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高祖刘知远于公元948年春正月晏驾!顾命大臣如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等依照遗命,拥立皇子刘承祐继位,是为隐帝,不改元,以苏逢吉等为相。
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李涛上疏,主张把要害大镇委派给佐命功臣,好让其确实地做到“官贵家亦富”。
杨邠、郭威得悉后,泣诉于皇太后,太后大为光火,把刘承祐叫来训斥一顿:“他们都是国家的勋旧大臣,怎么可以轻易听人家的话,随便放逐出去?”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李涛的提议。”皇帝照实说。
李涛就此被摘下乌纱帽,勒令回家休息。
皇帝怨恨李涛捣鬼,左右劝其趁机把宰相的职位予以调整扩充,多添几位。于是,朝廷以枢密使杨邠为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以副枢密使郭威为枢密使,又加三司使王章同平章事,政权落在杨邠一人的手里。
杨邠向来不喜欢儒生,他的口头禅总是这么几句:“国家的当务之急是府库兼仓廪能充实,甲兵能强盛,这就够了!至于文章礼乐,有啥了不起?”
在五代那种特殊环境下,这话是中肯、现实的,但未免有些矫枉过正,时人讥其为“愚蔽政策”。
当是时,契丹仍是北方的唯一大患,他们不时入寇,横行于黄河以北各州。朝廷方面认为,北方各州的藩镇各自为守、不相联络、没有统一指挥,往往顾此失彼。朝臣一致认为,最理想的是派郭威去坐镇邺都,赋予其统一指挥各路兵马的权力,以防备契丹。大前提顺利通过,但史弘肇主张郭威仍领枢密使一职,苏逢吉认为向来无此例。
史弘肇道:“领了枢密使可以便宜行事,诸军畏服,号令通行。”
“向来国家的制例是以内制外,现今反过来,以外制内,这怎么可以?”苏逢吉振振有词,因他守的是死板的旧制,不欲通权达变。
拥有最后决定权的刘承祐同意史弘肇的主张,遂以郭威为邺都留守,仍兼领天雄节度使、枢密使等职。皇上有诏:
“河北兵甲钱谷,但见郭威文书,皆立禀应。”
对付契丹的这一只王牌棋子,后汉布置得满称人意、无懈可击。
翌日,高官大员都被邀到窦贞固的府弟会餐,一开始,史弘肇端起了大觞,大声地向郭威祝贺:“昨天的御前会议,赞同的反对的,今天统统为兄弟干杯!”
“这是国家的大事,请你不必介怀!”苏逢吉与杨邠也举杯祝贺。
史弘肇又高声道:“安定国家,端在长枪大剑,毛锥(指笔)有个屁用?”
“没有毛锥,财赋从哪里来?”三司使王章冷冷地反问。
从此,朝廷的将相之间开始有了嫌隙。
郭威即将赴任,对刘承祐的平素行为—逐渐骄纵、与左右狎妓,他不得不摆出一副元老的姿态来教训一通,刘承祐听后倒也相当感动。
三司使王章摆下筵席替郭威饯行,朝廷的权贵统统参加,酒酣,为手势令。
素来不文的史弘肇对于这一道学问一窍不通,刚好他的旁边坐着客省使阎晋卿,史弘肇不时向老阎请教。
多嘴的苏逢吉趁机开起玩笑来:“旁边有姓阎的,还怕吃‘罚酒’吗?”
史弘肇火气特别旺盛,脱口用“国骂”向苏逢吉进攻过去。
苏逢吉看到人家用“下三流”的武器,只得自认倒霉,闷声不响。
史弘肇更揎拳捋袖,准备让苏逢吉饱享老拳。
苏逢吉悄悄离座,溜了!史弘肇怒不可遏,拔起剑来,欲追杀“老苏”,杨邠涕泣地劝阻着:
“苏逢吉是宰相,你如果在一怒之下把他宰了,将置天子于何地,凡事要理智地多考虑考虑!”
史弘肇虎虎地骑上了马,愤愤地回去,杨邠与之联镳,一路劝慰着送他到府第。
为什么史弘肇听了那句话,会发这么大的肝火呢?原来“老史”的太座,是酒家的“红酒女”,本姓阎。史弘肇心上有疙瘩,把苏逢吉所指的“此阎”误作“彼阎”,怪不得无名火旺烧三丈高。
刘承祐晓得将相之间,居然有这项不太愉快的“误会”后,命宣徽使王峻置酒和解,但结局却等于白忙。
苏逢吉想想,自己还是避地为宜吧,省得天天办公,老是互瞪着,既而一想,不对劲:“自己走了之后,朝廷让他一人为所欲为,那他只要来一道命令,我立刻就要完蛋!”
