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漆伯麟
我和黄秋园老师相处近二十年，每聆听他那诲人不倦的教导，和那刻苦治学的精神，无不钦佩之至。他那和蔼的面容、直率的谈吐，至今还一直回荡在我脑海里。回想他逝世前三天在街上和我邂逅，匆匆话别，遂成永诀。我总想写点什么，以表示对老师的怀念，无奈力薄，又拙为文，草草为之，言不尽意。
早在1960年代，黄秋园的绘画艺术并不是鲜为人知，而在省市美术界，曾引起很大的反响，只是当时的社会潮流给我国的民族绘画艺术带来极大不利，传统绘画艺术不但不提倡，反而遭到压制，这种风气一直从1950年代延续到1970年代，黄老师在二三十年里，一直是不折不挠以顽强的毅力，惊人的才智涤荡尘俗，树立起了一面精湛而浑厚、富有民族特色的大纛。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就现在看来还是令人惊叹的。
我第一次去黄老师家拜访时，只有二十来岁，使我印象深的是那居住的房子，是两家合用略带西式结构的平房，一个小院，竹篱笆编织的门墙，院里陈设着许多山石和树桩盆景，穿过狭窄的堂屋，一间二十平方的卧室兼画室，全家五口，就挤在这间房子里。靠西边小窗放着一张陈旧的九斗桌，这就是他的画案。画案左边摆着一个简陋的书橱，和一个瓷箭筒，几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里，门户萧条，无人问津。
可能是由于初次接触到新的环境的缘故吧？对这里的一切我颇觉好奇，觉得和普通人住宅不一样，屋内外陈设都富有艺术性的色彩，显得十分雅致、明净。我从墙上看到他从井冈山写生回来画的双马石、乌龙潭等大幅山水，气势逼人，为之倾倒，深叹国内未必有人能画此也！老师大笑，声振院落。
方期溽暑、毒炎炙人，他赤着胳膊汗流不已，伏案作画，何其苦也。老师是一个正直善良而很自信的人，从他的性格看来是一个乐天派，他善于言辞，谈吐诙谐，他从不吸烟，稍饮酒，尤好茶，平时喜欢和好友、裱画工人在一起聚会品茶为乐，高兴时，博谈鸿议，狂笑无拘，四座皆惊，亦泰然也。平时很少看到他作画，一旦他作起画来真可谓每有会意，便废寝忘食。在书画上有他独特的造诣和见解。他崇拜黄鹤山樵，髡残、苦瓜和尚，对唐寅劲秀清逸的画风也曾躬拭青睐，当他谈到这些画家时，往往有不同看法，这也正是人们所说的“狂”。我认为画家名人有不同见解是允许的。他不喜欢倪瓒平铺直叙千篇一律、他讨厌沈石田用笔粗犷无隽秀之趣，他批评“四王”按古人的足迹走路亦步亦趋……在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他在传统继承和发扬上有着自己强烈的个性和独到之处。有人问我，他是怎样从艺术的道路上走过来的呢？他既师古人又师造化，早年向古人学习，临摹中吸取了各家的长处，加以融会贯通，从他的画中可见有黄鹤山樵的遒劲繁密，苦瓜和尚的灵秀、髡残的深厚，而上溯两宋依稀还可以看出范宽、郭熙、李唐等人的痕迹。这也似乎使很多人看了他的画总感到有种古趣，有人批评他食古不化，甚至还有人说他的画是从石涛、石谿画上搬下来的，等等。说他的画有古趣，我认为这是由于他的传统功力深厚的缘故吧。说他食古不化，这里面就带有贬义了，把他的作品，和古人的作品放在一起，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们的不同来。中国画之所以在世界艺术之林独树一帜，是因为它有着独特和鲜明的民族特色。要具有这个特色，就得要向传统学习，向大自然学习，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师古人师造化。又有人说他专师古人，不师造化，那都是自事物表面上来看问题。他曾说过，师古人是向古人借鉴一些表现手法，怎样来刻画山川四时晴雨变化，还得向大自然去印证和索取。
黄老师到过许多名山大川，如庐山、武夷、井冈山等，每到一处遨游累月，流连忘返，从中通过写生领悟真山真水的性情，总结前人创作的经验，研究怎样更好更美地来描绘祖国的大好河山。有一天，我到黄老师家，恰巧他刚从井冈山写生归来，就谈到在井冈山写生的一些体会，他说：“古人在画中只允许一种皴法，或自己通过写生根据各地山川特点创造出来前人未有的皴法，都可以的，但要运用得好，不要迷信古人什么披麻、斧劈、雨等皴法，古人的皴法也是从大自然里得来的，千万不要脱离现实去生搬硬套。”(www.xing528.com)
从黄老师的画中可以看出它充分体现这一点。在他画中很难看出他运用的是什么皴法，他喜欢用长锋羊毫，勾出一根根长而细、富有顿挫变化的线条来组合成树和山石的块面关系，再用笔在山石的暗部略擦一擦，加上他那浑厚而急促的中锋点，这就成了他的风格，他画风也是多样的，有他清新秀逸一面，也有他那雄浑苍朴的一面。
黄老师不仅擅长山水，他的人物，花鸟也很生动，花鸟画用笔遒劲，设色古雅，间于石涛和赵之谦之间，别有一种情趣。除此以外，他还精于界画，他的界画不同二李（唐代李思训父子）也别于“二袁”（清代袁江、袁耀）风格，和北宋郭忠恕有些相似，所以“阿房宫”“丽人行”等图，真可谓淡装艳饰，精镂巧镌，令人叹服。我读杜诗记得其中有“转益多师是吾师”的一句，这不仅仅是对诗歌创作，向古人借鉴技巧的方法而言，绘画艺术何尝不是这样，黄秋园老师不也是这样，广泛地向前人学习，取其精华，除去糟粕，来完善自己的画技，如果不这样能有今天的艺术成就？
黄老师没有学历，没有文凭，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高超不凡的艺术造诣。在今天得到了人民的承认和高度评价。他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作品将永留后世，绽放出瑰丽的光彩。
（原刊于《中国画大师黄秋园研究艺术论文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11月）
《林泉高逸图》 149cm×84cm 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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