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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五代十国史:帝国崩裂,终章无好果》

时间:2023-09-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石敬瑭的外交政策,固然由于其奴隶天性,然而大半应归因于其宰相桑维翰。他的府廨前面有一根高达数丈的幡杆,他以这个来预卜他的“皇帝梦”是否能提前达成。情势虽如此,却未影响安重荣反抗朝廷的既定决心。该年十二月,安重荣集合境内的数万饥兵,指向邺都。

《细说五代十国史:帝国崩裂,终章无好果》

石晋是辽太宗耶律德光在中原扶植的第一个傀儡王朝,儿皇帝小心翼翼地奉事契丹,唯恐其主子—父皇帝不称心,从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拂逆。稍稍有点智识的都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但儿皇帝“顺孝天性”,彻头彻尾地事之,“曾无倦意”。

石敬瑭的外交政策,固然由于其奴隶天性,然而大半应归因于其宰相桑维翰。

德军节度使安重荣最瞧不起这种浑身无半根骨头的“儿外交政策”,安重荣是胸无点墨、出身于行伍的大老粗,难道他也懂得民族大义?当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看法和做法,他常常对部下训话:“皇帝有啥了不起!现在要做皇帝很容易,只要‘兵强马壮’立刻就可做到。”在他那率直、粗鲁和简单的想法里,“兵强马壮”是通往“金銮殿”的重要途径,用不着拐弯抹角兜圈子,走“之”字式的冤枉路。事实上,在那个狼烟遍地、以刀剑决定是非黑白的时代,这种想法也有几分“真理性”在。

他的府廨前面有一根高达数丈的幡杆,他以这个来预卜他的“皇帝梦”是否能提前达成。他拉起弓矢,对左右道:“如果这一箭刚好射中杆上的龙头,那我准有皇帝命。”结果一发而中的,安重荣就此飘飘然起来。

安重荣坐镇成德后,一面尽量诱惑那些被石敬瑭奉送给契丹的吐谷浑—他们正苦于契丹的贪虐而思归中原,安重荣投其所好,双方一拍即合;一面以箕踞谩骂的态度去侮辱契丹的使者,甚至派出伪装的“特工”在路上把他干掉。接着,他遣轻骑掠幽州南境,驻军于博望;另上表给石敬瑭,表上倒是大义凛然的教训:

“陛下屡敕臣承奉契丹,勿自起衅端;其如天道人心,难以违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诸节度使没于虏庭者,皆延颈企踵以待王师,良可哀闵。愿早决计。”然后即斥责其父事契丹,“竭中国以媚无厌之虏”。他把这种“表”写了一大批,还分别寄给在朝的新贵及各藩镇。

不敢面对现实的“儿皇帝”,避重就轻地以封建的老一套及利害来作答:“尔身为大臣,家有老母,忿不思难,弃君与亲。吾因契丹得天下,尔因吾致富贵,我不敢忘德,尔乃忘之,何耶?今吾以天下臣之,尔欲以一镇抗之,不亦难乎?宜审思之,无取后悔!”

安重荣认为自己是对的,即着手去做,他逮到契丹的使者,以非人道的方法将其处死,半是报复,半是挑衅。石敬瑭知道后,诚惶诚恐地派特使前往幽州谢罪。特使到达契丹的牙帐时,耶律德光暴跳如雷:“凭什么把我的使者弄死得这么惨,你们还号称文明之邦?”

公元941年,在安重荣决心独立之前两个月,他辛苦诱惑来的吐谷浑部,被刘知远的亲将郭威(即后周太祖)骗走了。情势虽如此,却未影响安重荣反抗朝廷的既定决心。该年十二月,安重荣集合境内的数万饥兵,指向邺都。石晋派杜重威为招讨使,两军相遇于宗城西南,安重荣布下偃月阵,杜军两次攻击均未奏效,后来杜军改攻左右翼及径冲中军,偃月阵垮了,安重荣匿于辎重中,其军队被冲杀斩首一万五千余人,最后只剩下十余骑走还镇州、婴城自守。

翌年正月,镇州牙将导官军入城,安重荣被执并处斩,传首级至邺都,石敬瑭恨他轻启衅端,命人用漆漆后,派专差送到契丹去谢罪。

这幕短剧,安重荣虽演得既短暂,又不够精彩刺激、有声有色,但从某些角度上看,其一贯反对“儿外交政策”的看法和精神,是堪资后人借鉴并警惕的。

做了七年“儿皇帝”的石敬瑭,终因未能讨好其主子而常遭斥责,致使他忧郁不知为计,最后,不得不循着人生途道而谢幕。弥留之际,他单独召见冯道,命小儿子石重睿出拜,并令宦官把他抱置在冯道的怀抱,意思很明显,希望“老冯”能竭股肱之力,尽可能地把他扶正。冯道是个只要有官可做就行的人,满脑子都是荣华富贵,行为上多是投机取巧。他分明懂得这是“托孤”的意义,却装作完全不懂,连吭一声都懒得吭。因此,当石敬瑭的棺材钉尚敲得叮当作响时,他接受了侍卫马步都虞侯景延广的意见,认为国家多难,宜立长君,这个长君即齐王石重贵—后晋出帝。齐王得立,景延广的确花费了一番心思,石重贵感恩立报,将其擢为同平章事,政权落到景延广的手中。

问题来了,“孙皇帝”登基,该向其“祖皇帝”怎样报告?大臣们都认为应按照旧例,奉表称臣,告哀于契丹。景延广独持异议,主张“称孙不称臣”(按:“臣”字似有摆脱傀儡政权之意,而‘孙”字则只是名义上的隶属,其实差不多)。

李崧主张面对现实:“屈一己之身为国家,有什么可耻的呢?要是坚持这般,则必须好好地准备跟契丹做生死存亡的决战,那时恐怕后悔都来不及呢!”

长乐老冯道不表示意见,持中立态度。在五代中,他看得太多了,故一向如此。他最懂得中庸之道的个中诀窍,并信守不渝地执行着。

于是,在正反两种主张中,石重贵的一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投向了宰相,政策就此定局。

契丹大怒,在看到“孙皇帝”的书后,立遣使前来责备:“为什么事先没有做‘承禀’,就自作主张即位?”

