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远是石敬瑭的心腹大将,石对刘是言听计从,两人几乎成为一对“百搭”。刘初次表现出心狠手辣,是公元934年,闵帝李从厚带着五十名左右及从骑逃到卫州时,该州刺史王弘赞怪他逃难逃得太不成体统,“将相侍卫、府库、法物”完全没有,使群下无法瞻仰。换句话说,连一个像样的皇帝排场都无从摆起,使石敬瑭感到万分尴尬,刘知远突耍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把那五十名左右及从骑一起“报销”。
此后,他又着实卖命地耍出好几套“绝招”,范延光、张从宾之变时,他是安定大梁府的中心力量之一。等到事变平定后,他奉命出任河东节度使。
石敬瑭病重时,有旨召其入朝辅政,齐王石重贵压制他,两人之间的嫌隙与新账,从这天算起。
公元944年,即石重贵即位的翌年,辽、晋的外交因景延广声明有“十万横磨剑”堪以应付而正式破裂。耶律德光、赵延寿等引兵南下,石重贵御驾渡河拒战,有命令给刘知远,要他“会兵山东(太行山以东)”,刘知远误了行期而不出兵,石重贵很不高兴,跟腹心亲信说:“太原刘知远不肯帮忙,一定是另有打算,果真如此,那又为什么不快点行事呢?”从此,国家朝廷的大事会议,刘知远都没有资格参加,两人的裂痕越来越深。
刘知远着实苦恼过一个时期。他跟他的一位好部将郭威要好的程度一如他对于石敬瑭一样。郭威看出刘终日抑郁的原因是什么,乘机安慰他:
“河东(今山西省)山河险固,风俗尚武,士多战马,承平无事时,则勤稼穑,农闲期间则习军旅,这是帝王的资本,你还烦恼个啥?”郭威这句话有力而恳切,替刘知远指出他的政治远景及应采取的政治路线。
从此,刘知远忙着训练士卒,整顿财赋,以期一天,他也要“趁机龙飞”而“君临天下”。
当石重贵听从北面副招讨使马全节的奏议而亲自北伐时,诸军依次北上,刘并未出兵,虚张声势地响应,他的看法是“中原疲弊,自守尚且感到不够,怎能横挑强胡?即使一战而侥幸获胜,也有无穷的后患,何况不可能会取胜呢!”他明白彼此之间“胜负的公算”,百分比各占若干,但他不会论谏,因为石重贵那种角色既已与他各存有芥蒂,谏还不是等于白费唇舌!
刘知远广募士卒,阳城之战后,诸军散卒归附他的有数千人,他又得到吐谷浑的财物,从此河东一镇,富强冠于其他各镇,共拥有步骑士兵五万人之众。
刘知远既拥有强兵劲旅,坐镇河东,俨然脱离石晋王朝的独立王国。无论从理论、礼节还是从实际行动来说,朝廷都对他无可奈何。
当耶律德光、赵延寿率师南下时,刘知远既不邀遮拦击,也不入援勤王,那形势宛如中立国一样,仿佛他不是石晋的封疆大吏,也没有那种义务。当时,刘的主要工作是分兵保守四境,预防意外侵入。
大梁府沦陷了!刘知远即遣王峻奉三张“表”,到大梁向耶律德光道喜,是哪三张表呢?
第一,贺胜主进入汴京。
第二,报告“太原夷夏杂居,戍兵所聚,未敢离镇”。这是说明他未擅离根据地,请求主子的原谅。
第三,说明本来应有所贡献,一充军粮,二是慰劳。但情势偏这么不巧,契丹籍将领刘九一军自土门西入,屯于南川,城中忧惧,一俟召还此军,道路既通,始可入贡。
三张表所尽的全是恭恭敬敬的“臣礼”,正说明他原是承继石敬瑭衣钵的正统人物。
耶律德光一乐,赐诏褒美,及进书,亲加“儿”字于刘知远的姓名之上—这是无上的荣宠。赵延寿、杜重威等卖了半辈子的“狗命”,依然得不到这个亲加的“儿”字,足见“儿”字在当时的分量,是很吃香兼极吃重的。此外,德光复赐其以木拐。依胡法礼节,夫木拐者,是特别优礼大臣的工具,相当于汉宫仪的赐节杖之类。
由此,刘知远与耶律德光的关系进入“蜜月期”。
事后,刘又遣北京副留守白文珂入献“奇缯名马”,刘本人不会到京朝拜,耶律德光才弄明白这角色不简单,原来他是个“骑墙主义者”,在玩两面外交。蜜月期一过,彼此的真面目顿时显现出来。
旁观者清的郭威,乘机点明关系:“敌虏恨咱们入骨了,不可不特别注意!”
