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141),颇为贤能的大将军梁商病逝。临去世前,他嘱咐儿子,丧葬要一切从俭,说:
吾生无以辅益朝廷,死何可耗费帑藏 !衣衾、饭含、玉匣、珠贝之属,何益朽骨。百僚劳扰,纷华道路,只增尘垢耳。宜皆辞之。—《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意思是,我这一辈子也没给国家做什么贡献,临死千万别再给国家浪费钱财。那些陪葬之类都没意义,人都成一把朽骨了,金、玉搁在旁边有用吗?葬礼也不要麻烦别人,不用发讣告,不用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没意义,麻烦!
多明白的人!《资治通鉴》里记载过挺多这样安排身后事的人,强调薄葬,史家都给予赞扬,体现着中国古人的一种唯物主义观念。
不过,朝廷并未遵照梁商的遗嘱,坚持厚葬,陪葬了很多金银财宝。这可以理解为对习俗的遵从,谈不上什么观念。
关于梁商的贤能,一个重要表现是他提拔举荐了一批贤良之才。就连临死前,汉顺帝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事,他还不忘举荐人才,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从事中郎周举,清高忠正,可重任也。—《后汉书·周举传》
举荐他的从事中郎周举。从事中郎,大致即大秘、高参。
周举确实是个人才。《后汉书》记载:
举姿貌短陋,而博学洽闻,为儒者所宗,故京师为之语曰“五经纵横周宣光”。—《后汉书·周举传》
他字宣光,人长得又矬又丑,人丑多读书,遂成大儒,五经皆精通,人称“五经纵横周宣光”。他有三四件事,令我印象较深。一是他做并州刺史的时候,治所所在的太原郡有个风俗、禁忌比较奇葩:把纪念介子推的寒食节搞得太极端了,竟然一个月都不能点火!
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士民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小不堪,岁多死者。—《后汉书·周举传》
当时的寒食节是在“冬中”,北方大冬天里一个月不能点火,天天吃凉的、喝凉的、睡凉炕,年轻人还强一点,老人孩子受不了,弄得每年的“寒食月”都得死不少人。
死不少人,也改变不了这种风俗!
周举决心改变它,要移风易俗。他怎么做的呢?他先召集人们搞了一个隆重的祭祀,祭祀介子推,并且当众宣读了一篇祭文。
言盛冬去火,残损民命,非贤者之意。—《后汉书·周举传》
在祭文中说,介老夫子,您这样的圣贤肯定仁民爱物,不可能忍心让老百姓受这样的罪啊,对不对?这样的风俗肯定是人们曲解了您,我想把它改过来,您同意不?您要是不说话,就表示同意喽。好了,大家都看见了,介老夫子同意啦,咱们回家生火做饭吧,神灵不会怪罪的。
随即,他作为刺史带头执行。正所谓:
风行草偃。慢慢这个风俗就改了,成了只寒食一天,并由“冬中”改到了稍暖和的清明节前。
周举的第二个故事是说,这一年,他得到尚书令左雄的欣赏、举荐,升迁至皇帝身边做尚书。之后不久,他竟然向皇帝参劾左雄荐举的某人落马应负荐举失当之罪。当时,左雄已由尚书令改任司隶校尉,气呼呼找周举:周大人,您现在真是了不起,你们尚书真是厉害!您不想自己是怎么到这步上的吗?
周举赶紧施礼:您别生气,您对卑职的提携,卑职铭记在心。可是,《左传》不是有这么一段故事吗?说的是春秋时晋国大臣赵宣子提拔韩厥做带兵司马,然而,没过多久,韩厥就以军法处死了赵宣子的一个手下。一时间,舆论炸了锅,都说赵宣子提拔了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可赵宣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得意地跟同僚们讲:
可贺我矣!吾选厥也,任其事!—《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我没看错人,韩厥带兵执法不避亲、不避贵,真是个好将才!你们得祝贺我,国君也应当嘉奖我。左大人,您说赵宣子说得对不对?
左雄哈哈大笑:好你个周宣光,我错了,你做得对,走吧,喝酒去!
周举的第三个故事是他作为尚书跟汉顺帝之间的一次对话。
当时正闹大旱灾,汉顺帝问周举:这么大的旱灾,这番灾异怎么破呢?朕的执政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你说说看。
周举就给讲了一大通,最后说:
宜慎官人,去斥贪污,离远佞邪……则时雨必应。— 《后汉书·周举传》
意思是,您用的官员有问题,那些“贪污佞邪”的官员得剔除出去,那样就能下雨了。
汉顺帝问:
百官贪污佞邪者为谁乎?—《后汉书·周举传》
谁是“贪污佞邪”的官员呢?
这又是当年汉元帝问京房的老问题—怎么分辨忠臣、奸臣?