景宰相看到对方盛气凌人的态度,火了,也用极不客气的口气把它挡回去。石晋跟契丹的关系,产生了第一次裂痕。

这时,契丹的卢龙节度使赵延寿,老是感到他老爸赵德钧未能做成“儿皇帝”有莫大的遗憾,竭力想做点克绍箕裘的工作。如今,他认为时机来了,力劝耶律德光征伐中原,石晋的王朝该由姓赵的来代替,德光也认为是该换一换,才较为像话,战端就此开启。

一意孤行、不明敌情的景延广又做了一项加深破裂的大事,使敌人有了充分的借口,事情的经过如下。

有一名名为乔荣的牙将,跟随着赵延寿一起投到契丹去,契丹把他派为“商业代表团团长”,驻扎于大梁。当然,因为职务的关系,“乔团长”常往来于晋辽之间。乔荣在大梁有很像样的楼房,有大量的物资。景延广看得眼红,对石重贵道:“先把契丹的‘乔团长”关禁闭,财产物资应没收充公,凡是在晋国境内的契丹人尤其是做买卖的,统统宰掉,财货就是咱们的,怎么样?这是无本的生意。”

持重的大臣们认为,如果这么一来,乱子可闹大了,都认为不妥。最后景延广将政策改为驱逐出境,财货则照样没收不误。被驱逐出境的人物循着外交的惯例,在礼貌上来向景宰相辞行。

景宰相摆出相臣的样子,予以教训道:“听清楚!回去对耶律德光说:‘儿皇帝’是你们一手捏造的,故奉表称臣。现在的‘孙皇帝’,则是我们拥立的,所以至今仍旧委屈地对北朝称‘孙’,这是不敢违背‘儿皇帝’所签订的盟约,因此,邻国称孙是足够的,决无再称臣之理!在这儿,我要特别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再听信赵延寿狂悖的‘疯语’,而瞧我们不起,我们的士卒骑兵,你是曾亲眼目睹的,怎么样?对付契丹总不成问题吧!如果‘祖皇帝’发脾气,要打尽管放马过来,孙儿有‘十万横磨剑’,足以在战场上‘招待’,到那时如为孙儿所败,被天下人耻笑,懊悔也来不及了!”

狡黠的“乔团长”本就忧惧财货被没收后,回去准得“吃排头”,且欲留一点“证据”,乃客客气气地请求:“请宰相多多原谅,生意人满脑袋所记得的,尽是‘开门七件事’,此外什么也不易记住,何况是很重要的外交用语呢!能不能请‘秘书先生’写成一张字条,让我带回去交待,这样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较为妥当。”

景延广素无外交经验,果然叫人写成外交文件给他。

这个文件使得两国从此正式决裂、兵戎相见,以战场的胜负来决定口头和会议桌上的是非曲直。石晋的命运从此注定,因为目光短浅的人不可能看得那么遥远!石重贵认为景延广有“定策之功”,宠冠群臣,又总宿卫兵。景延广也沾沾自喜,但一般较有远见的人,如桑维翰、李崧、刘知远等都认定是祸不是福。桑维翰认为,应谦辞以谢过,景延广认为不合时宜,大事乃定。

青州节度使杨光远趁着这难逢的时节叛变,他愿意做“儿皇帝第四”,要求契丹大举南侵。

一心想做“儿皇帝第五”的赵延寿也竭力撺掇,耶律德光乃集合五万精兵,派赵延寿为主将,侵略中原,并诳他道:“假使抓住孙儿石重贵,当立你做皇帝!”

赵延寿浑浑噩噩地信以为真,因为当他在北方时,德光常指着他对从晋国的来人说:“这位是你们未来的新皇帝。”如今,大军权落在他手内,他得为主子多多卖命才好。

公元944年,赵延寿引五方骑进攻贝州,立陷,各路告紧。

石重贵派景延广为御营使,自行出征,至澶州。一切用兵战略、号令皆由景出,宰相以下皆无所预。唯石重贵仍遣使求修旧好,德光的复书是“已成之势,不可改也”。

战事既无可避免,则唯有勠力从事于战争,下列三役,石晋意外地取得全胜。

其一,归德节度使高行周、河阳节度使符彦卿等将领败契丹于戚城。

其二,义成节度使李守贞等将领败契丹于马家口,斩俘数千。耶律德光在初得贝州和博州的时候,尚假惺惺地抚慰其人民,耍耍拜官、赐服等花样,等到戚城、马家口败后,他的真面目立即暴露,愤恨万分,把所有俘虏一律屠杀,抓到军士则用火燔炙,晋军得到契丹虐待俘虏的消息后,无不义愤填膺,合力杀贼。

其三,耶律德光自将十余万攻澶州,两军苦战,自晨至暮,死伤不可胜数。黄昏之后,契丹引退三十余里。这场硬仗总算是硬着头皮苦撑下来,因石重贵命中合该还有一段短暂的好日子可过。

从前方回到京师的后晋出帝,认为这回召寇启衅,景延广应负全责,实际上是惮其跋扈难制,桑维翰又指控其当戚城危急时坐而不救,景延广在前方“大捷”下反而被掼了乌纱帽,出为西京留守,职位交给桑维翰。桑出任中书令枢密使,事无大小,悉以委之,数月之间,朝廷差治。

从此,景延广郁郁不得志,遂日夜纵酒来麻醉自己。

这次因契丹入寇,国库全部用光,朝廷派使者三十六人,分道搜刮民财,皇帝授以“封剑”,有生杀予夺之权。这类使者,背后跟着吏卒,携带镇械、刀杖,深入民家,百姓无不惊惧万分,求生不得,入地无门。州县的官吏复因缘为奸,致投环跳河的,往往是以家为单位。人民处境的凄惨,宛如挣扎于十八层地狱。

公元945年,契丹入寇相州,义成节度使皇甫遇与濮州刺史慕容彦超,将数千骑作尖兵前觇契丹,至邺县,将渡漳水,突遇契丹兵数万,晋兵且战且走,至榆林店,契丹大规模地压阵而至。

皇甫遇与慕容彦超商议了一阵:“再往前走,恐怕一个都不会留下,不如打吧!”于是停下,布阵,自中午至傍晚,力战百余回合,相互杀伤甚众,皇甫遇的坐骑战死,改为步战,其仆杜知敏以其所乘的马给主人,皇甫遇乘马再战。久之,围稍解,但杜知敏已被敌人俘去,遇道:“知敏系义士,不可弃!”复与彦超跃马冲入契丹阵,抢回了杜知敏。

不一会儿,契丹又出新兵来战,二将对部下道:“情势逼得我们走,但是走准是死路一条,与其不光荣地死,不如以死报国。”

