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规还有一件令人称道的事,那就是举荐了“凉州三明”中的然明张奂。
张奂跟皇甫规同岁,永元十六年(104)出生于凉州敦煌郡渊泉县,其父曾任汉阳太守,他从小就胸怀大志,曾跟朋友豪言:
男人就该去战斗,要成为国之爪牙,效力于沙场。
然而,直到四十多岁,他还只是一介文人,后因精研《尚书》颇负时名,而获大将军梁冀辟举入仕,永寿元年(155)始任安定属国都尉,到西部边郡带兵,终于实现少年梦想。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二岁。随后,他有勇有谋,屡立战功,又任使匈奴中郎将。
延熹二年(159),梁冀被灭,张奂受牵累,被免官禁锢。当时,没人敢为他说话,没人敢再举荐他,只有新晋名将皇甫规前后七次上书汉桓帝:张奂虽为梁冀所辟举,而平素并无瓜葛,将才难得,应予重用。
汉桓帝同意,重新起用张奂任凉州武威太守。
于是,在家里赋闲了四年后,张奂赴任武威。当地有个坏风俗:
其俗多妖忌,凡二月、五月产子及与父母同月生者,悉杀之。—《后汉书·张奂传》
凡是在二月、五月及父母出生月份出生的孩子,都被看作大不祥,必须弄死!
对如此野蛮、残忍的风俗,张奂深恶痛绝。
奂示以义方,严加赏罚,风俗遂改。—《后汉书·张奂传》
他主要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是“示以义方”,即大力宣传正确理念来引导;二是“严加赏罚”,即靠法律的硬手段来控制。如此两手抓,将其禁绝。
前述任延兴婚礼、贾彪禁杀婴、周举改寒食皆与此类似,古代政治对移风易俗始终非常重视,朱熹之所以注解《四书》,他自称这样做有补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曾国藩讲官员最重要的三项工作是致贤、养民、正风气。
延熹九年(166),已经升任大司农的张奂再次以九卿身份被派到边郡,统率整个北部边防军,防御入侵的鲜卑及乘势而起的南匈奴、乌桓、东羌、先零等。
匈奴、乌桓闻奂至,因相率还降,凡二十万口。奂但诛其首恶,余皆慰纳之。—《后汉书·张奂传》
南匈奴和乌桓一听张奂来了,立马归降。张奂没为难他们,只是杀掉几个特别坏的头领,别的都“慰纳之”,奖励了不少东西。这体现了张奂以招抚为主的战略思想,用政治怀柔手段来解决跟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他在带兵早期就有一个这方面的著名故事,叫作酹酒还金。有一次他招抚羌人,一律赦过宥罪。羌人很感激,几个首领给张奂送来了二十匹好马和八块大金饼。张奂设宴款待。
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粟,不以入怀。—《后汉书·张奂传》
他把酒洒在地上,立誓:各位羌人兄弟,我张奂绝不是贪财之辈。我手下经管的好马多的是,跟羊群似的,可从未有一匹牵回自己家里。我手下经管的金钱也多得是,跟粮食似的,论麻袋装,可从未有一个铜板揣到自己兜儿里。我们大汉朝更是如此!我们怎么会要你们的马和金子呢?一会儿你们都带回,什么也不如咱们和平、和睦更值钱。
奂正身絜己,威化大行。—《后汉书·张奂传》
张奂以自身的人格魅力来感化羌人,效果很好。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被感化、招抚,鲜卑就不吃这套,因为他们已经做大了,太强大了!