朝廷的将相,就为这一粒芝麻大的屁事而闹得势成水火。
大体说来,刘承祐初即位,朝廷方面的人事安排尚称理想,如以杨邠总擅机政,郭威主征伐,史弘肇典宿卫,王章掌财赋,国已初立。
但下列一些无关宏旨的琐事,因未能事先消弭于无形,一旦被群小抓住并加以利用后,终于酿成无可弥补的损害,遂造成轩然大波而导致王朝倾覆。
第一,三司使王章 ,捃摭遗利,吝于出纳,聚敛刻薄,以实府库。依旧制来说,田税每斛更输二升,叫“雀鼠耗”。王章令更输二斗,名叫“省耗”。“雀鼠耗”变为“省耗”,田税的负担确实太重了。旧钱出入,皆以八十为陌,王章令缴纳者缴八十,出者七十七,名叫“省陌”,老百姓在兑换上又明吃了三文钱的亏。要是有人胆敢贩卖私盐,或擅酿私酒的,一经查出,有确凿物证的,立即判处死刑。王章一心为朝廷多刮几文钱—如专卖公卖等,结果弄得百姓愁怨。
第二,太后的弟弟武德使李业,即刘承祐的亲母舅,本来管理皇宫的出纳。承祐即位后,特别宠任,刚巧宣徽使出缺,李业打算填补,皇帝及太后都同意,但杨邠、史弘肇认为“内使迁补要按程序,外戚不可以随意超居”。皇帝的母舅都弄不到理想的职位,皇帝、皇帝的母舅的心里当有着一种什么感想。
第三,客省使阎晋卿、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匡赞、翰林茶酒使郭允明,这几个角色全以谄媚吹拍得到刘承祐的特别青睐。他们构成一伙,这些人像当年舜放逐的“四凶族”的人物,只精于找乐子,他们全是皇帝的“腻友”,但在杨、史两执政公忠威严的克制下,始终是“久不迁官”,这叫他们怎么不怨愤填胸?他们哪里像是皇帝的“腻友”?
第四,刘承祐守制三年后,孝服初除,第一次召开“宫庭会”,听听伶人的新腔,高兴得龙心大悦,立即赏赐锦袍、玉带。不知趣的伶人亲至史府叩谢,不料史弘肇大发脾气:“战士们保守边疆,跟敌人死拼,犹未有一点恩赐,你们有什么功劳,怎么能得到这种赏赐?”当场给剥了下来还给朝廷,史弘肇就这般硬不给皇帝面子。
第五,杨邠也同样不会“做人”,刘承祐想立自己喜欢的耿夫人为后,杨邠认为时间还未到。后来,耿夫人翘了辫子,刘承祐欲以“后礼”来葬,杨邠硬是不答应,使得刘天子好不伤心。
杨、史二人处处胆敢跟刘承祐过不去,不但足以证实自己的不聪明,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必然会招来“族诛大祸”。
刘承祐感到受了无限的委屈,活得不像个皇帝,而是杨、史二执政控制下的“小朋友”,他无法再忍受下去!看出个中苗头的群小立即进言:“杨邠、史弘肇这样目中无人,终究会叛变的,我们敢做这样的预言并断定。”刘承祐认为,在客观形势上看来,他们说得有理。
曾有一回,皇帝听到街坊上打铁店的锻冶声,竟会疑心得彻夜睡不着,因他把锻冶的铮铮声当作“刀革之音”。
皇帝的决心抱定了,决定除去杨邠、史弘肇。于是,他先行召开一次御前秘密会议,出席的人物尽是与杨、史两人有嫌隙的角色。
议案通过后,他先向太后报告一声。
太后猛吃一惊后,很持重地道:“这是何等大事,怎可马虎从事,应当跟宰相(指苏逢吉,任司空、同平章事)从长计议。”
参谋之一的李业在一边,插嘴道:“先帝曾说过,朝廷大事千万不可谋及书生,书生懦怯,最易误人,也最易坏事!”
太后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仍须好好商量。
不料,刘承祐骤然发起皇帝的脾气来:“国家的大事不是闺阁的妇女所宜晓得的!”说罢,他拂袖扬长而去。看来,他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公元950年十一月,杨邠、史弘肇上朝,全副武装的士兵自广政殿杀出,立斩杨、史二人于东庑下。
聂文进亟召宰相、朝臣列班于崇元殿,宣称:“杨、史等人谋反,已伏诛,与卿等同庆。”又召诸军将校至万岁殿庭,刘承祐亲自慰谕:“杨、史等人始终把我当作‘小朋友’,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才真正地做你们的真天子!你们放心就是!”