天色将晚,安阳“总司令部”方面感到非常诧异,派出的尖兵全无回音。正纳罕间,一逃骑回来报告被围兼奋战的经过,安审琦立即引骑兵出救,有人主张要慎重,审琦道:“成败在天,万一失败,当与之同。假使暴寇不南下,而坐失皇甫太师,我们还有啥脸面去见天下人?”遂逾水而进,契丹望见尘起,即行撤围而去,皇甫遇等人安全归来,军中无人不敬佩二位将军的机智英勇,相州因之得以保全。

契丹在败退时,士兵都自相惊告:“晋军全来了!”耶律德光在邯郸,即时北遁,不再宿,至鼓城。

北面副招讨使马全节向石重贵报告:“据投降的说,敌虏不多,宜乘其散归部落的时候,大举径袭幽州。”晋出帝认为说得有理,下诏亲征,从大梁出发,出滑州。

马全节等诸军依次北上,诏北面行营招讨使杜威[4],以本道兵马会合马全节进军。杜威等诸军会合于定州,攻克泰州,契丹八万余骑突然如潮般涌到,杜惧,往南撤退,陈军于阳城。就在阳城,激起一场生死战,叨天之幸,晋胜。

两场交战下来,晋军小挫,退至白团卫村,埋鹿角(军中寨栅,埋树木外向,圆围如阵之谓)为行寨,契丹围之数重,并以奇兵出袭,断绝晋的粮道。

这天,东北风大起,其势强烈如台风,破屋折树。

营中在掘井,刚掘到水源,辄崩,黄土高原就是这个最伤脑筋,士兵们用帛醮泥水,一点一滴绞来饮,人与马俱交渴,到天快亮时,风力尤强劲。耶律德光坐于奚车内,对其部下道:

“大家注意,晋军只有这么一小撮,把他们统统逮起来,然后直驱南下,攻取大梁。”即命铁鹞(契丹的铁甲精骑)四面下马,拔鹿角而入,奋短兵以击,又顺风纵火扬尘以助威势。

敌人在采取行动,这边尚未闻有所动静,军士们莫不愤愤,放声大呼:“都招讨使为什么不下令攻击,叫我们白白等死!”诸将都请求出战。

“慢郎中”杜威仍旧持重地道:“等候风势稍缓后,再做决定。”

马步都监李守贞再也按捺不住:“他们人多,咱们人少,风沙之内,谁也无法知道谁多谁少,惟有力斗的准获胜,这是天叫大风帮助我们,要是等到风停,恐怕你我都没命!”随即大叫道:“诸位将军,一同击贼去!”回过头来,对杜威道:“你好好地守御,我以中军决死战。”

另一边,马军左厢都排陈使张彦泽也在开紧急军事会议,众将的意见是待风势稍定后再决战,彦泽以为然。诸将退出后,马军右厢副排陈使药元福独自留下,对着张彦泽道:

“此刻部队都饥渴难忍,要是等到风定,恐怕你我全变成俘虏!敌人料定我们不能逆风而战,应出其不意出击,此即兵者诡道,怎么可以墨守成规呢?”

符彦卿也很赞成这项意见:“与其束手待擒,不如以身殉国。”

于是,张彦泽、药元福、符彦卿及皇甫遇,出精骑自西门进攻,诸将陆续继至,契丹退却数百步。

在阵前,符彦卿问李守贞:“我们是采取来回游击,还是直前奋击较易取胜?”

“形势如此,不能采游击,要长驱直入才行!”

符彦卿等人跃马而去,风力比以前更厉害,昏晦如黑夜,彦卿等拥万余骑横击契丹,呼声动天地,契丹大败而逃,其势如山崩。

李守贞亦令步兵尽拔鹿角出斗,步骑俱进,追奔逐北二十余里。

契丹铁鹞既下马,仓促不能复上,皆委弃马及铠仗,遍地尽是,其他的散卒逃至阳城东南水上,稍复布其行列。

杜威此时反有主意,或许是福至心灵吧,道:“贼已破胆,不应使他们再有布阵的余力!”遂尽遣精骑出击。

契丹兵皆渡水北去,耶律德光乘奚车逃了十余里,追兵还在追,他改乘骆驼逃脱,杜威等退保定州。

德光逃回幽州后,以这回失利追究职责,把所有的将领统统拖出来打屁股,唯独赵延寿一人例外,其深长的用意,为下文作张本。

从公元943年至945年,后晋与契丹连战三年,战场开辟在黄河下游,烧杀掳掠,庐舍荡然,石晋疲于奔命。而契丹也同样吃到战争的苦果,人畜死亡,生产力递减,人民也同样怨声载道,人人厌战。

下面是述律太后和耶律德光之间有关国事的闲聊:

“叫汉人来做契丹的‘大人’[5],行吗?”述律太后提出一个种族问题来考问“小学生”德光。

“不行!”

“既然不行,你为啥老想做中原的主人?”

“石孙皇帝忘恩,无法忍受!”

“你纵然得了汉人的土地,自己不能待。万一蹉跌,后悔还来得及吗?”这是老母教训儿子不能把野心搞得太大。接着,他对臣僚们道:“汉儿不会长睡不醒的,自古以来,只闻汉和番,不闻番和汉,汉儿果能回心转意,有心要谈和,你们千万不要错失时机!”

在幽州是如此,在大梁也差不多。桑维翰是彻头彻尾的“主和派”,石重贵有些心动,派使称臣诣契丹,卑辞谢过,不料德光又摆出“祖皇帝”的臭架子来,附开二条件:

其一,派景延广、桑维翰做专使,亲来求和。

其二,割镇州、定州。

这时,石重贵被阳城之捷冲昏了头脑,认为契丹已吃了败仗,战败国哪有反开出条件之理。算了!和平被一阵“热昏之风”吹走,战神依旧两脚踩着大河南北。后来,汴京陷(公元946年),耶律德光入大梁,私下跟李崧道:“倘使景延广、桑维翰等特使那时北上,则和平准成定局。”

严格说来,阳城之捷对石重贵倒是一种不幸,一来他开始藐视契丹的力量,二来他的生活迅即腐化起来,很多纰政和大错均于此后由他一手铸成。

第一,宠信嬖幸。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冯玉、宣徽北院使权傅卫、马步都虞侯李彦韬皆挟恩用事,三人均恶中书令桑维翰,专门诽谤攻击桑的工作。事后,石重贵命冯玉出为户部侍郎兼枢密使,以牵制宰相的职权。而李彦韬生性纤巧,是一个地道马屁客,专与嬖幸相结,以蔽塞皇帝的耳目。石重贵就喜欢这类人物,对其宠信有加,甚至于升黜将相,都少不了他的意见,他常对人说:“我不晓得朝廷设立文官有个啥用,且待我澄汰一番后,统统把他们扫出去。”