鲜卑最早本是被匈奴冒顿打败的东胡,跟乌桓同为东胡残余。
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后汉书·鲜卑传》
当年,乌桓那一支逃到了乌桓山,因山为号,故称乌桓。鲜卑这支人逃到了鲜卑山,故称鲜卑。此前,他们要么依附匈奴,要么依附汉朝,一直相对弱小。到了张奂生活的年代,鲜卑已壮大崛起,因为他们出了一位了不起的首领檀石槐。檀石槐跟冒顿一样,有雄才大略,带领鲜卑近乎达到了原来匈奴最强盛的状态。不过,他们对张奂也是敬畏三分,起码在张奂手里讨不着什么便宜,所以这一次,一看张奂来了,他们也撤了。
而东羌和先零羌则不肯善罢甘休,因为羌人部落众多,有的好招抚,有的则不易招抚,而且招抚也并非一劳永逸,赶上出个什么问题就又起来了。这一次的东羌和先零羌闹得凶,寇掠关中。张奂见招抚不行,便改硬打。
奂遣司马尹端、董卓并击,大破之,斩其酋豪,首虏万余人,三州清定。—《后汉书·张奂传》
注意,董卓登场了!张奂派董卓和另一位大将一起大破羌人,斩杀上万,将羌乱平定。
有此军功,张奂本可封侯,却也因为不肯摧眉折腰事太监,而错失。因此,他是恨太监的。然而,如前所述,他刚刚凯旋回到洛阳,就稀里糊涂地站到了太监一边,致使窦武败死。然后,以护驾有功,小汉灵帝又要给他封侯,他坚辞不受:我竟然被太监当刀使了,残害忠良,我要再接受封侯,那不得背万世骂名。
他随即上书,请求朝廷给窦武、陈蕃平反,重用李膺等党人。
不久,第二次党锢之祸起,已经六十六岁的张奂被列为党人免官禁锢。随后,直到七十八岁去世,一直在家乡闭门教书、著书,回归到文人学者状态,一如曾国藩所谓:“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本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张奂的两个儿子也都是了不起的读书人。
长子芝,字伯英,最知名。芝及弟昶,字文舒,并善草书,至今称传之。—《后汉书·张奂传》
两个儿子都是大书法家,尤其大儿子张芝被称为“草圣”,千古一人。
张奂在罢官回家时,曾有人想乘机整死他,此人就是“凉州三明”中的纪明段颎。
段颎是个传奇。如果说“凉州三明”中张奂的学问最高,段颎则绝对是打仗最厉害的,是真正身经百战的战克之将。皇甫规、张奂都是儒将,是在后面指挥的,段颎则是身先士卒的。他是将门之后,曾祖父段会宗是做过西域都护的一代名将。
颎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后汉书·段颎传》
他也不是大老粗,虽然从小骑马射箭,豪侠做派,但没少读书。举孝廉,入仕,做过小文官,干得也不错。不久,升任辽东属国都尉,开始在北部边塞带兵。
有一次,一支鲜卑骑兵南下来侵扰。段颎立即率军迎战。离鲜卑军还有一段距离时,探子回报:打探清楚了,这次鲜卑来的人不多,咱一上去,他们就得吓跑喽。
段颎拨拉拨拉脑袋:不行!吓跑了哪行,得全歼他们!
