是古代文人的信仰,那么书法就是古代文人的礼拜仪式。曾国藩连续十几年的日记,每篇开头都是一句雷打不动的话:“习字一纸,围棋二局。”林散之讲他练字,六个字:“定时、定量、定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写,对古代文人,书法不是一种类似琴、棋、画的雅好,它是必需的。曾国藩教育子弟,“习字宜有恒,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书法写不好,就好比人没穿衣服,山没有树林。《颜氏家训》讲: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颜氏家训》
千里之外的人收到你的信,一看你的书法,那就相当于看了你的脸面。
书法几乎是一种阶层的标签,就像《周易》小畜卦所讲:
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周易》
人只要有了点钱,有了点身份,字绝不能差。拿近代来讲,且不说鲁迅、胡适等文人的字多好,就说张作霖、杜月笙等草莽出身的人,也都写一手好字。
那么,是不是中国历史上对书法一直都这么重视呢?应该不是。虽然,最早的甲骨文写得也很好,青铜器上的金文艺术水平也非常高,但是,那种美,一如《书谱》所谓: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书谱》
它们是无意识的。
真正形成书法的审美意识,一般认为萌芽于秦朝的李斯,至桓帝、灵帝时期才成熟,而蔡邕著《笔论》《九势》对书法艺术做出深刻的理论总结,正是书法审美成熟的标志。随后,书法逐渐成为文人的衣服、脸面。
以上所讲的这些对我们理解汉灵帝创立鸿都门学的意义,应当有所启发。单从当时的政治看,创立鸿都门学是被蔡邕、阳球等名臣批评的一项劣政。而从文化艺术史的角度看,鸿都门学的创立应是东汉后期书法等艺术活动在民间蓬勃发展的一种结果,它使一大批身处社会底层却有着高超艺术水平的人得到社会的尊重,进一步推进了整个社会对艺术的崇尚和对美的追求,使中华文化更具温婉动人的魅力,使我们的文明更加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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