从大梁回来的使者王峻,根据自己的观察,下定语一样地报告:“契丹贪残失人心,必不能久占中原。”此是一针见血的结论,是用耳朵听、眼睛看,加上自己的理智判断得出的结论。
因之,有人劝刘知远举兵进取,到中原去“龙飞”一下。
刘的态度蛮慎重,说道:“用兵有缓有急,当随时制宜,现今契丹新降晋军十万,虎踞京邑,未闻有其他大规模的反抗行动,咱们哪能轻举妄动呢?依我个人的观察,契丹最大的目的是在搜刮财货,一旦财货搜刮足了,必定会回归老巢的。那时候,冰雪也已消融,从自然地理来说,他们是待不下去的!咱们此刻暂且等,等待他们一朝马首朝北开,即行进取,这才是万全之策!”
刘知远的确有眼光,看得准,料得正!他开国奠基的工作,已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当石重贵一行人马被命令到黄龙府观光旅行时,国人都愤慨“天子蒙尘”。刘知远遂扬言,欲出兵井陉,迎天子归晋阳老家奉养,借此收拾天下民心。为了使假戏演得更为逼真、精彩起见,他命武节左右指挥史弘肇集诸军于校场,预备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才出师。
在校场上,军士们的意见是,契丹已攻陷京城,逮住皇帝,天下业已无主。现今够资格统治中原的,除“老刘”之外,还有谁呢?是故应当先正位号,然后才可出师。
接着,彼起此落地争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刘知远并没有被“万岁”的呼声叫得晕乎乎而失去理智,他要求史弘肇遏止他们,不要乱闹乱叫,理由是“虏势尚强,我方军威未振,应当先建立功业,然后再说,士兵们懂得啥东西”?
这是刘知远以退为进的好办法,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手下人可没这份耐心再等下去!河东行军司马张彦威等人,三上笺劝即帝位,知远迟疑未决,大将郭威遂出场,他联络都押牙杨邠入内劝说:
“现今远近的人心,不谋而相同,这就是天意,天意是谁都违背不得的,如不于此时乘机进取,而老是谦让,恐怕人心一旦转移,那时不但挽也挽不回来,反而要受祸殃!”
刘知远的腹案就如此实现了。
公元947年二月,刘知远即皇帝位,是为后汉高祖。
刘知远即位后的第一道诏书是,罢免诸道替契丹搜刮钱帛的吏使。
接着,他很想迎接石重贵及太后,等他赶到寿阳县时,那些旅行队已经过恒州好几天了,他的“马后炮”工作就做得这么巧妙而到家。
接不到石家,他回到晋阳,想征收点捐税来犒赏将士,他的贤内助李夫人(就是民间故事中有口皆碑的李三娘),感到人民的负担已很重,遂颇有立场地予以反对:
“你在河东镇创业登基,并未有半点好处给老百姓,倒先把人民的一点血汗本钱肆行搜刮,这种粗鲁大胆的作风恐怕不是新天子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本意吧!现请把宫中的积蓄完全搬出来劳军,虽然数量并不多,但这样做,总不至于会招致人民怨恨吧!”