诸军将校等听后,全无意见,皆拜谢而退。
不愿做“小朋友皇帝”的人物,循着历史上诛杀的惯例,一不做二不休,派骑兵收捕杨、史二人的族党,将其一律族诛。接着,刘承祐有意把“杀戮”的范围扩大,血刀的锋刃指向郭威。
刘承祐差他的另一母舅李洪义去杀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罪名是史弘肇与他特别要好,看来是一党无疑。
他又命令邺都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合力除去郭威及监军、宣徽使王峻。
而且,郭威及王峻在京师的家属早已被杀个精光,即婴孺也逃不过此场浩劫。
这种擅杀大臣及毫无理性族诛无辜的罪行,使内外人心感到万分忧骇。
但皇帝杀红了眼,仍派“砍杀使者”上道。他的母舅李洪义本身很胆小,担心王殷早已晓得而有所准备,所以迟疑着不敢动手。他带孟业一同去见王殷,王殷囚禁孟业,遣副使以密诏送给郭威,郭威立召枢密吏魏仁浦,拿出刘承祐的“诛杀密诏”给他看,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你是国家的大臣,功名素著,加上又握有强兵,据重镇,一旦被群小构陷,祸出非意,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情势已发展至此,千万不可坐以待毙。”魏仁浦做一番客观的分析后,要求立即采取行动。
郭威迅即召集郭崇威、曹威及众将,告诉他们杨、史二人冤死,现在还有密诏要他的老命:
“我与诸位将军披荆斩棘,跟从先帝打下天下,亲受托孤之任,竭力保卫国家,而今杨、史等人已死,我还有啥心情独自活着?诸位将军应当‘奉行诏书’,把我的首级砍下来,去向皇帝报告,这样才不至拖累你们。”
“皇帝太年轻,他懂个啥?这种行为一定是受小人的教唆!要是让这种小人得志,国家怎么会有安宁?我们愿意跟随您‘入朝自诉’,荡涤鼠辈以清扫朝廷,你千万不能让‘单使’所杀,蒙受千载的恶名!”郭崇威说出他的意见,也即代表着将领及士兵们的意见。
“徒死无益,不如顺从众位将士的意见,拥兵回南吧!”翰林赵修已在一边半似敦劝、半似敲边鼓。
大局的骰子就此掷定,郭威留其养子郭荣镇守邺都。郭荣本姓柴,是郭威的妻兄之子,即郭威的内侄。郭威以郭崇威率领骑兵做前锋,自以大部队后继向南开拔。
大梁方面的情况是怎么样呢?
大将慕容彦超正在进食,听到这项紧急情报,舍碗筷而入朝报告,刘承祐把一切军事布置全委给他,然后是准备派兵抵抗郭威南下。前开封尹侯益提出一条颇为精彩的主张:“邺都的士兵,其家属都在京师,我们只要不派兵出战,关起城门,挫其锐气,然后叫士兵的家眷到墙头上招降,准可叫全军瓦解。”
“这是衰老的人的懦夫计!”慕容彦超嗤之以鼻。按彦超的意思,一切应全按战争的方式进行。
刘承祐差谍报人员去窥探郭威的行动,谍报人员被捕后,郭威把表藏在他的衣领中放回来,表是这么说的:
“臣昨天得诏书,延颈等死,但郭崇威等不肯奉诏行事,更不忍加害于我,都说:‘这是皇帝身边贪权无厌的小人要害您。’逼我南行,诣阙请罪。我求死不得,力又不能制止,几天之内,我一定会来到朝廷待罪,要是您认为我有罪,则请照律法处理。相反,如果有人的确在搞破坏,希望您交出来,执付军前以快众位弟兄的心意。那时,我当抚谕诸军,仍退归邺都。”辞意恳切,态度也光明磊落,但刘天子却不可能有答复,因他明白自己已闯下大祸,正不知如何收拾才好呢。
郭威的大军来到滑州,把滑州的库物全搬出来劳军,并对士兵们训话:“听说侯益已督促诸军自南而来,咱们要是同他交战,则不是‘入朝’的本意,不战则准被他屠杀,我欲成全你们的功名,不如还是奉行前诏,把我宰了吧,我郭威至死不恨。”
“朝廷对您不起,不是您对不起朝廷,所以人人争相奋勇,像报私仇一样,侯益是个啥玩意儿,能做什么事儿?”战士一致这么说。
王峻乘机对士兵们开出“政治支票”:“我要公平地处分,等到克复京城,让你们剽掠十天。”士兵们又失去了原来的光明目标,统统想到发财之路上去,这是做上司的将领率先想做强盗的缘故。
如今,刘皇帝甚有悔惧之色,私下对窦贞固说:“那些人当时行事太草率了。”好像他半点儿责任也不应负。
李业等请尽倾府库以赏赐各军,目的是想用钱财来收买战士拼命。苏禹珪不同意,李业拜禹珪于帝的面前道:“相公,且为天子打算吧,不要再爱惜府库!”