第二,一任贵戚侵渔。久镇恒州的顺国节度使杜威性极贪残,自恃是贵戚,所为多属不法,每以“备边”为名,聚敛掊克吏民钱帛,以充一己私藏。当他听到辖区内的富室有什么珍宝奇货时,当他听到辖区内的人家有漂亮标致的姑娘时,或有较良好的坐骑的时候,他可以仍旧是官—法官,替人家扣上帽子后,抄家、没收、充公;他也可以变成匪—土匪,派手下人去抢夺,去打劫。总之,你的就是他的,只要是他看上眼的话,谁也管他不着。

对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杜威总是现出大老虎的派头,但对着强盛的敌人,他又现出“绵羊”的样子。只要契丹数十骑入境,杜威立刻闭门守阵,这类敌骑入境的目的原不外乎打掠劫夺,当他们有所斩获—事实上绝少时间是空手而归的—而驱逐所掠的汉人千百及大箱小箧,累累然经过他的辖区城下时,他只会瞪着怪眼干看,然后紧闭眼睛默思。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面大员,从来无意派兵截击,更从未有过一趟的邀袭,敌人因而放心地干、肆无忌惮地干。所以,在杜威辖境内的村镇,千旦之间,暴骨如莽,村落殆尽,庐舍为墟。杜威的兵是他私人的,从不做救民驱敌的工作。

这么个东西,怎会得到军民的爱戴?杜威见军民两怨,又畏强敌,乃多次上书请求入朝,准备换环境,石重贵不答应,他遽行“弃镇入朝”,朝廷感到骇异,桑维翰主张乘机把他废掉,免得有后患,出帝说“杜威,是朕的密亲(姐夫),不可能有异志”。

不可能有异志的杜威被派为天雄节度使。荏弱、畏葸、怯敌畏难,残民以逞的角色反而升了官,石重贵的内政不问可知!他到任后,那些偏裨将领们均向他看齐,学会了他那一套,从此杜威饮酒作乐,边防要务,管他娘的。

第三,爱享受,讲究排场。石重贵认为阳城一战能追亡逐北,天下从此太平了。于是,他放纵私生活,骄奢淫逸,怠懈政事。是时,四方所贡献的珍奇全归皇家内府,他多造器玩,扩充宫室,崇饰后宫。其昌泰华丽的程度,为近朝所不及。皇帝特设立一座织锦楼,用数百名技工专织“地衣”(即地毡)的工作,由此可见一斑。同时,石重贵又跟优伶搭上了关系,捧角捧场,赏赐无度,要开销多少,就报销多少,国库是他私人的。

桑维翰看不下去,开腔道:“前些日子抵抗胡虏,战士重伤的只不过赏几尺布而已,现今优伶一谈一笑,只要中意称旨,往往是赏绢帛论匹,钱万缗,还有锦袍银带等物,这个鲜明的对照让战士们晓得后,他们会不会能很绝望地说:‘我们亲冒白刃,断筋折骨,和敌人拼个死活,倒不如人家的一谈一笑!’如此一来,士无斗志,全部解体,请问你将派哪个去保卫国家以及保卫你?”

只图目前声色之娱的石重贵不爱听这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因为眼前有酒,为啥不醉?眼前有色,为啥不娱?至于明天,管他娘的!世上能有几人不活在“现在”而活在“明天”的?

以逢迎起家,能希风承旨的冯玉看出石重贵与桑维翰不和的苗头后,对桑维翰多方构陷排挤。凑巧,他把自皇帝方面得到的一段平常新闻,经过“曲意加工”后,就活灵活现了!石重贵龙体有点违和,桑维翰遣女仆入宫问起居,太后因问女仆:“皇弟重睿近来读书否?”石重贵听后,问冯玉道:

“这是啥意思?”

“大概在动你的脑筋吧!”(意指废立)

一句轻轻的但也极有分量的话,立把桑维翰的宰相纱帽摘了下来。桑维翰被降为开封尹。

打抱不平的人对冯玉道:“桑维翰是石晋的开国元勋,今既解除其相职,也应当派个较像样的大藩镇给他,怎么可以派一个小小的开封尹呢?”

“大藩镇吗?造反怎么办?”

“桑维翰是儒生,儒生能造反吗?”打抱不平的人反问。

“他可能不会造反,但鼓动别人反,这些惯例是儒生的看家本领呀!”

桑维翰从此和石重贵要打一次照面都成问题,等到契丹已渡河,大梁告急,人心惶惶、莫知为计的时候,他仍忠心耿耿地希冀能跟石重贵好好地谈一谈。但当时,石重贵正在御苑中调鹰,忙着呢,自然无法接见。他又到达相府拜见执政大臣,相臣以为书生之见,大不以为然。桑维翰在碰了一鼻子灰后,唏嘘地对着亲近的人道:“石晋已不血食了,完啦!”

第四,情报不确,轻启战端。有人自幽州来,说是赵延寿有意归国,枢密使冯玉、李崧等信以为真,派人潜行送书,延寿的复书是:“久处异域,思归中国,乞发大军接应,拔身南去。”辞旨恳密,朝廷欣然,竟与为期约,此系石晋君臣天真的一面。

契丹使瀛州刺史刘延祚诈降,刘寄信给乐寿监军王峦,说城中契丹兵不满千人,乞朝廷发轻兵袭击,己为内应云。又道“今秋多雨,自瓦桥(关)以北,积水无际,契丹主已归牙帐,虽闻关南有变,地远阻水,不能救也”。

王峦与杜威屡奏,瀛、莫等十六州乘此时机可收回。相臣多以为然,石重贵乃决心发大兵迎赵延寿。

公元946年十月,石晋以杜威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李守贞为副,其他各路节度使以次随军讨贼。且看下敕的榜文:

“专发大军,往平黠虏,先收瀛、莫,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末尾是悬赏:“有能擒获虏主者,除(官拜)上镇节度使,赏钱万缗,绢万匹,银万两……”

杜威等至瀛州,城门洞开,寂若无人,盖刘延祚早已潜逃北去,杜威等不敢进,遣骑将率二千骑追赶,骑将败死,杜等立行撤退。转进至恒州,依理在最前线,应提高警觉,审度敌我情势,以备进取才是,但他不,依然饮酒作乐,罕议军事。石晋把全军命运及国家命脉交给这种烂污的角色,不亡何待!