“行!捐税不必商议再征了!”于是,刘知远把内库所有的积蓄,尽数搬出来犒赏将士,内外闻之,莫不交声赞美。
李夫人是五代史中较为难得的一位贤后,她与后唐庄宗的刘夫人都是平民,但后者仅知搜刮、聚敛,忘记民间的疾苦,把后唐的国运加足马力地向毁灭的目标开去,终于身败名裂、国破家亡。而前者则能惠众博施,助其夫完成帝业,饮誉后世。
刘知远听说契丹将北归,欲经略河南,他以史弘肇为前驱,又遣万进出北方,以分散契丹之注意力。
公元947年五月,契丹永康王兀欲既平赵延寿之变,而自立为王。刘知远集合群臣,开御前会议,谋求进取,诸将认为先出师井陉,次取镇、魏二州,先定河北,则河南唾手可得。
“我从石会直驱上党!”刘知远决断地提出。
“耶律德光虽翘了辫子,但党众仍很多,他们各自坚守城镇,倘使我们出兵转战河北,一来兵员不够分派,二来路途迂回,请问谁来支援我们的行动?假使群虏联合起来攻击,我们进,他们实行遮拦,做正面接触;我们退,他们断后尾追,粮饷一旦被截断,大家只有死路一条。且上党山路险阻,粟少民残,无以供应,故此路不通。新近陕、晋二镇相继前来输诚,要是大军先控有此二州,则万无一失,不出二旬之间,洛阳汴京可定。”独具慧眼且对形势了若指掌的郭威,提出他对当前时局的分析报告,并指出应采取的路线。
“分析得当,就照这样办。”刘知远同意郭威的意见。
当刘知远自阴地关出晋、绛,前锋史弘肇已报告克复泽州。
史弘肇为人沉毅寡言,治军最重纪律,将校如有敢违背军纪的,立即“挝杀”,士兵们如有侵犯民间田物,甚至系马于树下的,皆行处斩,故纪律严整,军中惕息,没有敢犯令的。史弘肇实为五代中很稀有而难能可贵的将领,刘知远能一路平安无阻,从晋阳到洛阳,从洛阳到大梁,均顺利地通关,均拜此开路先锋的劳绩。
刘知远渡过黄河后,自陕州至新安,西京洛阳的“留司”悉来迎接。至洛阳,入居宫中,汴京百官奉表来迎接。
此时,守大梁的萧翰,得知刘知远将要来到,打算溜回去,但又恐怕中原无合适的统治者,必定会出乱子,乃立后唐的许王李从益,留给他一千名燕兵,自己逃之夭夭。
刘知远得报,大梁又有傀儡朝廷出现,即命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先入大梁府“清宫”。郭到达后,斩杀李从益及王淑妃。淑妃将死时,泣道:
“吾儿为契丹所立,犯了什么罪而必须处斩呢?为什么不让他活着,使他得于每年清明寒食时节,持一盂麦饭来祭洒明宗的陵墓呢?”
但这怎么可能呢?会耍政治艺术的人物,先天已不大具备人情味,后天又是“斩草除根”的理论家兼实行家。故王淑妃的那些话,显然是多余的。
铺路清道的工作完成后,刘知远驾到大梁,并下诏大赦,以汴州为东京,改国号为汉。
倾覆石晋王朝的“大功臣”,不是耶律德光、赵延寿或刘知远,倒是儿皇帝石敬瑭的“东床快婿”,册封为宋国长公主的“老公”、石重贵的“姐夫”,天雄节度使杜威将军是也。
此君随着胜主驾到汴京后,俯仰由人,自己做不得主。他原想有那么一件真的赭袍来亮相的,结果人家不给,耶律德光自己在大梁戴上“通天冠”,穿上“绛纱袍”,登正殿,设乐悬仪卫于庭,受百官朝贺,下制称“大辽”。
杜威、赵延寿等辈干瞪着“死鱼眼”,随班拜舞,山呼万岁。杜的腹内至是装的全是一肚子不愉快,但不愉快的事还有呢!每当他出入时,道旁的路人皆自动停足,指指点点地咒骂,老杜只有低着头,装作没听见。笑骂由他笑骂,有朝一日老子登上金銮宝殿,人们不山呼万岁才怪!杜威抱着这般态度自我解嘲。
但人们误会了他“忍辱负重”的宽恕精神,竟以碎瓦砾、小石头、臭皮蛋来招待他。
在前路茫茫、诧傺失气、千夫所指声中,天翻地覆了!石晋成为历史的名词,新的王朝—刘汉登台了。刘知远遥拜杜威为太尉、归德军节度使。依一般的惯例,杜威应先奉表归命,表示效忠输诚,继而假惺惺地请移他镇。因为既经归命,就得听话,尤其是听新主子的话。
刘知远听从郭威的意见,把他移入京畿辖境内的地区,徙为归德(今河南商丘)军节度使。杜威认为在他的老巢是谁也不敢动他一下的,而今“移镇于制下”,不是等于野马被套上了羁勒吗?于是,他正式拒绝,并遣其子向契丹的麻答求救。麻答遣一千五百人做他的后援,凡此全是当时的节度使应有的行径,一点也不稀奇。
