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139),一代宗师张衡去世。这一年,太监们又搞了一次政变。
当时的太监分两派。其中一派以中常侍曹腾、孟贲及小黄门曹节等为代表,更得汉顺帝的宠信,略占上风。时任大将军梁商也嘱咐儿子梁冀和梁不疑多跟这几个太监交往。另一派以中常侍张逵为首的太监们倍感压力,便想尽办法进谗言:皇上,曹腾、孟贲等跟大将军梁商父子串通一气,常在一起密谋,要把您废掉,您快收拾他们吧。
汉顺帝一拨拉脑袋:
大将军父子,我所亲,腾、贲,我所爱,必无是,但汝曹共妒之耳。—《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不可能!大将军梁商是朕的老国丈,他儿子也都是我的亲人,曹腾、孟贲也是我最喜爱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害我呢?准是你们嫉妒他们!
张逵他们一看忽悠不了汉顺帝,便狗急跳墙。
矫诏收缚腾、贲于省中。—《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假传圣旨,直接把曹腾、孟贲给捆了。虽然他们目的不是伤害皇帝,可仍然是政变的性质。汉顺帝闻讯大怒,派人把张逵等太监拿下,杀之。此案在审理中,又牵涉了很多朝中大臣。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于是,大将军梁商上书:皇上息怒。
按《春秋》的意思,不论赏有功,还是罚有罪,一般都是对当头的。此案把当头的张逵等大太监诛杀也就可以了,不能再扩大范围,那样容易牵累无辜,制造冤案。
非所以顺迎和气,平政成化也。—《后汉书·梁商传》
那样可能会影响政府声誉。等等。
汉顺帝很高兴:老国丈说得真好!好吧,此案就此打住。不过,老国丈和两位国舅哥因此受惊,朕得有所表示,传旨,封二舅哥梁不疑为步兵校尉。
梁商立即上书推辞:谢谢皇上,不疑还是个孩子,让他做步兵校尉,我们不敢当。臣看古书里说:
昔晏平仲辞鄁殿以安其富,公仪休不受鱼飧以定其位。—《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齐国君把鄁殿赏赐给晏子做封邑,晏子坚辞不受。事后,有人问他:
富,人之所欲也,何独弗欲?—《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鄁殿这么大一片封地,这是多大的财富,您怎么不接受呢?您傻吗?
晏子答:鄁殿是很大的财富,财富是人之所欲,而我不接受它恰恰是因为怕失去财富。
富如布帛之有幅焉。—《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一个人能担得起多大的财富,就像一块布帛,它是有定数的。你懂吗?我才不傻呢。
鲁国相公仪休特别爱吃鱼,有人便投其所好,送来了两条大鱼。公仪休拒绝:正因为我爱吃鱼,所以我不能要你的鱼。要了你的鱼,就是受贿犯法,我以后可能就吃不到鱼了。
臣推辞给不疑的官位,正是想效法前贤,固福禄于圣世,还请皇上成全。
汉顺帝又很高兴:老国丈深明大义,好,那就听您的吧。
由这两件事,可见这位国丈、大将军梁商是颇为贤良的,而且跟汉顺帝的关系非常融洽。前述汉顺帝执政颇有值得称道处,包括贬黜功臣太监,任用贤才,整顿吏治,重修太学等,略有中兴之象。梁商很可能发挥了积极作用。那么,他是怎样的来头呢?
他是汉和帝的表弟,是汉和帝刘肇的生母梁贵人的父亲梁竦的孙子。
此前,汉和帝嫡母窦皇后陷害梁家,使梁竦死在狱中,梁家人都被发配到了九真郡—今天的越南中部。这是他们家第二次被发配到九真郡。第一次是怎么回事呢?还得从头说起。
梁竦的父亲梁统早年任酒泉太守,威望、级别都高于窦融,河西五郡长官本要共推他做河西大将军,他让给了窦融。随后,天下平定,梁统被封侯,来到洛阳朝中,颇得光武帝的宠信。《后汉书》记:
统在朝廷,数陈便宜。—《后汉书·梁统传》
梁统经常上书提出朝政治理的意见,尤其在法治方面颇有见地,认为刑罚应当适度重一点。他提到,汉元帝、汉哀帝时期,曾有一次法律修订,刑罚有所减轻。
手杀人者减死一等。—《后汉书·梁统传》
有些杀人案件视情节可以不用抵命,不判死刑了。结果怎样呢?
自是以后,著为常准,故人轻犯法,吏易杀人。—《后汉书·梁统传》
杀人案件增多了!