杜威的大军驻于恒州五里外,不进。奉国都指挥使王清,向杜威建议:“逗留在这五里外干什么?营孤势必自行崩溃,我愿带两千步兵为前锋,夺桥开道,各位将领陆续而进,只要进入恒州,则平安无事。”杜威许诺。王清挥军战甚锐,契丹不能支,退却,诸将请以大军继后,杜威不许。王清已渡河,建背水桥头堡而力战,彼此互有杀伤,屡向总部求救,杜威忍心不遣一骑以救。始终等不到救兵的王清,对着部下道:“上将握兵,坐看我们被围困而不救,分明是预作投降的打算,我们今天决心以死报国!”众军士大受感动,奋战愈勇,没有一个后退的,全军两千余人完全玉碎。

滹沱河以北的壮士们全部壮烈牺牲,滹沱河以南的杜威、李守贞辈正忙着屈膝,杜威潜派腹心诣契丹牙帐,邀求重赏。耶律德光骗使者道:“赵延寿威望素浅,恐不能做皇帝,如果杜威愿意的话,则这项‘皇冠’就给他。”杜威高兴得忘记了姓名,想不到他也会捡到一顶皇冠,那么能做“儿皇帝第五”总是好的,老丈人石敬瑭不是已有先例在吗?(www.xing528.com)

军事会议召开了,将领们很兴奋地与会,但杜威却摸出一张“降表”来,要求大家签名,诸将面面相觑,谁也不吭气,但结果却功德圆满,人人唯唯听命。杜威命令所有战士出外排阵,战士们以为要战斗,很高兴、踊跃地参加,不一会儿,杜威登坛训话:“咱们现在食尽途穷,我当替弟兄们想个求生的好办法,这个唯一求生的好办法是‘放下武器,咱们投降吧’。”

战士们无不恸哭,声震原野。

接着杜威、李守贞把石重贵臭骂了一顿,听的人无不切齿。

耶律德光派奴才赵延寿穿上赭袍来到晋营慰抚士兵。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于是一件褚袍又加到杜威的“临时龙体”上,这是戏剧,是耶律德光有意骗奴才卖命的假把戏,除奴才外,谁也认真不得的。

耶律德光率赵延寿、杜威等入恒州(恒州是杜威亲自叫降的),狗腿子杜威为了向其主子表功,遣张彦泽为前锋,带两千骑先攻大梁。张彦泽倍道疾驱,夜渡白马津,事实上就颇难怪,他也急于向其主子的主子立功讨好呀!

在一片“表功”声中,有一个铁铮铮的名将—威震榆林店的好男儿皇甫遇将军,他始终不曾在杜威的“降表”上署名,预谋更不必说。当耶律德光拟派他为南下攻晋的开路先锋时,他理都不理,不愿有此荣衔。他私下对亲近的左右说:“我位为高级将领,败而不能死节,怎么能引狼入室,杀害自己的同胞呢?”军行至平棘,谓其副官道:“我已绝食好几天了,还有啥脸面可以南下?”遂扼吭而死。皇甫遇不愧为好男儿,他表现了一个军人应有的气概。

那个夜渡白马津的张彦泽,于两天后的昧爽时刻,以驾轻就熟的姿态自封丘门斩关而入。城中大扰,巷战开始。

城内杀声盈耳。石重贵于皇宫放起一把火,手携尚方宝剑,驱逐着十几名自己喜爱的淑妃宫女,准备一同伴他到冥府去报到。亲军将薛超不许他这样想不开,并不准他做这件不太近乎人道的事。正在尴尬为难之际,张彦泽已把述律太后和耶律德光的手书传来慰抚,并召桑维翰、景延广。石重贵顿感到,敌人并不跟他为难,活着倒也蛮有意思。他立即命人救火,把皇宫门全打开,等候“祖皇帝”来。此刻他感到日子太长了,坐在御苑中,和后妃们相对而泣。最后有人提醒他快送“降表”,这才把翰林学士范质请来起草,降表写得不错,照录如下:

“孙男臣石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于郊野面缚待罪次;遣男(石重贵之子)镇宁节度使石延煦、威信节度使石延宝,奉国宝一、金印三出迎。”

太后也上表称“新妇李氏妾”。

都监傅住儿入宣,耶律德光命石重贵脱去黄袍,穿上白衣,再拜受宣,左右皆掩泣。但这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他没有想到终会有这一天吗?

当范质提起笔来大书“孙男臣石重贵”的时候,石重贵已由导演要他扮演另一个角色,他该谢幕了!此后纵有他的戏路,也是悲剧性的,留待下文再表。因摄取时代重心的镜头,已属于狗腿子张彦泽的了。

张彦泽以石重贵的命令去拿桑维翰。桑乘坐骑到天街,碰到李崧,二人驻马,相谈未毕,有军吏于马前作揖,请桑维翰径赴侍卫司(相当于军法处),维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质问李崧:“侍中当国,今日国亡,反要维翰死,这是啥道理?”李崧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面有愧色。

一到侍卫司,桑维翰责问倨坐着的张彦泽:“去年,我把你从罪人之中提拔出来,既领大镇,复授兵权,阁下为什么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张彦泽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回答,叫士兵把他“看起来”,桑维翰的命运到此剧终。事后,张彦泽对耶律德光说:“‘老桑’爱上吊,有裤带为证。”

张彦泽纵兵大肆劫掠,贫民也加入行伍,争相奔入富有人家杀人劫货,一共洗劫了两天,都城为之一空。而张彦泽的居室宝货山积。他自谓有功于契丹,昼夜以酒乐自娱,出入时,骑从常数百人,其旗帜皆题着“赤心为主”。

军士们抓到嫌疑犯来到他面前,张彦泽懒得审问情节缘由,只把眼睛睁得老大,竖着三只手指,然后挥挥手表示推出去,推出去后不是被腰斩就是被砍头。

这回,张彦泽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凡是与他有过仇怨的,绝对不放过!阁门使高勋和他有过龃龉,“老张”乘醉到高家,把他的叔父、弟弟全宰掉后,横尸列诸门口,士民不寒而栗。

中书舍人李涛前因张彦泽捕获其亡将杨洪,先断其手足,然后处斩。有人奏闻,石敬瑭不管,李涛伏阁,极论其罪,因为有这段“过节”,李涛知道自己逃也无用,反而大着胆子,拜谒张彦泽道:“上疏请杀太尉(指张)人李涛谨来请死。”张彦泽盛气倨傲地接见了他,问道:

“舍人(李涛官衔)今天怕吗?”