朝廷一面下诏,削夺杜威的官爵,一面派高行周、慕容彦超为正、副招讨使,实行军事剿讨。
不料,在前线的二位将领,为了“急攻”“缓打”的问题发生龃龉,刘知远恐二将不协,易生他变,乃自行挂帅进攻。
到达邺都前方的刘天子,和意仍很浓,遣给事中陈观前往晓论,杜威则闭门不纳。当其时城内食物日渐匮乏,城中将士多潜出而投降。副招讨使慕容彦超一再请快攻城,于是,刘皇帝亲督将士们快攻,不幸得很,城上拼命御战,致使城下的进攻者受伤万余人,死掉一千多。
为什么邺都能守得这般牢固呢?原来城里还有两千名幽州兵由张琏率领着,新近开来助战。
刘知远感到牺牲太惨重了,遂派人招张琏投降,许以“不死”。
张琏反责问道:“繁台事件的士卒有什么罪,要集体屠杀,现在守此孤城,正以‘死’为期。”
什么是“繁台事件”呢?此处宜作补充交代:
最初,萧翰溜走时,留下一千五百名幽州兵戍守大梁,刘皇帝驾到后,有人向其报告,这些“犬羊羯种”将要起事叛变,刘皇帝火了,尽把他们屠杀于“繁台之下”,所以,张琏把这件惨案重新提起。
包围战一直持续三个多月,城中食竭力尽,杜威开城出降,城中饿死者十之七八,能苟延残喘的皆鸠形鹄面,全无人状。
郭威请乘机杀杜威及其牙将百余人,并把他的财产充公,慰劳将士。刘皇帝为人仁慈,以信义为先,偏不答应,出杜威为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刘天子这种做法颇招致一般国人的怨恨,纷纷请老杜吃碎瓦砾、小石头的行为正在此时。
另一面,刘知远原已答应张琏,许其回归乡里,及出降,皇帝又反悔,立杀张琏及其将校数十人。其幽州兵呢?纵其北去。此辈“土匪”将出境时,又放肆地来一次“打草谷运动”后,才告赋归。
刘天子平定此役,显见心神交瘁,三个月后,他晏驾了!名义上他做了两年皇帝,实际上是一个整年(公元947—948年)。
顾命大臣史弘肇、郭威等为防范起见,暂秘不发丧,先行下诏,逮捕杜威父子,罪名是“因朕小疾,谤议摇众”,并将其三子一并处斩,然后才发丧,宣遗制,皇子刘承祐继位,是为后汉隐帝。
唐自安史之乱后,直至五代,坐拥强兵的封疆大吏,均形成半独立的状态,每一个“大军阀集团”就是一个王国,手下有幕僚,有战将、士兵及其民众,有各项税收可作为军需粮饷,于是弱小的互相勾结,力图自保;强大的则并吞四邻,兵连祸结,频年征战,暗无天日。中央朝廷对他们视若无睹或充耳不闻,实际上是无能为力,听其自生自灭。
要是中央朝廷发生剧变,这些藩镇们初则采取骑墙主义,继即相机行动,如果连自己的地位也发生问题,那就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宣告独立,称王称帝起来。胜呢,则进兵京师,正式做起真皇帝;败呢,则开城投降,依然保有既得的地盘。
这是藩镇们的循环老公式,像上元节看走马灯一样,总是那一套,了无新意。
后汉隐帝刘承祐即位后,有两个藩镇王景崇、李守贞也循着公式照抄一遍。一个起自行伍的角色赵思绾也因缘时会而擅据州镇称雄。三者采掎角之势结成合纵之局,宣布独立,李守贞且自行称帝,结果在郭威大军的剿讨下,一一风消云散。
话说从头,奴才赵延寿既被兀欲囚禁,其子赵匡赞(河中节度使)将入蜀,其父的幕僚李恕力劝其归顺新朝—后汉,赵匡赞即派其奉表入朝,看看风势。李恕尚未返命报告情况,赵匡赞已迫不及待地离开长安,入见经略关西的右卫大将军王景崇。
王景崇恐怕赵匡赞的牙兵逃亡,很想把他们全体“黥面”作为标记。风声透露后,有一个官兵赵思绾首先响应,愿自行刺字以做示范,王景崇很高兴,因他的“黥面运动”尚未开始,已有人率先带头推行。
齐藏珍看到赵思绾凶横野暴的面孔后,认为他绝不是善类,私下对王景崇讲:“赵思绾凶暴难制,不如早些弄掉吧!”王景崇正喜欢赵思绾是“黥面运动”的实行家,哪里会轻率地草菅人命?
刘承祐即位后,征赵匡赞牙兵入朝,赵思绾很是担忧。有人乘机煽火蛊惑,赵思绾开始动起脑筋来。在途中,赵故意和手下大将常彦卿聊天:“小太尉(指赵匡赞)已落入人家的手中,我们纵然到达京师,仍不外乎死路一条,怎么办?”(www.xing528.com)
“临机应变!不必啰嗦!”