乃使驿骑诈赍玺书诏颎。—《后汉书·段颎传》
于是,段颎用计。他让人伪装成皇帝派来的驿骑,带着伪造的玺书,召他火速回朝。鲜卑中计,追击佯装撤退的段颎,进了埋伏圈,被一举全歼。
结果,朝廷非但没封赏他,还差点儿砍了段颎的脑袋,因为他伪造玺书是重罪。只是,看在有战胜之功的分上,才将他从轻发落。
刑竟,征拜议郎。—《后汉书·段颎传》
汉朝干部管理制度非常灵活、人性化,官员能上能下。段颎结束刑期不久,永寿二年(156),再度被汉桓帝任命为中郎将,带兵平定了泰山郡和琅邪郡的一场叛乱,斩首万余,获封列侯。太监们应当没有阻挠,从后来的情况看,段颎跟太监的关系一直很好。
延熹二年(159),段颎出任护羌校尉,到西部边塞带兵,镇压、打击反叛的羌人部落。到任当年,便打了两场大胜仗。次年初春,又开打了一场大仗,打得非常激烈,史书的记载让人看着热血沸腾。
颎下马大战,至日中,刀折矢尽,虏亦引退。颎追之,且斗且行,昼夜相攻,割肉食雪,四十余日,遂至河首积石山,出塞二千余里,斩烧何大帅,首虏五千余人。—《后汉书·段颎传》
在西部初春的冰天雪地里,段颎带着汉朝军队与羌人进行着殊死战斗。段颎身先士卒,亲自冲在最前面,抡大刀,近身肉搏。他们不分昼夜连续作战,克服战场上的一切困难,没有粮草了,就“割肉食雪”,割战马的肉,割战俘的肉,对羌人穷追猛打,一直追到了当时所认为的黄河源头积石山,出塞二千多里,终于把这支烧何羌消灭掉,击毙其首领,斩首五千多人。转回头,又打石城羌、烧当羌、勒姐羌、零吾羌等,各个击破,斩首数千。
段颎任护羌校尉的第三年,因手下归服的义羌叛乱,被再次治罪,押回洛阳。羌人各部顿时失控,就在这时,如前述,时任泰山太守皇甫规毛遂自荐,接掌凉州军务,恩威并用,重新平定羌人各部。然因太监谗言,两年后,皇甫规又被调回朝廷,羌人又起来了,声势更大了。
凉州几亡。—《后汉书·段颎传》
整个凉州眼看都要成羌人的了。
于是,段颎再任护羌校尉,他连战四年。(www.xing528.com)
凡破西羌,斩首二万三千级,获生口数万人,马牛羊八百万头,降者万余落。—《后汉书·段颎传》
西羌于此弭定。—《后汉书·段颎传》
段颎不讲究招抚怀柔等政治手段,一味生打,四年下来,西羌所有部落全被打服,凉州战事基本结束。
段颎获都乡侯,邑五百户。
不过,跟羌人的战争还没完。因为平了西羌,还没平东羌。东羌大致是生活在凉州东部和并州、关中地区的一些羌人部落,时常“寇扰三辅”,威胁关中地区。皇甫规、张奂采用招抚手段,效果并不理想,东羌总是“既降又叛”,反反复复。汉桓帝召问段颎:你把西羌平了,东羌你看怎么弄?
段颎答:
臣以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矛挟胁,白刃加颈耳。—《后汉书·段颎传》
臣以为,皇甫规和张奂的策略不好使,要想彻底平定东羌,还得靠我平西羌的办法,就得“长矛挟胁,白刃加颈”,把他们彻底打服,每天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才行。要还不行,那就杀光!
伏计永初中,诸羌反叛,十有四年,用二百四十亿;永和之末,复经七年,用八十余亿。费耗若此,犹不诛尽,余孽复起,于兹作害。—《后汉书·段颎传》
汉安帝时期跟羌人打了十四年,花了二百四十亿军费;汉顺帝时又跟羌人打了七年,花了八十多亿军费,都只能暂时平定,不久羌人就又起来了。臣愿为国家彻底解决这个大难题!
汉安帝大悦:好,东羌也交给你了。
于是,建宁元年(168),段颎率一万多军兵进剿东羌各部,打得又是非常惨烈,段颎仍然身先士卒。《后汉书》称:
颎行军仁爱,士卒疾病者,亲自瞻省,手为裹创。在边十余年,未尝一日蓐寝。与将士同苦,故皆乐为死战。—《后汉书·段颎传》
前后打了十多年仗,段颎从来都是跟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从未在床上铺着盖着暖乎乎地睡过一次觉,都是跟普通士卒一样,天天打地铺,睡在阵地上,平时对士卒们也非常关心爱护,如春风一样温暖,因此士卒们乐为其死战。对与之作战的羌人,他则如寒风一样冷酷。
凡百八十战,斩三万八千六百余级。—《后汉书·段颎传》
一味杀伐,毫不留情,近乎想把羌人杀光灭绝。
对此,张奂很不认同,曾上书说:皇上,不能让段颎这么搞。
羌一气所生,不可诛尽;山谷广大,不可空静;血流污野,伤和致灾。—《后汉书·段颎传》
羌人也是人,也是性命,怎么能一味杀戮呢?仍宜恩威并举。
宜且以恩降,可无后悔。—《后汉书·段颎传》
该招抚还是得招抚。等等。
汉灵帝把这篇上书批给段颎:你看看吧,张奂批评得是不是也有道理?