苏才点头,于是赐禁军每人二十缗,下军减半,将士在北方者送给其家眷,命令他们通家信,叫他们归来。这步做得虽好,可惜太迟,也买不了人心的向背。
南北两军终于相遇于刘子陂,刘承祐欲自出劳军。太后道:
“郭威是吾家的勋旧,要不是切身生死的关系,何至于此,只要按兵守城,用快诏去理谕,看他怎么说,他一定有道理的,则君臣之间的礼节尚可保全,千万出去不得。”
刘承祐不理,当时皇帝的扈从军阵容甚盛。太后向聂文进道:“要小心,不可大意!”
“请太后放心!有我在,纵有一百个郭威,准可统统抓来!”聂文进放出这样的豪语。
南北两军对垒至暮,未曾交战,帝还宫,慕容彦超吹起牛来:“来日你在宫中无事,不妨再出来看看我如何破贼,我不必跟他们打,只要喉咙放大些,就可把他们叱散归营。”
翌日,刘承祐自不愿失去观看“皇叔”“叱散归营”的精彩表演,太后力劝,不听,照看不误!
两军既列阵,郭威戒其部众道:“我们是来诛杀一群小人,不是要跟皇帝对垒的,请你们先不要动手。”
但两军不能摆下“打的姿态”而不打呀,战场又不是戏台。夸下海口要把他们“叱散归营”的英雄自引轻骑直前奋击,郭崇威等率骑兵力拒,彦超马倒,要不是部下赶快抢救的话,他差一点儿变成俘虏。彦超挥军撤退,麾下死百余人,于是诸军夺气,士兵多有自动向北军投降的。
傍晚时分,南军多向北军投降,慕容彦超与麾下十余骑潜逃,投奔到兖州去。此君行踪,以后再表。
这天晚上,刘承祐独与三相及从官数十人,宿于七里寨,余众皆逃散。
翌日,郭威望见皇帝的旌旗在高板上,跳下马免胄,自往会晤。等他到达时,皇帝已开溜了!
这时,刘承祐原打算策马回宫,行到玄化门,前平卢节度使刘铢叱问皇帝左右:“兵马到哪里去了?”
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刘铢心中早已明白,随即拔出箭来,乱射皇帝的左右。刘承祐看大事不妙,拨转马头,向西北逃走,逃到赵村,追兵已到,刘承祐跳下马,奔入民家躲避,被乱兵砍成肉块。
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等人皆自杀,聂文进独自逃走,被军士斩杀,李业奔陕州。“群小”的下场像一只只的小耗子,非逃即死。天地虽大,已无地容身,这是自作孽的角色应有的下场。
当郭威听到刘承祐被杀,号哭着道:“老夫之罪也!”
战胜的总司令郭威自迎春门入,回到他的私第休息。
诸军照着王峻所开的支票在街上大掠,整个夜晚,烟火四起,兵仗火势,火助兵威,到处尽是劫掠取财、杀人越货的“土匪兵”。由下列数事,可见一斑:
其一,军士侵入前义成节度使白再荣的公馆,先抓住“老白”,再从事洗劫,后来想想不妥:“我们曾做过他的部下,一旦放肆到这种地步,还有啥面目再可相见!”于是手起刀落,白再荣的首级被扔了出去。
第二,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以巨万计,但此君秉性悭吝,即使是妻子也不放心委以钱财,他总是把成串的钥匙系在裤带上,行走时一如环佩,铮鸣有声。这天夜里,他躲在佛殿的天花板上,只因陆续来躲的人太多,天花板塌了,统统坠了下来,士兵们把“老张”的衣服剥光,致使他活活冻死。(www.xing528.com)
第三,魏仁浦的死对头贾延徽,这天被逮到。贾与魏是邻居,贾想吞并魏的房子来扩建自己的宅第,仗着刘承祐对他有宠,老想倾陷魏仁浦。现在既被士兵逮来,按一般常理,现在正是报复的大好时机,但魏仁浦不愿这样做:“因乱而报怨,我所不为也。”遂命令把他放了。宽恕永远胜过报复,后来郭威晓得魏有这般的正义行动后,格外看重他。
第四,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看到“土匪兵”横行不法的状况后,慨然道:“郭侍中举兵南下,目的无非是清扫皇帝身边的那些妖孽,以期安定国家,而今‘鼠辈们’这般猖獗横行,分明是土匪,这哪里是郭侍中所希望的行为?”遂搬出胡床,置于巷口,作为障碍,手执弓矢,凡想前来打劫的土匪兵,辄被射杀。一条里巷,靠他一人防守,总算获得安全。
侍卫步马指挥使王殷,目击官兵比土匪还要凶横、残暴的情势,戚然向郭威道:“要是继续允许他们剽掠的话,看样子,今夜这座城市会立即变成‘空城’。”
郭威才命诸将分部禁止,土匪兵不理,因他们手里握有监军、宣徽使王峻的“听旬日剽掠”的“定期支票”,诸部将无奈,只得斩杀一些执拗的,至天亮时,情势才被控制了下来。
如今,该轮到太师冯道出场了。他率领百官谒见郭威,一见面,彼此互相揖拜,一如平时,太师慢吞吞地慰藉道:“侍中这趟回来,很不容易!”“本来就是!”