到达长安城后,永兴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乔守温等出迎朝廷派来的供奉官侯益,置酒于客亭,赵思绾以代表身份,蹭到筵席面前报告:“壕寨使已定下舍馆于城东,现在将士们的家属皆在城中,都打算入城,携带家眷到城东去。”
主管认为报告合情合理,漫不经心地点着头。
赵思绾带领着牙兵,均徒手进入西门,有卫兵坐在门边,思绾立即夺下其武器,随即把那人杀害,其徒众乘机暴动,拿起棍棒之类的东西立即杀害十几个卫兵。牙兵的行动成功了!赵思绾乃派其徒众,分守各门,一面命人入府开库,一面拿着武器分配给其部下。那些在客亭里饮酒的听到这个消息后,纷纷逃走。
赵思绾就这般轻易地夺取了长安城,他变成该城的唯一主宰,他集合了城中的青少年四千余人,对其进行临时的军事训练,仅不过十多天间,修葺楼堞,缮理城隍,要战要守,把长安城弄得完全像一座军事基地。
河中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守贞,自杜威死后,甚为忧惧,阴有异志。他自以为在晋世曾为上将,卓有战功,且生性好施,深得士卒爱戴。今后汉新主,年少初立,执政者皆新进人物,故有藐视朝廷的意思。既然如此认定,他一面招纳亡命及不逞之徒,阴蓄敢死的危险人物;一面治城堑,缮甲兵,昼夜不歇。
一个看出李守贞的行动绝不简单的和尚—总伦,前来替他看相,不看犹可,一看之下,断定他必“贵为天子”,头脑简单又胸无点墨的李守贞竟信以为真。
有一次,他请将领们吃酒,引弓指着《老虎舐掌图》道:“如我有非常的福气,一箭准中其舌。”一发而中,左右拼命地敬酒道贺,乐得李守贞几乎忘掉自己的姓氏。那位长安城的临时首脑赵思绾,就在这最合适的时间内,遣使来奉表、献御衣。李守贞认为“天与人归”,应当有所表现,乃自称为“秦王”。他一面派兵据守潼关,一面发表赵思绾为晋昌节度使,谢其“存心捧日”的捧场。
当时,在凤翔府的王景崇示意吏民向朝廷发表他为“知凤翔军府事”,朝廷不肯,派他为邠州留后。王景崇迁延不到任,调集了凤翔的壮丁实行军事训练,对外的宣传是讨赵思绾,实际上的意图是三者联盟,公开宣布独立。
王景崇是三联盟中最脆弱的一环,也是骨头最软弱的一个,他一面接受李守贞的官爵(李自行称帝),一面又向后蜀投降。
三人勾结在一起,以连衡的姿态,在关中宣告独立,历史上有个名词,叫“三叛连衡”。
后汉隐帝刘承祐即位才半年,就遇上这般棘手的政治军事问题要处理。但他年在幼冲,无能为计,朝廷方面以唯一的军事王牌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各路军均受其节制,出发西征。
郭威将出发,亲自登门请教太师冯道,冯道说:“李守贞自命为旧将,士兵们都归附于他,请你勿爱惜公家的钱物,尽量多赏多赐,则李守贞还能有什么可恃的?”郭威认为分析得当,以后就这样做去,准有很大的功效。为什么?因当时李守贞认定,朝廷的禁兵都曾属于他的麾下,受其恩惠,人当念其旧恩,此其一。汉法太严,此其二。依李的估计,这些前来征讨的朝廷大军,只要让他在城墙上喊个一次半次话,全部会倒戈。但是,他哪晓得士兵们最近得到郭威的甜头新恩,把旧恩忘得一干二净。战士们一到城下,扬旗伐鼓,踊跃诟噪,不理李守贞的“喊话”,李大惊失色。
郭威带兵的方法,全学自战国时期的吴起将军。他与士兵们生活在一起,有乐同享,有苦同当,爱护士卒,无微不至。战士们微有小功,即行厚赏,微有受伤,亲自慰问,战士们不管哪一个,只要是有所报告,他总是笑嘻嘻地倾听接受。战士们偶有小小的过失,不加苛责,如有违忤,也不怒加处罚。像这样难能可贵的将领,在五代中的确是佼佼者,难怪将卒莫不归心。
如今,朝廷以这张王牌来对付“三叛连衡”,三叛自不是大将郭威的敌手。
郭威出发时,先召开一次军事会议,听取进攻的意见。众将拟先取长安,但检校司徒扈彦珂持相反的看法,他认为不妥:
“目前三叛形成连衡,共推李守贞为盟主,守贞亡则其余两镇自破,若舍近而攻远,万一王、赵拒我于前,守贞掎我于后,该怎么办?不是糟透了吗?”