“我今天的怕,跟你前年所怕的情况完全一样,要是当年石皇帝肯听我的话,哪还有今天的事?”

彦泽大笑,命饮酒,李涛满灌了一大盅,旁若无人而去。

接着,张彦泽命令石家皇室立刻迁入开封府,宫中全体恸哭,石重贵与新妇李氏妾、妻冯氏等乘着“肩舆”,由十余名宫女、宦官徒步跟随,到指定的“集中营”报到,场面狼狈、凄凉,路人为之流涕。

石重贵明白,这一去,以后的生活开销就不可能和以前一样阔绰,故把内库的金银珠宝扎成一包包随身携带。一会儿又闻张彦泽有令,契丹主子耶律德光已驾到,任何物品不得私有,擅自移挪。

石重贵乖乖地把东西吐出,但想想又不甘心,拣些奇货专送张彦泽,张只要了些稀奇的罕货,余下的留给德光。

张彦泽派控鹤指挥使李筠为“临时看守长”,看守石氏一家,不许内外通消息。石重贵的姑母乌氏公主,惦念侄子一家落难,贿赂了看守,入内与重贵诀别,归后自尽。

石重贵的嫔妃楚国夫人丁氏,是镇宁节度使石延煦的母亲,容华绝代,张彦泽垂涎已久,如今丁氏既是自己的阶下囚,张彦泽便下令召来陪宿,太后迟延不放,彦泽放声诟骂,立载而去。太后似乎不大明白,做了“阶下囚”是要听任人家摆布的,何况丁氏只是一个娇柔纤弱的女人!

前文提过,范质所起草的“降表”是由石延煦、石延宝携国宝一、金印三专程迎迓的,两兄弟拜过耶律德光后,从其牙帐的行辕归来,携有耶律德光的手诏,诏云:

“孙勿忧,必使汝有啖饭之所!”

至是,石重贵心中沉甸甸的石头方才落下,因他的生命安全,如今看来似乎多少有点保障了,虽然这并不是地道的包票。

当耶律德光至相州时,即遣骑兵径奔河阳,去逮捕曾炙手可热的景延广。景是怎么样也想不到敌人会来得如此迅速,仓促间逃无可逃,干脆前往朝见。耶律德光立即当起“临时军法官”来,问道:

“两国之所以和平破裂、兵戎相见,都是你姓景的一人在捣鬼,现我要问,你的十万横磨剑在哪里?”

“我并没有讲什么剑不剑呀!”

“把‘商业代表团团长’乔荣叫来!”

乔荣来了:“景先生,你对我们的‘商业代表团’干的‘好事’太多了!”

“你不要诬赖好人,‘乔团长’!我什么都不曾做过。”

“你没有干过吗?你看这个!”乔荣把景延广叫人所书写的条子摸出来,“我早已声明在先,我是商人,记记开门七件事还可以,其他的就不大行了!这上面有没有记着十万横磨剑?”

“……”景延广把头低了下去,他现在才有点儿明白“外交文件”是不能随便出具的。

接着,乔荣理起老账,每算一事,即给景延广一支筹码,递到第八筹时,景延广只有矮在地上滚爬,伏地请死。耶律德光认为死似乎太便宜,且锁起来再说。以后,景延广还能得到好下场吗?他被“护送北上”,在途中自了残生。

清算完了横磨剑的老账后,耶律德光才有意要到大梁府观光一通。

当他以“祖皇帝”兼胜主的姿态入封丘门时,市民仿佛看到了毒蛇猛兽,无不关门闭户,惊呼而走。人民的行动他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会太好受,他当即爬上城楼,叫通译告诉民众:“我也是人,你们不必害怕!我一定会叫你们安居乐业的,我本无心南来,是你们的军队把我带来的,既来了,少不得要观光观光呀!”这算是对大梁府的民众谈话,也算是“安民”的口头布告。

张彦泽的老冤家阁门使高勋,向耶律德光控告张彦泽杀其家人,德光亦怒其剽掠京城,下令逮住张彦泽和傅住儿。老百姓听说无恶不作的张彦泽垮了,纷纷投书,控告张的罪状。德光把张的罪状罗列开来写成一表,问百官道:

“张彦泽该不该判死刑?”

“该!一千一万个该!”百官们众口同声地呼答。

“行!派高勋为监斩使!”

行刑之日,张彦泽从囚笼中被提出,那些被张彦泽所杀的士大夫子孙们,皆披麻戴孝地等在监狱的门口,一见之后,莫不悲愤填膺而前,或哭骂,或吐沫,或擤鼻涕,或暗用针刺,或用木杖扑,一路上尽是欲食其肉的人。到达刑场,监斩官命不用开锁,把手腕锯断,手铐自会脱落,然后“剖心”以祭死者。史说“市人争破其脑取髓,脔其肉而食之”。张彦泽死有余辜,但是,是谁放纵他穷凶极恶,率先变成“野兽”的呢?

大事稍定,早已有诏告石晋的文武群臣,一切如故,是以人人照旧上班,签到办公。朝廷没有变动,所变动的只是换了个胡人的新主子而已。

耶律德光封石重贵为“负义侯”,应派到黄龙府(今辽宁开原)去旅行,并差人征询李太后的意见:“听说石重贵生性悖逆,不听老母亲的教训,才会弄到这种地步。太后是否愿意跟随逆孙北行,可自行打算。”

回话是:“石重贵生性纯良,非常听话,既不是太保,也并不忤逆,所以会弄到今天这种地步,纯是违背了‘死老公’石敬瑭的‘儿外交政策’的缘故!今幸蒙大恩,全家保全首级。谢谢!再谢谢!如果说做母亲的,不跟随儿子而行,请问叫我要到哪里去好呢?”

既然要全家守在一起,于是德光命令石重贵全家搬入封禅寺去,派大同节度使崔廷勋为“看守长”。德光仍不时派特使来探问,特使一到,举家忧恐,以为是“死神”降临。时雨雪连旬,棉衣食物,两俱欠缺,上下冻馁。

太后差人问封禅寺的住持:“过去,我曾在这庙里布施和尚数万人,添油、烧香、拜佛,开销以巨万计,现在落到这种地步,要被无被,要粥无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怎么连一点同情心都看不到?”