周举回答得很巧妙:臣这才刚刚调到京城,对朝中大臣都还不大了解,很难说谁是谁非。不过,臣认为有一条分辨忠奸的标准,那就是看他们怎么跟您说话。
公卿大臣数有直言者,忠贞也;阿谀苟容者,佞邪也。—《后汉书·周举传》
那些敢向您直言进谏,不怕您不爱听,不怕把您惹烦的大臣,一般都是忠臣;而那些光捡着您爱听的话说,一味讨好迎合您的大臣,一般就是奸臣。您说是不是?
汉顺帝点头:有道理。
周举继续说:要是按照这条标准看,司徒刘崎在任六年好像从来没说过一句您不爱听的话吧?
汉顺帝点头,随即把司徒刘崎罢免了。
从这个小故事可见,皇帝身边的尚书大秘有多厉害。他一句话,宰相就被免了。
后来,周举又做过司隶校尉,做过太守,因事免官,又重被大将军梁商辟举,做从事中郎。这期间又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这年三月初三上巳节,梁商和几个特别亲密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喝得非常尽兴。可是,喝到最后,梁商不知为何变得很伤感,对酒当歌,端着酒杯唱了一首《薤露之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后汉书注》
几个朋友不禁落泪。
事后,周举听说这个情况便心中一紧,叹息道:
此所谓哀乐失时,非其所也。殃将及乎!—《后汉书·周举传》
不好!本应当高兴的日子,怎么这么伤感呢?这是给人送葬的歌啊,不正常!唉,莫非要有祸事发生?
到了秋天,梁商就病死了。
周举后面的故事没什么特别,波澜不惊,四平八稳。汉桓帝初期,曾有意要让他做宰相,可惜他重病,不久就死了。
梁商的另一位从事中郎后来做到了宰相,不过代价也很大,他叫李固,此前大方士郎向汉顺帝举荐的两个贤人,他是其中之一,他的故事得从其父李郃说起。
李郃之父是大儒,曾为五经博士,李郃幼承家学,学问极好。
善河洛风星。—《后汉书·李郃传》
他尤其善于河图洛书这种数术,还有风占、星占之类。为人则深藏不露,很低调。
外质朴,人莫之识。—《后汉书·李郃传》
看上去其貌不扬,好像没什么能耐。早年他也谈不上做了什么大官,只是家乡汉中郡南郑县的“幕门候吏”,相当于政府招待所的小管事,负责迎来送往,很不起眼。
这年夏天,汉和帝派出了一批使者。
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后汉书·李郃传》(www.xing528.com)
都是微服私访,深入到各地方州县秘密调查,了解民情。其中两个使者扮成商人奔益州,途经南郑县,来到李郃工作的“政府招待所”。当时这种“招待所”也向社会开放。李郃招呼:两位客官好,快请进。您二位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使者答:我们是从洛阳来的,到益州做买卖,在你这儿可能要住两天。
晚上,使者在院中乘凉,李郃也坐在院里仰着脖子瞅天上的星星,瞅了半天,扭头搭讪:二位客官,我打听个事儿,你们打洛阳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说皇上派了两个使者来益州?
两个使者大惊,赶紧拨拉脑袋:没……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李郃嘿嘿一笑,指着天上的星星说:
有二使星向益州分野,故知之耳。—《后汉书·李郃传》
您瞅这个星象,明明白白,肯定是皇上派了两个使者来益州!我看您两位这气质……
从此,人们对李郃刮目相看。不久,汉中太守把他提拔到郡府工作。
然后,这年,大将军窦宪纳妻。
天下郡国皆有礼庆。—《后汉书·李郃传》
全国各地的官员都给他送礼,汉中太守也准备了礼物,要派人送到洛阳去。李郃劝阻:等等,这个礼咱别送。
窦将军椒房之亲,不修礼德,而专权骄恣,危亡之祸可翘足而待。—《后汉书·李郃传》
您别看窦宪现在闹得欢,气焰熏天,只手遮天,实际上,他已经作到头了,马上要玩完!您得跟他划清界限,千万别往上贴了。
太守一拨拉脑袋:拉倒吧,别人都贴乎他,我不贴乎,那我不是找死吗?他没玩儿完,就得先让我玩儿完。这个礼必须得送!
李郃一撇嘴,心说: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啊。不行,太守待我不薄,我得帮他。
于是,他主动请缨,带上礼物,送去洛阳。一路上,他走走停停。
所在留迟,以观其变。—《后汉书·李郃传》
故意磨蹭。结果,他刚到长安就听说窦宪已被废自杀,凡给他送了礼的官员全被牵连治罪。
后来,李郃举孝廉,一路高升,平步青云,汉安帝时官至司空。汉安帝死后,又做了司徒,活了八十多岁,真可谓“大富贵亦寿考”。
李固作为三公之子,毫无骄奢之气,也跟父亲一样,为人非常低调,也非常好学。
少好学,常改易姓名,杖策驱驴,负笈从师,不远千里。—《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三》
他若听说哪里有名师,不远千里也要去向人家求教学习,而且使用化名,怕人家知道自己是高官之子。平时在洛阳太学学习,或者出入一些官府办事,也从不提自己这层身份。不过,他的长相还是很打眼。《后汉书》说他:
固貌状有奇表,鼎角匿犀,足履龟文。—《后汉书·李固传》
“鼎角匿犀”,这是骨相。
鼎角者,顶有骨如鼎足也。匿犀,伏犀也。谓骨当额上入发际隐起也。—《后汉书注》
这段注我解读不了,揽镜自照,若有所会。“足履龟文”是说,李固脚心上的纹就像龟背上的纹路。古代相书上讲,有这种“脚相”的人会富贵。
足履龟文者二千石。—《后汉书注》
可以当大官。读书至此,他赶紧脱了袜子,扳着脚丫子看了一通,不禁大喜!
