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离开了荥阳楚军大营,回到了楚国首都彭城,始终烦躁不安,从瞬息万变、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活中突然寂静下来,多年郁积的往事如同地震后从海底翻卷上来的浪潮,阵阵汹涌。范增感觉口干舌燥,内火中烧,渐渐不思饮食,只能进些粥汤。这一天,他不能入眠,半夜起来,彷徨不安心绪不宁,隐隐中有不祥的预感。于是范增斋戒沐浴,召唤卜师取来了占卜用的龟甲,亲自用水洗涤,凿孔,涂以蛋清,再放到火上灼烧,祈祷说:
“玉灵夫子,再拜灼烧玉身,神灵先知,唯神龟最信。范增虽然髦老年迈,岂敢忘记国家大事!眼下以惶恐之身有所问请。”
他首先为楚国占卜,问道:“用兵之事,何时可以平息?”
占龟之兆,首仰足开,体相做外高内低状,形神交错紊乱。
范增默然,仰天长叹。
又占卜请问说:“范增罹病,有无危险?”
占龟之兆,首俯足闭,体相做折断状,形神内外散乱。
范增看了兆相,神情惨然,他招呼卜师说:“请向前来。”
卜师向前来,跪坐支起身子,沉心闭目,然后缓缓问道:“在下愚钝,不敢请问天事,只敢以人事相问。君侯最初跟随武信君(项梁),曾经献策请求拥立何人?”
范增答道:“拥立怀王。”
卜师问道:“武信君败于雍王(章邯),君侯为何不预先告诫武信君?”
范增答道:“我事前已经有所劝告,武信君轻敌自负,听不进去。况且,武信君败时,我随项羽在襄城作战。”
卜师又问道:“项王擅自杀害卿子冠军宋义,君侯为何不加以阻止?”
范增愤然,急切说道:“哪里的话!卿子冠军,不过是以口舌之幸成为大将,又多外心私通齐国。当时,楚军久留不进,师老兵疲,如果秦军攻灭赵国,更加强大,我军闻讯将会气馁而丧失斗志,结果必定失败。在如此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除了项王还有谁能够安定楚国,统率楚军?”
卜师说:“明白了。”继续问道:“项王在新安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万,君侯为什么不加以阻止?”
范增回答说:“我固然是劝阻过,但是,项王也有他的不安,因为秦军降卒心有怨恨,已经有所预谋。六国的吏民,遭受秦人砍头、剖腹、断肢、破胃的暴行,他们复仇泄恨之心,也淤积了二百年之久。想当年,秦军曾经坑杀过四十万赵军降卒,新安之变,赵人最是不可忍。当时,项王意在惩罚首谋,忧虑的话才刚刚出口,将士们已经人人拔剑出鞘,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苍天有眼,如果认为诸侯们不可以处死二十万秦军,而处死四十万赵军的秦军还可以十世杀戮二百万诸侯军,我范增是不敢苟同的。”(www.xing528.com)
卜师说:“项王杀死子婴而焚烧秦王宫室,君侯为什么不加以劝阻?”
范增回答说:“确是如此。秦王子婴,是秦的公子,能够宽赦不诛吗?想想看,我楚国的先君怀王被秦欺诈客死秦国,楚王负刍被秦俘虏幽闭而死,项王的祖父项燕和叔父项梁也都死于与秦军的战斗。再想想看,秦灭六国,诸侯王投降后谁能得以保全性命?子婴岂能不以死来偿还先祖的罪孽?秦的都城内外宫室遍布,朝宫巨大而不成体统,离宫都是仿造六国宫室,囚禁六国宫女,完全是用来炫耀秦国威风的建筑,诸侯们能够容忍其继续存在吗?灭秦诸侯各国,各自处理自己的恩怨,谁能加以阻止?”
卜师又问道:“项王违背怀王之约而不把秦国封与汉王,君侯为什么不加以劝阻?”
范增答道:“项王并非违约,而是计量功劳的结果。楚军出动之时,北上救赵难,因为要正面抗击秦军主力;西去入关易,因为是乘虚而入。假使刘邦与宋义一道北上救赵,想来当是项王攻入关中,秦亡于楚。而刘邦与宋义救赵必败,败而秦军进入彭城,楚也会亡于秦。紧要的是,刘邦进入关中以后,不回复成命而私自占领秦国,封闭函谷关阻止我军进入,这是率先违约,并非项王先违约。”
卜师又问道:“那么,项王为什么不就势定都关中?”
范增答道:“为了保存怀王之约,昭示楚与汉分置于不同的地方。况且,项王的亲信部下,没有一位秦人,都是楚国本乡本土的将士,谁能不思念故乡啊?”
卜师向前敬贺道:“卜之于天而君侯左也,卜之于人而天为右也。尽管如此,请问义帝死于江上之事,真的是侍卫们的暴行,抑或是谁支使所为?君侯知道这件事情呢,抑或是不知道?请再一次卜问于心?”
范增不能回答。当晚,背上痈肿生疮,七天后病逝[12]。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增死前与卜师的问答,宛若对自己一生中所参与的重大历史事件的回顾总结,诸多不太明了的事情,都可以从他临终之言得到线索。
项梁定陶军败被杀时,范增随同项羽、会同刘邦一道在襄城作战,不在现场。事前奉劝项梁警惕章邯的人,除了宋义以外,还有范增,这些都在情理当中。
新安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历史上多有所怀疑,我也表示过难以置信[13],由范增的立场来看,事情确是也有辩解的余地。也许,范增曾经劝阻过,是从政策的角度,但是,从情感的角度,他充分理解各国将士仇恨秦军的心情,特别是赵国将士的冲动,他以为是不可阻挡的合理补偿。
至于项羽杀秦王婴,焚烧秦国宫室,范增也自有他充分的说辞。这些说辞,从楚国的立场上看,也是合于一方情理,并非不可理解。想来,灭秦之初,六国与秦国之间多年积累的怨恨甚深,没有猛烈的宣泄是难以化解的。
范增是项羽的军师、最重要的谋臣,是慧眼,也是智囊。失去了范增的项羽,宛若一头瞎撞乱闯的猛兽,一步步走上了疲于奔命的末路。刘邦曾经说过,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最终为我所消灭[14]。苏东坡称范增为“人杰”,他有感于陈平离间范增的事情,在《论项羽范增》中说:“物必先腐也,而后蠹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苏东坡是说,事物必先有腐败,然后才有蠹虫生长其间。人事必先有猜疑,然后谗言才能掺入其间。陈平虽然足智多谋,岂能离间信任臣下的主上。苏东坡进而指出,项羽猜疑范增的真正原因,在于对待义帝(楚怀王)的态度分歧。项梁拥立怀王,出于范增的建议,项羽谋杀义帝,范增极力反对,“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15]。
诚哉是言。项羽不听范增的劝谏,一意孤行杀死义帝,其背后的用心,是要以项氏取代熊氏入主楚国,完成楚国正统的交替。这一行动,不仅是项羽的个人意愿,更合于项氏家族的整体利益。从政治上希望保全义帝的范增,由此与项羽和项氏家族陷入难以调和的对立,终于被离间出局。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使我想到汉魏交替之际的荀彧。荀彧是曹操的军师,也是慧眼和智囊,一直深受曹操的信任和重用。荀彧后来被猜疑,忧郁而死。追究其原因,与范增类似,在对待以曹氏取代刘氏承继大统的问题上,荀彧的态度有所保留[16]。
看来,在类似的条件下,历史往往重演。大统神器,最牵动帝王、主公的心结,臣下谋事,对此最要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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