之后,郭威率领百官入朝,问太后起居,且奏军国大事,第一件是“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早立嗣君”。在一大堆候选人中,他们最终挑中了河东节度使刘崇(刘知远的弟弟)的儿子刘赟(时任武宁节度使)来继承大统,当即差太师冯道择定吉日,备下法驾到徐州去迎迓。
在新皇帝报到前的这段时间,郭威认为,应请太后临朝听政,李三娘遂正式摄政,虽然大权落在郭威的手里,但郭威尚能谨守臣节,一时并无跋扈凶肆的行为。在李三娘的名义下,在此不得不略行陈述朝廷一些方面的政治措施:
第一,窦贞固、苏禹珪从七里寨逃归,各自匿居起来,郭威使人寻访后,不久即恢复其原有的职位。
第二,郭威在讨伐三叛将李守贞、王景崇、赵思绾时,每见朝廷的诏书,处分军事问题,皆合机宜。于是他询问使者是哪个起草的?使者回答是翰林学士范质。郭威认为他是宰相的候选人才,入城之后访得范学士。郭威非常高兴,当时刚下大雪,郭威脱下所穿的紫袍相赠,这是礼遇优渥的行为。后来,在迎新君时,所草的太后诰令全是范学士捉刀的。
第三,诛杀镇宁节度使李洪义、前平卢节度使刘铢及其党羽,皆枭首示众,而赦其家。在一片循环报复的“族诛”声中,能够“赦其家”值得大书特书。为了这件事,郭威亲自向公卿们解释:“刘铢残酷地屠杀我的全家,即妇孺婴孩皆所不免,要是我也报复式地屠杀他的全家。则怨仇反复,试问要到哪一天才能解?”这是很了不起的宽恕行为,可能是受了魏仁浦宽谅贾延徽的影响。
当刘铢被捕时,问其妻道:“我死之后,你大概会被官府派做人家的婢女吧!”“以你的所作所为,那是绝对必然的!”妻子坦然回答,盖她已认定,丈夫的可耻行径,她是须负连带责任的。出乎意料的是,郭威不是他夫妇俩心目中的那种人。她—不但是她,全家全族均免挨钢刀。
公元950年冬,镇将奏报,契丹数万骑入寇,攻入内丘,并实行屠城,又陷饶阳,情势危急。
太后敕郭威率领大军出击,国家大事暂委于窦贞固、苏禹珪、王峻等三人,军事委给王殷。
十二月,郭威从大梁出发,至滑州,留此数日。
当是时,赴徐州迎新君的冯道太师及刘赟等一行已循东道西来,路上的仪仗和卫队完全是“王者”的派头,左右均呼万岁。新皇帝相当会“做人”,尚未即位,得知郭大将军率军御敌,立差使者到前线劳军。但是,情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使者在劳慰诸将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瞪着眼睛而不拜谢皇恩,竟有将士互相如此耳语:
“我们屠陷京师,罪已滔天,要是让姓刘的继续来做皇帝,则恐怕我们以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郭威也曾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遂暂时选择不管,保卫边疆才是顶要紧的事,催促将士出发到澶州。当郭威再想从澶州北上时,将士们可不答应,数千人大吵大闹,郭威令卫兵关门,将士之中有的已跳过围墙,有的爬上屋顶,集体来到郭威的面前:
“皇帝一定要你郭侍中来做,我们已跟姓刘的结下梁子,所以也不可能会拥护他。”
