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苗子
绘画是一门危险的事业,由于绘画可以成名得利,有的利欲熏心的人,便以绘画为猎取名利的手段,全心全意走这条歪路,结果欺世盗名,阿谀取容,这就和市侩政客没有区别。这种人即使能自我膨胀一时,也只是荧光一闪,便归寂灭。
但是画家并不回避合理合法的名利,画家应享有其神圣的劳动所得,只是不肯去算尽机关去争名夺利而已。这一个分界有时并不那么清楚,但人的品质作风,历久自不能逃出社会的目光。
不过世事十分复杂,艺术的历程也十分复杂。像毕加索那样的幸运儿,很早就享有盛名,一直到九十岁后他逝世为止。他有舒适的环境和自由的创作天地,能够无限地发挥他的才能,并且死后还享有更高声誉的,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而生前饱尝贫困失业之苦,默默无闻,像凡·高这样到了百年后,才名震寰宇,一幅名作标以千万美金计的,古往今来也是少见。艺术家的命运,不完全依托于他的艺术成就上。命运捉弄人,是并不管他什么家或什么才的。
真是无巧不成话,傅抱石先生和黄秋园先生同是江西人,同是当代画家,同样有高度的艺术成就,但傅先生生前就已享盛名,而黄秋园先生直到他身后五六年,才有人发现他一辈子默默耕耘的惊人收获。“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这是后人为艺术家而发的感慨,艺术家本身,则并没有为这类的事情耿耿于怀的,因为艺术创作的主要目的,是艺术家本着良心的感情寄托。
每个人的艺术历程不同,有人很早就成就卓越,直到晚年都不断地在飞跃(例如张大千),但也会有人早年成就不大,直到晚年,才得心应手地开辟自己的道路,超越前人,成为大家(例如齐白石)。有的人下笔便高,有的人虽有志作画,但一辈子不能成为出色的画家,如此等等,不仅和天分、修养有关,也和时代环境及个人的家庭条件、社会经历有关。黄秋园出身于破落的书香门第,这对他立志于绘画,有很大的关系。幼年从师学过画,二十岁卖画为生,也到武汉、长沙等地开过画展。一个年轻的穷画家,流浪到各地开画展,不遇知音,这样的遭遇是难免的。抗日战争开始,随着银行搬迁到过江西各地,虽然也开过展览会、卖过画,但收获更大的应当是他能离开南昌,在吉安、泰和、赣州、宁都等地过着战时生活,饱阅南州风景,这对于一个画家,既是生活积累,又是山川陶冶。抗日战争使中国知识分子离开都市流浪到广大土地上,这是绝好的磨炼场所。不但见世面、增知识,和老百姓共甘苦,而且在艺术创作上,在生活感受上都使人变化气质。黄秋园先生的作品,气势雄峻,应该说和抗日战争时期使他得到的许多感受有关。如果说,早年学画的经历,使得他得到开眼界的机会,那么,抗日战争的流浪,就使得他得到心胸的机会。三十五年任银行职员的业余画家,能有这样的成就,单纯的勤奋和天赋还不够,黄秋园的许多技法,看得出是来源于宋元及明清文人的传统,已有人指出。他从王蒙、石涛、石谿以至于董源、范宽、黄公望的皴擦结构中,吸收消化而完成他自己的笔墨风格。早年黄秋园未必都见过董源、范宽、黄公望、王蒙、二石的原作,但是,现代印刷术的进步,国内大量画册的出版,都给予黄秋园以拜老师的机会。谢稚柳先生就不讳言,他早年学陈老莲的风格,就是从珂罗版画中揣摩开始的。虽然印刷品与原作有时相差甚远。
我深刻体会到:一个艺术家的成功,除了勤奋努力之外,善于吸收和具有高品位是重要的,很多人有比秋园先生更多更好的学习机会,但是不善吸收,或眼光庸俗,画品不高,这样,即使辛勤一生,结果也只是艺术的门外汉。善吸收和高品位,既需要天分,也需要各种艺术修养。为什么黄秋园不追求清末钱吉生、吴穀祥那一派人物山水,而上溯宋元、王蒙、二石?这就是品位问题,为什么许多人学石涛,但张大千、黄秋园之外,有成就的并不是很多(不是学了皮毛,就是一味求怪)。这就是善于吸收和扬弃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不是简单的语言就可以表达尽的。(www.xing528.com)
黄秋园一生,默默无闻,这六十六年的生命,都献给了艺术,他的社会地位,在他退休以前只是南昌市人民银行都司前街办事处的美工人员,给办事处画画广告,写写标语的,他连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资格都没有得到。这就使我想到齐白石老人的一句金玉良言:“画者,寂寞之道!”
所谓“寂寞之道”,就是有决心把个人的荣誉名誉,声色货利置于脑后,全心全意为自己的艺术事业。这本是在古代,尤其是现代社会都极不容易做到的。齐白石能领会这一境界,正是因为他经历了六十年的寂寞。“不为人知”,他在北京住在徒弟瑞光和尚的庙里,经常受到贫困的掣肘,但他不去奔走权贵,“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日夕揣摩的,是如何提高自己的绘画艺术。他经常经过北京西城舍饭寺,曾感慨地写出“曾无一饭舍斋”的诗句,终于水到渠成。齐白石从七十岁起,艺术来了一个突破,以至名满天下。这都是“甘于寂寞”给予他的好处。黄秋园长期住在南昌,僻处西江,又因为无名,自然是门无车马,自然就赋予了他一个良好的“寂寞”条件,他免于应酬,既没有官僚,又没有奸商去逢迎酬酢。这一“寂寞”环境,就使得他能专心致志于自己艺术的思考和提高。这恰恰说明,“寂寞之道”是艺术家的箴言。黄秋园的作品,特别是在他1979年五十六岁提前退休在家,直到1979年病逝这十个年头,是突飞猛进的,原因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全部在“闭门思过”。谁也不轻易互相往来,“寂寞之感”和家国之忧,更加沉重,画家有笔,有火热的心,就完全寄托于作品之中,鲁迅所谓“我以我血荐轩辕”者,其庶几乎?
了解到这个时代背景,才更了解秋园先生的作品。
在复杂的世事中,一个画家的成败,不完全系于个人的天分和努力,也系于政治、社会等外在条件。黄秋园的一生,和所有画家一样,外在条件支配着他。他身后的得名,外在条件也起着重要作用。在画家的作品都不许出国的时期,香港以至全世界的艺术爱好者,做梦也想不到江西会出一个黄秋园。
(原刊于《创作评谭》,199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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