段颎气坏了:他这是胡说。他那哪是招抚?那纯粹是放纵羌人,羌人就是这么不断做大,以至于难以收拾的。
今傍郡户口单少,数为羌所创毒,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虺蛇于室内也。—《后汉书·段颎传》
从赵充国那会儿就不断地招抚羌人,安置在凉州一些郡县跟汉人杂居。在臣看来,这是相当不明智的,这就像往良田里种荆棘,在家里养毒蛇!依臣之见,对付羌人,只有四个字:
势必殄灭!—《后汉书·段颎传》
灭绝他们!
对此,司马光坚决反对:
夫蛮夷戎狄,气类虽殊,其就利避害,乐生恶死,亦与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失其道则离叛侵扰,固其宜也。是以,先王之政,叛则讨之,服则怀之,处之四裔,不使乱礼义之邦而已。若乃视之如草木禽兽,不分臧否,不辨去来,悉艾杀之,岂作民父母之意哉!—《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八》
大意是,羌胡等所谓异族蛮夷也都是人,不是禽兽,控制驾驭他们要讲究方法,不能这么野蛮粗暴,这不是我们礼义之邦的做事方式。
岂得专以多杀为快邪?!—《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八》
段纪明之为将,虽克捷有功,君子所不与也。—《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八》
《后汉书》作者范晔则举双手赞同段颎,大骂张奂糊涂。他在《后汉书·西羌传》最后评论:
张奂盛称“戎狄一气所生,不宜诛尽,流血污野,伤和致妖”,是何言之迂乎?—《后汉书·湟中月氏胡传》
怎么就不能把他们杀光呢?张奂这种想法太迂腐!
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后汉书·湟中月氏胡传》
这种想法是只贪求一时之安定,而没有长远之眼光。
我看到范晔这段话,感觉很诧异,在旁边批注:范蔚宗有局限,外敌是杀不尽的,不可能一劳永逸。其要在自强不息,和而不同也!
而,转念一想,就想到了那句名言: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大利]克罗齐
范晔身处南北朝,正是所谓“五胡乱华”民族冲突最激烈之时,当然反对张奂的怀柔政策,赞成段颎的冷血政策。
段颎最终以他的方式又平定了东羌。
建宁三年(170)班师回朝,脱去战袍,改做文官,历任执金吾、河南尹、司隶校尉。司隶校尉管纠察官员,他就想趁张奂因党锢被免将其整死。
张奂认、服软,在回老家的路上,给段颎写了一封磕头谢罪的信,说:
小人不明,得过州将。—《后汉书·张奂传》
以前都是我的错,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恕罪,千万饶命!
父母朽骨,孤魂相托,若蒙矝怜,壹惠咳唾,则泽流黄泉,施及冥寞,非奂生死所能报塞。—《后汉书·张奂传》
您要能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那已经去世的父母双亲在黄泉之下也会感念您的恩德。等等。
张奂的措辞用句都太到位了,把那种绝望无助乞求哀怜的感觉写到了极致。
段颎那么刚猛的性格,那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冷血将军,看完这封信立即悲从中来,心就软了,毕竟都是名将,矛盾归矛盾,也会惺惺相惜。好吧,立汉不打坐汉,散了,翻篇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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