郭威同意这项宝贵的意见,通过后即付诸实行。郭威出陕州,白文珂及步军指挥使刘词出同州,昭义节度使常思出潼关,分三路进攻。白文珂克西关城,树栅于河西;常思栅于城南;郭威自栅于城西。过了不多久,郭威认为常思无将领的才干,先遣归镇。诸将欲急攻城,郭威做了一次最彻底的分析:
“李守贞是前朝的老将,健斗、好施,屡立战功。何况城临大河,楼堞完固,千万不能轻藐这一点!他们是凭借着城池而辟,我们是仰上而攻,这何异于驱士兵投于水火之中。再说,勇有盛衰,攻有缓急,时有可否,事有先后,不如咱们且设长围来守,使得他们走投无路。咱们放兵牧马,坐食运输,温饱足有余。等到城中粮食匮乏、罗掘俱穷的时候,咱们再乘云梯进攻,射招降书,劝其放下武器,他的将士会一味求生,父子尚且不能相保,何况乌合之众呢?至于王景崇、赵思绾,只要分一些兵做一些牵制的行动就行。”
于是,郭威发动各州民夫二万余人,由白文珂主持此项任务,挖掘长壕、筑连城、列队把它包围起来。
郭威又把情况分析给诸将听:“李守贞向来畏惧刘知远,所以不敢鸱张,他料定我们崛起于太原,事与功均未卓著,故有藐视我们的存心,也正因此才敢造反。所以,我们要以静来制动。”于是,郭威军长壕连营,均偃旗息鼓,只是沿着河边设立“火铺”,连延数十里,派兵轮番布哨,另派水军聚集巡逻,水上若有潜行往来的,无不逮到,李守贞的命运至此已告注定。
李守贞老想突围,可惜没有一次成功。他遣人向南唐、西蜀求救的使者及文书,总被巡逻兵截获,城中的粮食在急剧递减,饿殍满路。李守贞感到相当烦恼,叫野和尚总伦来问策。总伦的那一套对胸无点墨的人依然有效用:“李大王必然要当天子,这是命中注定、谁也抢不了的,可是这个天子的命中合该有灾劫,待到磨灭将尽的时候,也即只剩下一人一骑,那时就是您大王鹊起的时候。”
“军师说得有理,我就待劫运磨灭吧!”李守贞仍极为诚挚地相信着。
李的另外两个搭档王景崇、赵思绾均差其子向成都的后蜀求救。
王景崇遣兵出西门,被朝廷的赵晖击败,西关城被克复,景崇退守大城,赵晖也筑起长堑来包围,并数次挑战,景崇始终不出战。赵晖一面设下伏兵,一面派了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化装为蜀兵的模样,持着蜀军的旗帜,循着南山而下,并叫诸军放声:“蜀国救兵来了!”王景崇信以为真,果派数千兵出来接应,一时伏兵尽起,把王的部队尽数歼灭,中了这计后,王景崇像吓坏了胆子的小老鼠一样,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被包围的人物自不愿坐以待毙,累表向后蜀告急,后蜀命安思谦出兵来救。思谦自兴元带兵出屯凤州,请先运粮四十万斛,蜀运出数万斛以为军需,有了军粮后,安思谦势如破竹,出大散关,败汉兵于玉女潭,汉兵退屯宝鸡,思谦进屯模壁。赵晖忙向郭威告急,郭威决定自行前往支援,临行前吩咐着白文珂、刘词二人道:
“李守贞如不能突围,准是瓮中之鳌,被擒是迟早的问题!万一被他突围,则我们就不可能再待在这里。成功或失败的契机,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上。他们的精锐部队全放在城西,我走了之后,他们必定会突围,你们要特别防守这一方面。”
郭威到达华州时,听说安思谦因粮食完了已回家去,郭威乃循路折回。
公元949年春,郭威回到前线。恰在郭威到达之夜,李守贞遣其骁将王继勋等,率领精兵千余人循着黄河南进,偷袭后汉的营栅,水军靠岸登陆,纵火与喊杀之声充盈整个旷野,汉军非常狼狈,不知如何是好。
刘词神色自若,颁下急令:“这不过是些小偷之类的玩意儿,不必害怕!大家杀贼去。”遂立即采取行动。
客省使阎晋卿做补充说明:“敌人所穿的盔甲都粘贴着黄纸,被火一照,很快就可认出来,不过现在众人无斗志,这倒是非常伤脑筋的。”
“哪里有无事时专伸手领薪饷,有急难时则不愿出力的战士?”裨将李韬火了起来,大声嚷着,拔起矛来奋勇先登,士兵们跟着向前杀去。河中兵被杀得落花流水,死者七百余人,王继勋重伤,差一点儿被逮住。
郭威来到前方,刘词亲自迎接,叩首于马头并请罪。
“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一方面,要不是你老兄善于安排,把残敌打回去,我们差一点儿被敌人笑掉了大牙!”郭威接着安慰刘词,“但敌人的伎俩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郭威调查敌人偷袭几乎接近成功的原因。
原来李守贞在欲攻河西营栅之前,先派人在附近各村镇卖酒,价格便宜,有的简直等于白送白饮,那些汉兵的巡逻队贪杯中之物,几乎都酩酊大醉,敌人来时,他们还在醉乡梦游呢!