“敌虏的主意是很难捉摸的,所以我们不敢献,省得彼此增加麻烦,请太后及众位施主多多原谅。”住持、和尚都是现实主义的信徒和实行家。

石重贵看出彼此都宜面对现实,谈恩义、论交情全不是时候,而且对象也弄错了,还是摸出褡裢内的“私藏”吧,幸亏他有此一招,才稍稍得到救饥解渴的食物。

“蒙尘远征队”奉令北上到黄龙府去报到,“总队长”石重贵率领李太后、安太妃、妻冯氏及幼弟石重睿,子石延煦、石延宝及后宫左右、侍从百余人,以庞大的“观光队”的姿态出发,前去指定的地点。为了避免这支队伍沿途有意外发生,契丹特派三百名轻骑护送,备极周到。石晋的中书令赵莹、枢密使冯玉、马军都指挥使张彦韬等“功在国家”,也一并出塞参观。

这一支队伍,清一色地都怀着沮丧无比、凄婉欲绝的心情踏上了征程,一路上并没有半个鬼“设路祭式”地供给一碗饭、半个馒头或一杯开水,他们常常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没奈何,只好束紧裤带了。

过去属于石晋的旧臣,没有半个人肯露面,来看看这支“流民队”,布施个三五十文钱。只有磁州刺史李谷,格外有点儿人情味,亲自摆设临时摊头,迎谒于路畔,结局是“相对泣下”,不胜唏嘘之至。李谷一再谦称对不起皇帝,末后把所有的家资,都赠给石重贵做路费。

行行重行行,行至中度桥,瞥见杜威的旧寨依然宛在,石重贵悲愤欲绝地对天呼喊:“老天啊!姓石的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竟被那老王八破得一塌糊涂!”遂恸哭而去。

一行人马既出塞后,契丹连衣食都不理了,因为他们已放心了,在其老根据地的辖区内,纵使石重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这是普通常识,耶律德光如泰山一般笃定。

既然人家什么都不理,而求生、解决衣食乃是人类的本能,这批平时养尊处优,不知劳动生产为何事的寄生动物,如今不得不开始练习生产与劳动。宫女、侍从、左右等都分头去采撷可以果腹的果实、地瓜、树叶,他们现在才略略明白“餐桌上的东西”,的确来得太不容易。

出了长城后,一行人来到锦州城,耶律德光有令,石重贵应奉领其“黄龙府远征队”到耶律阿保机(德光之父)的墓前跪拜。石重贵照令行事完毕后,感到无限屈辱。其实,这参拜应有激励作用,既可明了人家是凭什么而兴国的,要是有志气的人,就会像越王勾践一样忍辱负重,以求一雪会稽之耻。无奈石重贵却没这种骨气,既称“孙男”于前,承袭了先人的屈辱,又安于娇妻嫩妾,便没有振作的意图了!

其妻冯氏吃不起这种苦头,私下叫左右弄点砒霜、鹤顶红等东西,希望大家吃后,集体改换方向,到黄泉府去。但这类珍贵的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像“服毒自尽”这种事儿,以一个权贵的妻妾哪里会早做准备?冯皇后至此才略略明白,即使要自杀,也不是一项轻易的举措。

苦难的黑云,浓密地笼罩着这支“皇家队伍”。所谓解脱与光明,全与他们无关,他们全是活在“黑夜里”的行尸游魂。

借重外力以取得权势,最后终归是要毁灭的,历史上不仅“石晋王朝”如此,像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不就是蹈了石晋的覆辙吗?唯有自行发愤、自力更生,以期自助人助,然后获得的成功才是英雄事业,也才显出英堆本色。

石晋的“儿孙王朝”幕下,一共十一年,“老石”七年,“小石”搞了四年。

耶律德光在大梁府自封为皇帝,都城诸门及宫禁门都是全副武装的契丹兵布防站哨,日夜轮番,武装齐备,旁边还有狼犬协助放哨。大梁着实戒严了一个时期,德光在皇宫外用竹竿悬上一领老羊皮,高高地挂着,表示“厌胜”。

他表示“厌胜”的另一工作是,把杜威所率领投降的铠仗数百万副贮于恒州,驱马数万匹回归幽州。然后,他担心晋兵一旦叛变,当如何是好?他打算以胡骑把他们尽数驱到黄河去—沉河屠杀。

奴才赵延寿为自己的本钱着想,竭力反对,最后,他献上万全的计策,即把所有的军眷悉徙于恒、定、云、朔等州,作为人质,每岁分番使戍南边。耶律德光认为,这尚不失为完美的上策,就照这般做去,降兵才免去集体沉河之厄。

耶律德光喜爱汉化,脱去胡袍,穿上汉服,百官起居,全照旧制。既汉化,他免不了要大大享受一番,于是四方大肆贡献。他纵酒作乐,此系胜主应有的福分,也是战败者应尽的义务与负担!他常对着晋臣道:“你朝之事我皆知之,至于我朝的情况,你们一点也不晓得吧!”他说的倒是实情,不然他怎能有那么多的狗腿子、奴才、叛将、贰臣替他卖命出力,让他高居在帝座上颐指气使、生杀予夺?

奴才赵延寿卖了一番力,讨得主子的喜欢后,提议:“请给上国兵(契丹兵)廪食。”也就是说,请耶律德光定出最优越的俸禄制给契丹兵。

“辽国向来没有俸给制度,请你放明白点,‘老赵’。”

向来没有俸给制度,难道叫那些“兽军”喝西北风吗?当然不是!明的没有,暗的比明的还要多出不知几千几万倍!

耶律德光乃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凡是动产,不论衣服食物以及牛羊牲口,说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马背上累累然,马后面牲畜成群,都被强盗兵牵进军营去,范围一波波扩大,起初是近郊,接着是穷乡僻壤,均在所难免。这是什么呀?番名叫作“打草谷”。

“打草谷运动”使得丁壮们死于锋刃,老弱们委于沟壑,从开封到洛阳,旁及郑、滑、曹、濮诸州数百里间,财畜几被洗劫一空,契丹共有多少兵从事于此?不多,借用耶律德光的话,不过三十万而已。

三十万人个个发了“侵略洗劫财”,耶律德光还不满足,把“临时财政部部长”刘昫叫到面前:“契丹兵三十万,既平晋国,应有优赐,速宜营办!”