梁统说:
臣闻立君之道,仁义为主。仁者爱人,义者政理。爱人以除残为务,政理以去乱为心。—《后汉书·梁统传》
就是说,为君治国要秉持仁义。仁者爱人,爱人的关键是除掉坏人!义者政理,政理即各方面政务都有条理、有秩序,怎么做到?关键是把捣乱的都清除。总之,适度重刑,严格执法,才能实现仁义政治。
梁统后来到地方为官,做九江太守。
统在郡亦有治迹,吏人畏爱之。—《后汉书·梁统传》
吏人对他又是怕,又是爱,可见他这套恩威并用的治理思想,颇有成效。
梁统的长子梁松是光武帝长婿,深得宠信,曾陷害马援,极有权势。光武帝死后,他“受遗诏辅政”,任太仆,次年即因“请托”被汉明帝罢免。
松数为私书请托郡县,二年,发觉免官。—《后汉书·梁松传》
之后,他心怀不满。(www.xing528.com)
遂怀怨望。四年冬,乃县飞书诽谤。下狱死,国除。—《后汉书·梁松传》
又过了两年,梁松因为写了一篇“飞书”,也就是匿名信,非议汉明帝,被查出,被抓进大牢弄死了。侯爵封国也都被收回。二弟梁竦和三弟梁恭也都被连累,被发配九真郡。这是梁家第一次被发配。
汉章帝即位后,梁竦兄弟被召回。毕竟梁松的妻子是光武帝长公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梁家又没事了。
梁竦很有才华。
少习孟氏易,弱冠能教授。—《后汉书·梁竦传》
他对《周易》很有研究,而且文章写得好,班固曾称赞他写的《七序》:
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梁竦作七序而窃位素餐者惭。—《后汉书·梁竦传》
可惜这篇《七序》没有传世,由“窃位素餐者惭”看来应是抨击官场的。梁竦对官场上的人和事都看不惯,所以,朝廷几次征辟他做官,他都不干,可能也是嫌朝廷给的官职太小。有一次,他与朋友登山,放眼山峦大地,发了一通感慨。
叹息言曰: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如其不然,闲居可以养志,诗书足以自娱,州郡之职,徒劳人耳。—《后汉书·梁竦传》
意思是,要做官就得做大官,封侯拜相,名留青史。若只做个州郡地方官,每天迎来送往应付各种上级督导检查,干各种基层的工作,每天累得要死,却很难有国家层面的影响和声誉,那没意思,入不了史书。还不如一辈子闲居家中,诗书自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平淡而快乐。
不承想,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然因为外孙子刘肇当上了太子,家里私下庆祝了一下,就遭窦皇后陷害,他被下狱死,家人再被发配九真。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汉和帝刘肇已经即位九年,此前,他虽然灭了窦氏外戚,但对窦太后依然很尊重,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以为窦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没人敢跟他透露这件事儿。直到这年,窦太后驾崩,梁家才找人请求给已故的梁贵人正名。汉和帝经过慎重的调查核实,才明白真相,悲痛不已,立即把生母梁贵人追尊为汉章帝的恭怀皇后,并发布诏书:
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后汉书·梁辣传》
意思是,《诗经·小雅·蓼莪》讲,我的父亲啊,我的母亲,你们生我、养我,喂我吃、给我穿,捧着我、举着我,助我成长、教我做人,瞅着我、看着我、抱着我、哄着我、爱着我、疼着我。我怎么报答您的恩情啊,妈妈!上天为什么让您这么早就离开我啊,妈妈!