李固作为顶级官二代,人品也好,学问也好,二千石对他来讲根本不叫事儿。所以,他对做官比较超然,好几次被举孝廉,被征辟,他都没接受,坚持做处士。
不过,樊英等当时一批著名处士入仕后并无出色表现,致使整个处士群体的声誉都受了影响。
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后汉书·黄琼传》
舆论一片骂:这些处士无非都是大葱掐了头—装蒜玩,是一帮欺世盗名的家伙!
这时,郎 举荐的两位贤才中的另一位黄琼决定应征入仕。黄琼是孝子黄香的儿子,也是著名处士。李固赶紧给黄琼写信,说: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三》
意思是,太高的东西就容易倒,太白的东西就容易脏。一个人的名气太大了,人们对他的期望值就越高,期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您既然入仕,务必请干出个样子来,人们不都说“处士纯盗虚声”吗?请您千万要“一雪此言耳”,要把这个面子争回来!
随后,洛阳发生了一次地裂现象。
雒(洛)阳宣德亭地坼,长八十五丈。—《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三》
这是一个什么灾异问题呢?朝廷邀请了一批学者就此问题来对策。李固的这篇对策,《资治通鉴》几乎全文转发,主要是附会吏治用人方面,其中有句话给我印象挺深:
古之进者,有德有命;今之进者,唯财与力。—《后汉书·李固传》
意思是,在古代清平的政治下,能当官的都是有德行的人;而今能当官的都是有钱、有背景的人,都是靠着拼财力、拼爹上来的。
当时的大儒张衡和马融也都参加了这次对策。最终,汉顺帝评李固为第一。
于是,李固入仕。
先是做议郎。没干几天,就被投入大牢。因为他在那篇对策里批评了太监和皇帝乳母等人,这帮人陷害他。幸亏梁商和黄琼等人搭救,他才被释放。然后,他被安排到地方上做个小县令。他当然看不上,赴任的半道上辞官回家。在家里闭门不出,心情沮丧,越想越不甘心,半年后,应大将军梁商之请,任其从事中郎。
史书记载了李固在这期间的数次建言献策。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太尉王龚因为批评太监被太监们诬陷,关入大牢。李固劝梁商出手相救,说:
语曰:善人在患,饥不及餐。斯其时也。—《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古人说,救助正在遭难的善人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时间,还吃什么饭,饿着肚皮也得先紧着这个事儿办!您快找皇上说说去吧。
梁商听从,立马把这件事办了。
另一次是永和三年(138)的一天,汉顺帝召集高层扩大会议。
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掾属问以方略。—《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不但有三公九卿参会,而且大将军、司徒、司空、太尉四府的高级幕僚也参加。会议的主题是研究交阯州九真郡的问题。当地土著居民在一个叫区怜的人率领下造反,交阯州郡官府搞不定,打了一年多也镇压不下去,越闹越厉害,眼看整个岭南地区都危险了。怎么办?
参加此次扩大会议的多数人都认为应当从内地荆州、扬州、兖州、豫州调集至少四万大军,开赴岭南去平叛。李固力排众议,指出从内地调军的各种问题隐患,建议选派具有平叛经验的两个贤能官员张乔和祝良分别去做交阯刺史和九真太守。最终,四府悉从,汉顺帝批准。张乔和祝良到任之后,没费多大劲便平定了区怜之乱。尤其祝良才略惊人。
良到九真,单车入贼中,设方略,招以威信,降者数万人。—《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一度单刀赴会,以招降为主,把数万反军全部搞定。
由是岭外复平。—《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战国策》所谓“战胜于朝廷”!决策太重要了,做决策的人太重要了,做参谋的人也太重要了。如果没有李固的决策建议,而采用调集内地大军开赴岭南的方案,先不要说成败,那得是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得给百姓增加多大的压力?得多付出多少牺牲?要不怎么说以人为本呢,越是高层越得用顶级的人才才行。所以,最大的腐败是用人的腐败。把贪官的钱收缴国库事小,把贪官提拔的官员清退事大。
永和六年(141),梁商去世前,荆州有乱民造反,官府难以镇压,李固由大将军从事中郎调任荆州刺史,采用招抚为主的策略,很快平定造反。他与新任大将军梁冀的斗争也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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