性急的将士已把黄色的大旗撕下来,算是临时的“龙袍”,把郭威整个身体包起来,共同扶他登座。然后,一众将士此起彼落地高呼万岁,欢声震动天地。
在五代,这类暴兵拥立皇帝的活剧,随时随地都在上演,但澶州戏台上的郭威皇帝,演得较有声有色,也较为成功,堪与后来陈桥兵变中的赵匡胤媲美。所以,郭剧该是赵剧的序幕。
此时,大梁已成为“政治的熟苹果”,有两路人马都想捷足先登:一路由北方南下,那是郭威的集团军;一路由东方向西推进,这是刘赟的一系。
郭威集团在路上,即上太后牍,条件是请奉汉宗庙,事太后为母。换一句话说,李太后可以不动,但汉的继承权该由郭威来承担。刘赟呢?自然不容许他问鼎。郭威同时下书抚谕大梁士民。一行人马,来到七里店。宰相窦贞固率领百官出迎拜谒,从而劝进登基,郭威遂暂时驻扎于皋门村。
由东向西渐进的那路人马,来到宋州时,已听到前线的澶州兵变。在尘埃落定之前,为持重起见,“临时皇帝集团”暂行驻扎于此。
大梁方面怎么来处理这项棘手的问题呢?王峻、王殷听到前线兵变,已倒戈南下时,遣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率领七百名骑兵前往阻栏。
但是,郭崇威并不去抵拒南下的郭威集团,相反地,他却自动开拔,直驱宋州,列阵于该府门外。刘赟得报后大惊,下令四门紧闭,然后登上城楼问他为什么开到这儿来。
“因为澶州兵变,郭侍中恐怕您未能明了个中内幕及真相,所以派本人前来宿卫,并无别的动机,请您放心好了!”郭崇威把此行的动机做一简略报告,表明并非自己有意要跟他过不去。
“那么就请郭将军进城,咱们聊一聊,做个朋友好呀!”刘赟乘机拉拢关系。
“……”郭崇威慎重起来,他不愿单枪匹马地进去。
和事佬冯道出面保证,郭崇威乃进城登楼,拜见皇帝,刘赟对这位貔貅在握、也能左右政局的风云人物执手而泣,郭崇威尽其所能地安慰了一通。然后,他辞别下楼归队。
跟随刘赟西行的徐州判官董裔,看出这绝不是好苗头,于是劝刘赟道:“我细细地观察郭崇威的言辞行动,一定含有极大的阴谋。根据‘马路新闻’,郭威已自立为帝,而您还继续西行,这不是自投罗网、深入虎口吗?请您赶快召护圣指挥使张令超—跟冯道一起被派去迎接圣驾的“保卫团团长”—把当前的情况分析给他听,要他坚决地站在我们这一边。趁着今夜,令张令超出兵劫郭崇威,夺其骑兵,明天咱们抢掠睢阳城的府库,一面犒赏士兵,一面再募新兵,增加实力,然后北走晋阳,到您爸爸刘崇那儿去。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新定京邑,绝对没有工夫来追我们,怎么样?”
刘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犹豫不决。
不料就在这晚,张令超被郭崇威收买了过去。
刘赟连保卫的人员都没有了,惶惧无策,而郭威的“限时专送”函来了,“召冯道先归”。
冯道立刻告辞启行,刘赟无可奈何地问道:
“我此次西行所恃的,因你是三十年旧相,故放心无疑。现今郭崇威把我的卫队全部收买过去,你当替我想想,我该怎样办才好?”
冯道始终不吭气,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八面玲珑好作相,要是他锋芒毕露,试想三十年间,从燕京的刘守光天子时代到现在,哪还有“冯太师”在的余地?