明白了前因后果后,郭威下令:
“从今天起,将士们如果不是参加犒赏、庆功宴等,不得私自饮酒,违者以军法从事。”
命令颁布后,其爱将李审在早晨偷饮了一盅酒。
郭威大怒,把他解到面前:“你在我部下多年,不会不明白我的命令,而今居然首违军令,如果不按照军法从事,拿什么来给弟兄们做示范和警戒?”当即处斩示众。郭威的军令是重如山岳、言出必行的。
河中城被郭威包围四个月后,城中的粮食一天天减少,人民饿死的占十之五六,几次突围都被郭威打了回去。最后,李守贞的骁将如王继勋、周光逊、聂知遇等人率领千余人出来投降,其他小规模的“降兵”陆续相继,郭威乘着李守贞众离亲叛的时机,督诸军分路进攻,李守贞已变成瓮中之鳖。
长安城的“临时独裁者”赵思绾,看起来像个人样,实际上是只“吃人的禽兽”。他的第一嗜好是吃人肝,他曾经当面把人一刀剖开,摘取人肝后,用火烘炙,当作“赤烧”般吞食,肝都被他咀嚼净尽了,而被剖的人还未死去。
他的第二嗜好是以酒配合着人胆一起吞。他曾经对人说:“吞食人胆一千枚,则胆量雄豪,无敌于天下。”其实,他具有这类只有禽兽豺狼才有的胃口,已够无敌于天下矣!
长安城中的粮食快要告罄,赵思绾别出心裁,尽抓妇女儿童作为军粮。他先统计其部下有多少人,然后定量配给多少“妇孺军粮”,犒军时一杀就是数百人,仿佛杀猪杀羊一般,然后把人肉、人胆、人肝当作特别犒赏品。
外无救兵,内无粮食,赵思绾日坐围城之内,始终想不出一条万全的计策。他的恩人兼好友郭从义乘机动动脑筋,决心把长安中的“食人兽”及时除去。
当初,赵思绾年轻时,求做左骁卫上将军(已退休的)李肃的“勤务兵”,懂得一些相术的李肃,不敢加以接受,理由是“这角色目乱(可能是斗鸡眼)而说话荒唐,他日准系乱臣贼子之流无疑”。
李肃的妻子—张全义的女儿—看到丈夫这种独断的拒人方法后,非常不安,道:“你现在拒绝他,以后恐怕准是你的祸患!”乃私自以一笔巨款送给赵思绾。
赵思绾一直非常感激。长安被围后,李肃夫妇也赋闲在围城中。独对李肃夫妇感恩的赵思绾,仍不时前来拜会,亲切得仍像当年求做“勤务兵”的情景一样。这真是难得之至,他可从不曾动李夫人的肉、肝、胆呢!
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兽”老是前来唠叨,李肃气得直哆嗦:“我都不愿跟他往来,他老是要来,分明是想分点祸害给我,我不如死了倒也干净。”
很有人事本领的李夫人道:“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来对付,譬如说劝他回心转意,仍归顺朝廷。”
“有理!”李肃被点醒,高兴得想跳起来。
刚巧赵思绾征询李肃的意见,应当怎样做才能有一条生路?