怎样向已经去世的母亲尽一点孝心呢?只能是尽力关照母亲的娘家人。于是,汉和帝重新给姥爷梁竦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且追封侯爵。梁竦感慨“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生前没封,死后十几年终于获封。他的几个儿子也都被封侯。一下子,梁家又很有权势了。
不过,两番大祸令梁家人仍如惊弓之鸟,为人处世都比较低调。梁商作为梁竦二儿子梁雍之子,读书明理,谦虚谨慎平易近人。
少通经传,谦恭好士。—《资治通鉴·汉纪四十四》
他的女儿梁妠也非常贤惠。
少善女工,好史书,九岁能诵《论语》,治《韩诗》,大义略举。常以列女图画置于左右,以自监戒。—《后汉书·顺烈梁皇后纪》
梁妠从小对女孩子的各种针线活就什么都会,书读得也很好,还很有志向,闺房里挂着《列女传》里古代贤良女子的画像作为榜样。十三岁,被选入宫。《后汉书·皇后纪》记:
汉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后汉书·皇后纪》
大致是说,汉朝一般在每年八月“算人”,就类似人口普查,其间常会派出后宫的人,带上“相工”—专门相面的人,到洛阳的大户人家选女入宫。被选女子年龄都得在十三到二十岁之间,既要“姿色端丽”,长得够漂亮,还得“合法相”,不能让相工看出什么毛病,才能选入。然后,再须进一步“择视可否”,体检之类都合格,“乃用登御”,才能上皇上的床。当时,相工茅通看到梁妠,大惊,当即跪拜。
再拜贺曰:此所谓日角偃月,相之极贵,臣所未尝见也。—《后汉书·顺烈梁皇后纪》
茅通说,梁妠的面相是“日角偃月”,是他从未见过的极贵之相。
然后,梁妠入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之后,要定级别。汉朝后宫分很多级别,每个级别待遇不一。级别怎么定?从《后汉书》记载看,似乎是以卜筮来定。先以龟卜:
太史卜,兆得“寿房”。—《后汉书·顺烈梁皇后纪》
然后筮占:
筮得“坤之比”。遂以为贵人。—《后汉书·顺烈梁皇后纪》
龟卜我不懂,筮占我算懂一点,“坤之比”即本卦为坤,之卦为比,变爻为第五爻。坤卦象地,为阴、为女,第五爻—如果是乾卦第五爻,那就是“飞龙在天”,是九五至尊皇帝之象。坤卦第五爻自然是皇后之象,爻辞“黄裳元吉”,大吉。比卦大象辞“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也是大贵之象,又含婚配和谐之意。第五爻爻辞,“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吉”,也明确是大吉。总之,卜筮的结果非常好,大吉。于是,梁妠一步做了贵人,是仅次于皇后的级别。
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山外更有楼外楼。当时,后宫还有三个贵人也都特别称汉顺帝的心。一共四个贵人,汉顺帝都爱,难分上下,可是,只能选一个来当皇后。选谁呢?说这话时,梁妠进宫已经三四年,有十六七岁了,汉顺帝也有十七八岁了,到年纪明确皇后人选了。汉顺帝很为难,迟迟决定不了选哪个,最后就想,干脆抓阄吧!
议欲探筹,以神定选。—《后汉书·胡广传》
探筹就是抓阄,抓上谁算谁,这是顺应天意。
大臣们赶紧拦着:哪有抓阄选皇后的啊?
篇籍所记,祖宗典故,未尝有也。—《后汉书·胡广传》
从来就没这么弄的。这事不用着急,您再多想想吧。
最终,汉顺帝权衡再三,还是感觉梁妠在德行方面更胜一筹,遂立其为后。随即,封梁商为执金吾。
两年后,汉顺帝又封梁商为大将军。梁商坚辞不受,干脆称疾不起,请病假,不上班了,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个任命。耗了一年,最终还是拗不过汉顺帝,只好接受。
梁商如此真诚谦让,令汉顺帝倍感温暖。汉顺帝虽是汉安帝的儿子,但是汉安帝对他并不疼爱,把他的太子之位废掉,亲生母亲李氏则早已被阎皇后害死,他能当上皇帝是靠一帮太监政变拥立,可以想见,他的内心有多孤独,多么渴望家人的温暖。再者,梁商作为大将军、内朝首辅干得很不错,他提拔任用了李固、周举等一批贤能之才,使各方面的工作都有起色。他的二儿子梁不疑也很贤能,好读书,礼贤下士。可以想见,梁家人给了汉顺帝所渴望的温暖。正因如此,在梁商做了六年大将军之后,病重将死之际,汉顺帝毫不犹豫地又把大将军之位交给了梁商的大儿子梁冀。作为首辅的大将军竟被梁氏外戚世袭继承!跟西汉末期王氏外戚世袭大将军之位一样了!真应了那个说法:历史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教训。
随后,梁冀的妹妹梁女莹又做了汉桓帝的皇后,好几个儿孙也都被封侯。
冀一门,前后七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后汉书·梁冀传》
梁氏一门总共有七人被封侯,出了三个皇后—包括汉和帝生母梁贵人被追谥为皇后、六个贵人、两个大将军,等等,绝对是东汉第一外戚。
梁冀跟他的父亲梁商、妹妹梁妠、弟弟梁不疑大不一样,他可谓一代魔王!他如果也有王莽那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东汉王朝肯定也得结束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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