有一名客将贾贞,看不惯冯道这种“见危不救”的“老油条”作风,很想拔起剑来,把他一挥两段。
刘赟倒动了恻隐之心,反而同情冯道的遭遇,他连忙加以阻止:“你们千万不要乱来,大事与冯太师无涉。”
接着,郭崇威逼令刘赟等迁居于外馆,“临时皇帝”被软禁了,自由已向他告别,而且他从此有了个真正的顶头上司—郭崇威。
郭崇威把刘赟的腹心董裔、贾贞等数人铲除掉。
李太后的“诰”公开贴出来了,废刘赟为湘阴公。
后汉亡,时为公元950年,它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仅有四年。
公元951年,汉太后下诰,授郭威符宝,即皇帝位。监国郭威自皋门村入宫,即位于崇元殿。颁制如下:“朕周室之裔、虢叔之后,国号宜曰‘周’。”然后是改元大赦,全按着封建的那一套手续做去。但新皇帝有几点新政:
一、杨邠、史弘肇、王章等皆追封赠官,以“国葬”礼改葬,访其子孙,追叙录用。郭威不忘旧友情谊,全表现于此;
二、凡仓场、库务、掌纳官吏,均不得收斗馀、称耗;
三、罪人非反逆,不得诛及亲族,没收财产;
四、唐庄宗、明宗,晋高祖,各置守陵十房;
五、汉李太后迁居西宫,上尊号为昭圣皇太后;
六、起用新人物,擢拔三相—李糓、王峻、范质。李糓为转运使,行事唯求尽心尽节,为人沉毅有器略,在皇帝面前讨论问题时辞气慷慨,善譬喻以开主意;王峻夙夜尽心,知无不为,军旅之谋,多所裨益;范质明敏强记,谨守法度。
郭威即位,在国是方面锐意求新。他能够罢各方的贡献,禁止越级申诉,除去牛租,诛戮赃吏……在那个动荡难安的局面下,政绩是斐然可观的。
内政初定后,在地方藩镇大员的处理上,尚有二项最棘手的事情:
其一,慕容彦超由于疑惧而谋反。
其二,刘崇正式宣布独立。
现在分开来讲,以澄清眉目。
当刘赟匆匆地由冯太师陪着赶赴大梁接受皇冠时,他的部将巩廷美、杨温等镇守老地盘,及闻刘赟做不成皇帝,被软禁于宋州,巩廷美等人即奉刘赟的妃子董氏于徐州拒守,等待晋阳方面刘崇的援兵,有意要构成东西夹击之势。郭威明白巩廷美等人的动机及用意是什么,即命刘赟以手书慰谕此二将,二将欲降,但又惧怕降后免不了一刀。
在犹豫不决之间,王彦超克复徐州,巩廷美等人被杀。
慕容彦超在国是初定之时,即遣使入贡。为避免他疑惧,郭威赐诏以安慰,甚至客气到以兄弟来称呼:
“今事已至此。兄言不欲繁,望弟挟持,同安亿兆。”然后加王彦超为奉宁节度使兼中书令。
巩廷美被平定后,慕容彦超疑惧益甚,乃招纳亡命之徒,蓄聚薪粮,准备从事独立的工作。他一面派人暗中与北汉、契丹勾结,一面派间谍诈为商人,求援于江南的唐,使侵扰周的边境,从而使周前后受敌疲于奔命,计划尚称严密周详。
郭威明了这种情况,派通事舍人郑好谦,重申慰谕,与他宣誓,彦超愈不自安。
公元952年春正月,慕容彦超采取实际行动了!他征发乡兵入城备战,并引泗水输注壕中,战与守既齐全,又以旗帜发给各镇将,叫募集群盗剽掠邻境。
朝廷方面的部署是以老将药元福、向训、曹英(曹威避郭威讳,改名英)等以骑兵和步兵进讨。
曹英等将士先击败在下邳的唐援军,然后击退北汉及契丹的援兵于晋州,把彦超孤立起来,接着模仿郭威取河中的战法,以长围围困兖州。
慕容彦超屡出战,总被药元福的骑兵击败,彦超不敢出,仅十余日之间,长围合拢了,遂进攻。
当慕容彦超将反时,一位名叫崔周度的判官进谏:“鲁是讲究诗书的国家,自周初伯禽封于鲁以来,就注定不能称霸于诸侯。唯以礼义来守,则可世代承继;您跟朝廷并无半点嫌隙,只是自疑罢了!”
彦超大怒,把他送上断头台。盖慕容彦超是目不识丁的人物,江湖术士对这类角色最有办法。一位术士就曾这般对他说:
“镇星行到角亢、角亢乃兖州之分,其下有福。”
彦超乃立祠祈祷,并令民家皆树立黄幡。
可能是慕容彦超虔敬祈祷的缘故,曹英攻打一个多月,始终无法攻下,在大梁的郭威急了,亲自到前线指挥。当到达兖州时,郭威还客客气气地使人诏谕,不料反挨了慕容彦超一顿臭骂。皇帝只得下令,诸军进攻。
各路军马均加紧进攻,而生性贪吝的慕容彦超犹自藏匿珍宝,不肯拿出来劳军,于是人无斗志,其将士多陆续出城投降。
官军破城了!正在镇星祠祈祷的慕容彦超听到消息后,立即率众力战,无奈大势已去。于是,他自动放起一把火把镇星祠焚烧,携着老妻共同去跳井。
榆林店的英雄落得如此下场。其子出走,被官军追获后,一并处斩。官军又在城中大掠,情况完全是进入大梁时那一幕的翻版,官军屠杀了一万多人。
最初,河东节度使兼中书令刘崇,听说隐帝刘承祐遇害,欲起兵南下,也来中原逐鹿一番,后听说将迎立他的大少爷刘赟,他才浅笑盈盈地道:“我儿为帝,我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原少尹李骧私下跟他出谋划策:
“依我个人的看法,郭威是打算做皇帝的。您最好赶快出兵越过太行山,占据孟津,等到徐州方面的刘少爷的宝座坐定后,咱们再回镇,则老郭必不敢乱动歪脑筋,不然,准另有苗头。”
“酸溜溜的腐儒,居然想离间我们父子!”刘崇的无名火骤被燃亮,气呼呼地道,“来人呀!把这腐儒给我推出去!”