“让我好好替你想个万全的计策。”事后,李肃平心静气地分析给他听,“你本来跟朝廷并无嫌隙,只是怕获罪罢了。目前,朝廷三路用兵,都没有半点成绩,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幡然醒悟,归向朝廷,朝廷一定会欢喜,那时候,你仍旧不失富贵,两相比较,不是比坐以待毙要好得多吗?”
赵思绾认为眼前最佳的办法也只有如此,于是遣使者请降,朝廷果然授他为华州留后。
该年七月,赵思绾释甲出城受诏,郭从义以兵守其南门,思绾被复遣回城,他索要自己的牙兵及铠仗(武器),郭从义统统还给他。赵思绾的生命安全既有保障,立时贪心不足,想敛点财货,三次改期,不肯赴华州上任,郭从义感到大有可疑,秘密向郭威请示,还是想办法把他干掉吧!郭威认为如此做是对的,于是除掉赵思绾只是时间问题。
郭从义跟宣徽使王峻按辔入城,宿于官舍,下请帖给赵思绾饯别,傻小子居然想吃“送别酒”,当即被逮住,并其部曲三百人皆斩于市。
喜吃人肉、人肝、人胆的“人兽”下场很平淡,足见朝廷对他仍是公道的,张彦泽将军则无此享受!
长安既定,郭威急攻河中,克其外城,李守贞收拾余众,退保子城,诸将请快攻,郭威仍旧持重,说:“鸟穷则啄,何况是一军呢!水已涸了,鱼也逃不到哪里去,不必急急地忙在一时。”
李守贞明白,城破之后总难逃一死,干脆与老妻(临时皇后)及临时太子李崇勋等放火自焚。郭威率军入城后,逮到他的儿子李崇玉以及宰相等人,那个被封为国师的野和尚也一并被抓起来,送到大梁府去,统统寸磔于市。
郭威搜查李守贞的文书案牍,发现朝廷的权臣、藩镇都有跟李私自往来的密函,词意荒唐悖逆,纯粹是一种投机性质的行为。郭威把这些文件收集在一起后,想向朝廷报告。
秘书郎王溥加以劝告:“魑魅都是趁着黑夜而争出,但天一亮就自行消失了。请你不必报告,统通付诸‘丙丁’[7]吧,这样做,人心才会安定下来。”
郭威认为很有道理,放起一把火,统统烧了。
郭威能宽恕一班政治投机者的行为,这是一种政治的宽宥。此与公元200年,曹操于官渡大破袁绍后,在其总部搜到暗通款曲的文件如出一辙,有人向曹操提议,开列成一张“黑名单”,然后按图索骥,一个个抓来审问。
曹操说:“当袁绍强盛的时候,我自己也惴惴不能自保,何况是他人?”
“但名单仍须开列,以后好提防他。”建议者仍认为这样做较为妥当。
“算了!统统烧掉吧!一旦留下那个人的姓名之后,用人之际心中反而先有了成见,有成见是不能用人的!”
这是两件值得相提并论的历史逸事,于此一并提出,聊供参考。
李守贞、赵思绾早已成“今之古人”了,王景崇仍在挣扎中,捉鳖的“狙击手”赵晖知悉河中、长安二镇已平定的消息后,乃加强攻城的火力!
王景崇的谋士周璨眼看大事已去,求生为上,向王景崇道:
“过去,凤翔与长安、河中三镇分成掎角之势,现在那两镇已不复存在,‘蜀儿’是靠不住的,我看还是降了吧,王将军。”
“我要考虑一下!”
过了几天,赵晖又在拼命地缩小包围圈。
“大事不好了!我必须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来。”王景崇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乃对其将公孙辇、张思练道:
“赵晖的精兵多在城北,来日五鼓前,你二人放火烧东门诈降,但不要让敌人进城,我与周璨以牙兵出北门,突破赵晖的包围,纵然不大可能成功,但总比坐以待毙好得多。”
“行!”众将尚肯听命。翌日,天未亮,公孙辇、张思练等放火烧东门,请降时,省府的“牙兵”也采取行动,公孙与张派人去看看王景崇如何突围,回报说是“王景崇已与家人放火自焚了”。
周璨等出降,赵晖收复凤翔府。
三叛连衡中,李守贞、王景崇等为了“一小时的光荣”,均愿以自己及一家大小的命运,押在“引火自焚”的历史循环悲剧上,虽说咎由自取,得不到廉价的同情,但下场还算是“有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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