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园书画艺术文论集：艺术手法超凡，思想高雅纯尚

文/黄良楷

父亲有个“三怪”的别号。在过去的年月里，人们对他的绘画、书法和人品均少理解，或者无法理解。因此，人们称之为“三怪”，即“画怪”“字怪”“人怪”。

可是今天看来，却未必是怪。早在20世纪70年代年代，我国先后掀起一系列的“运动”。在对孔子的认识问题上，父亲对当时的论调不以为然，他说：“现在人用以批判孔丘的武器不外两个。其一是孔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其二是以他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统治中国达几千年之久，导致长期以来的中国社会意识始终处于落后、保守、愚昧和反动的封建状态中，并大大阻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现在暂且放下儒家思想反动的一面不说，仅就‘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而言，用这个批判孔子是没有多大道理的。社会是有分工的，作为农民，他就必须能分五谷，勤四体，而没有必要懂教育学；而作为教育家和思想家，他就必须能搞好教育，提出有价值的理论，而没有必要非懂得分五谷，勤四体不可。比如说导弹专家，他只要能把导弹按预定计划送上天，并完成预定任务，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导弹专家。如果他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我们难道就可以说他不是导弹专家吗？孔子是中国历史第一个开私人讲学、打破学在官府的人，并同时提出了一系列的思想主张，他作为教育家、思想家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因此现用‘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来批判他是没有道理的。当然，孔子思想确有其历史局限的一面。但在评价历史人物时，是不能以偏概全，以某一个方面来否定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的。”

父亲对艺术也有独到的见解。在西洋画为何盛行于世界各国，而中国传统艺术在世界上却鲜为人知的问题上，他说：“西洋画在世界上广泛为人所接受，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历史上欧洲各民族的大融合和文化艺术大融合造成的。其次是历史上欧洲列强在军事上、经济上、文化上、宗教上相继进行扩张，从而把欧洲文化艺术传到世界各地。这便是西洋画成为世界上最少受到民族和国家差异限制的绘画艺术的原因。而中国传统艺术在世界上鲜为人知，这并非是中国传统艺术的艺术价值逊色于西洋艺术，绝不是！导致目前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长期处于保守的、专制的封建统治之下，使中国传统艺术没有向外传播的机会。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洋艺术不存在高下之分，优劣之别，东方艺术在世界上与西洋艺术完全可以并驾齐驱。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扩大宣传，让世界上的人们真正理解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华所在。”

在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教学方法。人们说“严师出高徒”，其核心意义就是一个“严”字，而他的教学方法却与此截然相反。他所强调的不是“严”，而是“人品”和“悟性”。至于“刻苦”，他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强调之。

他说：“凡成事业者，均不以苦为苦，其成事业的就是在于热爱事业。因为热爱才能做到不以苦为苦，才能有最大的主动性，才能不断追求。那些不愿意下功夫的人，以苦为苦的人，对他们教育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由于他在教学中所强调的是“人品”和“悟性”，因此在教学中他首先做的，也是花的时间和心血最多的事是教人，其次是尽可能培养和提高学生自身的悟性。

他说：“有的人学画一生，都毫无成就，花的时间不算少。而有的人，几年便技艺精湛，花的时间并不多，这是为什么呢？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品和悟性。绘画从初学到挥洒自如的过程，是一个由生到熟、由熟到生的过程，就是由不会到会，由会到变化，到自成家法。有人画了一辈子，而学无所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悟性’，没有悟性，花费时间再多，也难以真正理会绘画艺术的奥妙，难以理会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有条不紊、变化莫测的表现手法。因此这种人的作品的表现手法是不会有多少的新意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匠人一类的作品罢了。而有悟性人的则比较容易理会和掌握这种表现手法的丰富性和随意性，进而使表现手法恣肆纵横，使作品臻于完美。”

但是，仅仅有悟性还不能认为必定学而有成。有些人确有悟性，艺术手法确有创造，倘若人品不高，仍不能有所成就。艺术的伟大和完美就在于艺术手法的超凡脱俗，思想内容的高雅纯尚。一个人品低下的人，即使他有很深的艺术功底，其作品思想内容也往往因人品的低下而流于俗气，一个思想内容庸俗的作品是不能算作完美的艺术的。因此，一个有志献身艺术的人，人品和悟性这两方面都是不可缺少的。(www.xing528.com)

关于“人品”和“悟性”二者之间的关系，父亲也有进一步的阐述。他说：“人品和悟性是个相互影响，辩证统一的关系，但在一定程度上，悟性受制于人品，所谓人品，也就是世界观。是人的道德品质、哲学思想和人生观的集中体现。悟性则是人们观察事物的敏锐度，也可称为‘天才’。悟性高未必人品高，人品高则易培养悟性。所以说人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和影响悟性。悟性可以培养，人品则比较难以更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前面说过，他对学生的要求不是以“严”为主，但可以说是以“高”为主。这方面他有自己的铭言，即要求学生“大刀阔斧地把老师砍倒”。

他说：“能够大刀阔斧把老师砍倒，这才像个学生。我要收的就是有这种志气的学生。不能或者没有志气的学生。起码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学生”。

有人说照着范本临摹学习中国画只能走上死胡同，这是“画死画，死画画”，并指出必须到自然界去写生，否则没有出路，而其所说的“写生”，指的是西洋画所要求的静物写生和到自然界去直接地依山画形的写生，对此父亲有他的不同看法。

他说：“写生是必不可少的，写生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叫‘师法自然’，宋代范宽正是长期幽居山林，以心、以神体察理会自然界的玄奇妙化的规律，才得以创作出诸如《溪山行旅图》等等绝代佳作。但是中国传统艺术所要求的师法自然并不仅仅指那种直接的、依山画形的写生方法。这种方法处于略次的地位。这是由于中国画是散点艺术，要求的是神似而非形似这一特点所决定的。因此，师法自然更主要的方面还是要求人们尽可能以目、以心、以神去观察掌握自然物象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的不同特征和变化，并尽可能地表现在绘画中，以达到意似和神似高度统一的境界。在这方面即便是西洋画也不例外。西洋画属焦点透视，它当然要求写生，具有直接性和真实性，以便抓住自然物象的准确形体和比例。但它同样不能忽视自然界变化的规律，否则它便成了有形无骸的东西了。因此，中国画和西洋画在对师法自然、即写生的要求上是不同的、它们各有侧重。那种认为中国画不到自然界中直接地、依山画形的写生，就是‘画死画，死画画’、就是没有出路的观念是不全面的，可以说是存在谬误的。”

“此外，在从事中国传统艺术的整个过程中，师法自然，即写生，是后一阶段的任务。在学画初期，首先要做的工作是临摹，没有其他道路。因为经过临摹才能掌握中国画的用笔用墨等基本技法。不掌握如何运用笔墨等基本技法又怎么去写生，怎样把自然物象用笔墨的形式表现在纸上呢？其次是了解掌握历代各宗各派所不同的用笔、用墨、皴法等等艺术特点，并加以融会贯通，摄其所长。最后才是师法自然，即师造化。写生，一方面能了解和掌握自然规律，更好地表现自然，另一方面又可在掌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以自然为师，更新已掌握的艺术手法，丰富和创造出新的表现形式，进而使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不断丰富和发展。总之，临摹和融汇基本技法是由生到熟的过程，师法自然是由熟到生、变化出新的过程。学习中国画的这种阶段性是客观存在的，正像其他任何事物的发展有自己的阶段性一样，是不容否定和颠倒的。因此，不重视中国画这种阶段性而一味追求写生，是片面的，错误的。”

（原刊于《中国画大师黄秋园研究艺术论文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