“我空负才能,现替愚人想办法,怪不得要‘招死’,死无所谓,但家里尚有老妻,希望一同到‘阴间’去。”“成全他!”刘崇一不做二不休,把“老李”夫妇干掉。
刘崇处理了李骧的问题后,即向大梁报告,以表示归顺拥护,并无二心。但事态的发展完全相反,刘赟被废弃、被软禁,刘崇请求让他回归晋阳,朝廷哪会轻易答应。一面劝其同力相辅,当加官晋爵,永镇河东,以示笼络。
最后,要来的事终于在不久中来到,刘赟于宋州被杀。就在刘赟被杀的同一天(公元951年2月24日),刘崇自行即位于晋阳,沿用汉隐帝时期的年号,统辖地共有十二州,同时封拜了文武百官。
刘崇老老实实地对着臣僚道:
“我以为,高祖(指刘知远)的基业一朝坠地,这是对他不起的。而我的即位,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你们看,我哪里像个天子的样子?你们也不像个节度使。”因此,他不建立宗庙,祭祀一如家人。宰相的薪俸每月一百缗,节度使每月二十缗,其余的按比例递减!正因如此,北汉境内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廉吏。
刘崇即位那天,正是他的儿子在宋州魂归“离恨天”之日。消息被证实后,刘崇哭起李骧来:“我不听忠臣之言,才会弄得如此!”当即替李骧立祀,岁时恭祭。
刘崇斟酌自己不是大梁的敌手,乃把石晋向契丹求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搬出来“拷贝”,主其事的干员是二少爷刘承钧,其时官拜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太原尹。双方书信来往的称呼是“侄皇帝”致书于“叔天授皇帝”。契丹不喜欢“侄”,改为“儿”,他是五代中最后一个“儿皇帝”,按本书的排列,该是“儿皇帝第六”。
北汉会合了契丹,入寇晋州。
郭威派王峻为行营都部署,将兵赴救,诏各路军马均受王峻调度,许以便宜从事,得自选择将使。王峻出行,郭皇帝亲至城西饯别。
王峻留陕州旬日,不进。郭威担心晋州会失守,下诏亲自西征,王峻对着来到陕州催其上道的使者,要他回去对皇帝道:
“晋州城池坚固,一时尚无问题,刘崇兵锋方锐,不可力争,所以驻兵于此,正欲待其士气颓衰,绝对不是我怯弱,请尽管放心好了!陛下刚刚即位,尤其不宜轻举妄动,否则车驾一旦出汜水关,则东方的慕容彦超马上直趋大梁,到那时候,就大势已去了!”
郭威听完报告后,用手拉拉自己的耳朵:“我几乎又行错了一步棋。”从此他放下心来,一任王峻破敌。
王峻至蒙坑,时大雪遍地,野无所掠,刍粮告乏的北汉军,即烧营夜遁,契丹兵也溜之大吉。王峻入晋州,诸将齐请亟行追赶,峻较持重,犹豫未决。翌日,王峻即遣药元福、仇弘超、康延沼等率骑兵追击,追到霍邑,纵兵奋击,北汉兵多坠落崖谷,死者甚众。
霍邑道隘,康延沼畏懦,不欲急追,因此北汉兵才能完全撤退。药元福说:“刘崇出动了全部军力、挟仗胡骑作为外援而来,其志在并吞晋、绛。今气衰力惫,狼狈而逃,如不乘此良机,实行扑灭,以后仍是咱们的后患。”无奈诸将不愿追,稳健的王峻又派人来阻止其前进,只得就此作罢。
北汉土瘠民贫,内供军国的税赋,外供契丹的财帛,赋繁役重,老百姓委实无法吃得消,因之多有逃入周之境内的。
郭威在北方赢得北汉,在东方又赢得慕容彦超的两大战役后,享了三年皇帝的清福,辞别了人间(公元954年)。他的养子晋王柴荣(即郭荣)继位,是为后周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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