此时府库空竭,已不名一文,刘昫计穷不知所出。

“刮呀!借呀!布帛、钱财全行!”自将相以至平民,人人要“有帛出帛,有钱出钱”。这是战胜国的命令,有任何人胆敢违拗的话,那得当心,问他有几颗脑袋。

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烽烟处处、无以为生的形势下,民间的草莽英雄是知道该采取什么方法来保卫自己及其同胞的。于是,他们相聚为“盗”,多者数万人,少者也不下于千百,攻陷州县,甚至攻陷宋、亳、密三州。

至此,耶律德光才有点明白,民众的力量是不可轻侮的,用他本人的话说,“我不知汉人竟如此难制”。

因为民众是不可轻侮的,耶律德光想开溜了,他想借着天气炎热,以省视太后为理由,回老家去。

耶律德光回国,比起石重贵的北上观光,不论从场面与人马来讲,都要威风千万倍。后晋文武诸司从者数千人,诸军吏卒又数千人,宫女宦官数百人,还有最重要的是,尽载“府库之宝”以行,所留下的是些乐器、仪仗而已。大梁第一次遭受有计划的洗劫,为之一空。

一路上,他分明看见城邑丘墟、庐舍荡然,但仍然命令胡骑开展“打草谷运动”。

相州城因英雄梁晖拒守,德光命蕃汉进攻,城陷之日,悉屠城中男子,驱其妇女随同北去。契丹兵甚至掷婴孩于空中,举起锋刺接,以为笑乐,人性泯灭,竟至于此。相州城中的骷髅,埋不胜埋,一共有十余万之多。

陆路上车马相接,迤逦着不计其数的战利品,此外尚有数十艘船只,满载物货、铠仗,沿运河北去。这是契丹人第一次做“无本生意”—水陆两路,满载而归。

事后,他颇内疚地检讨这次被迫撤退的缘由有三:其一,拼命地搜刮人民的钱财;其二,令契丹兵做“打草谷运动”;其三,不早些遣诸节度使还旗。

使人民蒙受一大浩劫的耶律德光,到达山东临城时,天夺其魄,病了!继续北去,到乐城,他病更厉害,热度甚高,胸腹四肢必须叠压冰块来退热,并老是要吃“冰激凌”,等到达杀胡林,他四脚朝天,翘了辫子。

他的部下立即替他开刀,取出五脏来喂狗,然后填了一斗多的盐巴进去,为了避免其尸体腐烂,用大麻袋装满了食盐,把尸体包装在内,这有个名词,叫作“帝羓”,实际上就是一块大咸肉。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耶律德光曾内疚地检讨其被迫撤退北上的缘由有三,其实错了,他被迫撤退的缘由还有一条,即他的食言而肥。记忆犹新的恒州之降,赵延寿、杜威均沐猴而冠,穿上褚袍在军士们的面前亮过相。如今撤退之日,他除了留下一千五百名幽州兵,诏有职务者均须从行,举国北迁,连在南方建立一个百依百顺、俯首听命的傀儡政权都有意“健忘”!(其实他是蓄意要把南北并而为一,由他一人来统冶的。)这让那些一心想做“傀儡皇帝”的儿孙、奴才如赵、杜之流,怎能不由怏怏而悒悒,而终于愤愤呢?

奴才赵延寿是第一个怨恨耶律德光食言负约的角色,他随军北上,老在做皇帝梦。等到其主子一死,他立即扬言:“我不复入龙沙。”即日带兵入恒州,看看有没有“旧梦真做”的迹象。不料,东丹王突欲[6]的儿子永康王兀欲及南北二王,各以所部兵相继进入,赵延寿想拒绝,不许他们开入,但又怕时间未免太早,自己孤立无援,只得听任他们进入。

当时,契丹诸将已有秘密协议,奉兀欲为主,兀欲登上鼓角楼,受叔兄们的朝拜,大礼已行过了,而情报欠灵的赵延寿却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相反,他自称受契丹皇帝的“遗诏”,权且“知南朝军国事”,下“教”(教,等于命令)布告诸道:供给兀欲的礼遇、配备与诸将同。兀欲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牢牢地记在心上。恒州各城门的管钥及仓库出纳,兀欲把这些全握在自己手里,赵延寿一再派人要回这些东西,兀欲死也不放手。

有人劝告赵延寿:“契丹诸大人(王爵级)数天来老是在举行秘密会议,一定会有‘阴谋’变故要发生,现汉兵不下万余人,不如先下手为强,省得后下手遭殃。”老赵犹豫不决,时机正式从他的手上溜走了。

永康王兀欲请客,客人名单的排列是赵延寿、张砺、和凝、冯道……地点是永康王的临时官邸。

客人们到达后,兀欲装作若无其事,一如平常般殷勤招待,然后兀欲挨到赵延寿的身旁,很亲善也很有礼貌地轻轻征求他的意见:“贱内刚从京内来,她想跟你聊聊。”

兀欲的老婆,素来以兄礼事延寿,看来他俩似曾结拜成兄妹。赵延寿神经一松,欣然和兀欲携手入内。过了半顿饭时间,兀欲把一切处置妥当后,踱出来对张砺等人道:

“燕王(赵的封爵)谋反,我已把他扣押起来。”他若无其事,接着正式宣布:

“先帝(指德光)在大梁府时,亲自给我一筹,允许我‘知南朝军国事’,他在杀胡林逝世时,根本没有什么遗诏,而赵延寿擅自称‘知南朝军国事’,这是啥道理?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于是,他下令,赵延寿亲党皆释而不追究。

隔一天,兀欲至待贤馆,受蕃、汉官谒贺。兀欲笑着对张砺道:“赵延寿如果真在此馆受文武官朝贺,我当以铁骑包围,那时你们也难免要一同遭殃。”

先前,赵延寿有令,下月初一,于待贤馆上事,并受文武百官的朝贺。仪式是宰相、枢密使拜于阶上,节度使以下拜于阶下。

李崧认为兹事体大,虏意不同,事理难测,还是慎重些较妥当。赵延寿真正慎重了,但兀欲是懂得“司马昭之心”的,现在借杯酒言欢,先行扣押。

后数日,兀欲集契丹诸臣于府署,宣布契丹主子遗制,其略曰:

“永康王,大圣皇帝之嫡孙,人皇王之长子,太后钟爱,群情允归,可于中京即皇帝位。”于是,兀欲始替耶律德光举哀成服。赵德钧、延寿父子俩,替其主子卖了一辈子的命,结局连皇冠的边缘都不曾摸过,反落得“囚帽”一顶,遗臭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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