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接触的老师中,最富有个性、最有特点的当属刘向东老师。
刘向东老师是陕西人,“文革”后期作为工农兵学员到南开大学哲学系读书。那时,学校明令禁止大学生谈恋爱,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管那一套”,照谈不误。毕业分配,校方不予照顾,来了个棒打鸳鸯,刘向东老师到了甘肃的兰州大学,他的女友则留在了天津,从此天各一方。
刘老师有股韧劲,他不甘心接受这个事实。正好,南开大学恢复招考研究生,他毅然报考了冒从虎先生欧洲哲学史方向的研究生,很顺利地被录取。这样,他再次离开大西北,重新回到南开大学。
在读研究生期间,他和女友结了婚,并有了一个女儿。
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是关于英国的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霍布斯的。后来,这篇论文选入了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方著名哲学家评传》。
政治学系成立后,他由哲学系调入政治学系担任西方哲学史的教学。
第一次听刘老师讲西方哲学史课,他给人们印象最深的,就是不修边幅。在大学里,不修边幅的老师并非绝无仅有,但像刘老师这样随意的还不多。他的络腮胡子很长,也很乱,头发卷曲着,不加梳理,面色黑里透红,鼻子扁扁的,嘴巴很大。如果不是站在讲台上,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大学教师,而且是哲学教师。他的穿着也很随便,一件蓝色制服,裤子很肥大,脚上永远是一双塑胶底便鞋。所以,刘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就已经有几个同学发笑了。刘老师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随便地笑笑,说:“我这个人穿着很不讲究,也不愿意讲究。”但他一开口讲课,却很吸引人。在讲课时,他往往把哲学史和现实问题联系起来,有时干脆脱开哲学史,大讲价值观念变革、政治体制改革等方面的内容,这对于当时的学生来讲,确实有耳目一新之感。一节课下来,课本上的内容讲不了几句,题外话倒讲了许多。一个学期结束,古希腊罗马哲学史还没有讲完。不过刘老师却得了一个绰号——“犬儒”。原来,在古希腊哲学学派中,有一个“犬儒学派”,该学派的人们整日不修边幅,过着动物一样的生活。一些同学认为刘老师很像这类人,便私下称他为“犬儒”。这当然是对刘老师的大不敬,但事后传到刘老师的耳朵里,他好像也没有对同学们发脾气。
忽然有一天上课时,同学们发现刘老师变了:脸刮干净了,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西服上衣。但同学们随后又乐了。原来,刘老师仅仅换了一件西服,里面并没有穿衬衣。他穿制服时,红色的腈纶秋衣不太显露,改穿西服,红秋衣便暴露无遗了。而且,依然是一条旧的蓝裤子,一双便鞋。
这件西装穿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脱下来,一直穿到去秦皇岛讲课。在那里,也同样因为穿戴闹了笑话。那天,刘老师讲课很风趣,不时有惊人之语,台下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他那天换了一件白衬衣,外穿西服,坐在讲台上,什么也显不出来。待到讲完课在掌声中离开讲台时,掌声突然变成了笑声。原来,刘老师不仅仍穿着一条又肥又旧的裤子,脚上仍是一双便鞋,而且还没有穿袜子。(www.xing528.com)
有一年,南开大学团委、学生会排演话剧《一念差》,其中有一个匪徒角色,让谁演谁都不演。不知是谁说了句“让刘向东演正合适”的话,导演王骚老师找到刘老师,他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开演那天,只见刘老师身穿黑色衣裤,腰扎宽皮带,袒露着胸脯,大摇大摆地上了场,他一上场,观众都乐开了。刘老师的台词只有一句:“没问题,不就碾死个臭虫嘛!”刘老师就是这样,不论是谁,只要需要他去做,他是不会计较什么身份、地位的。同学们有什么活动,只要邀请,哪怕只是出于礼节地虚邀,刘老师必是参加。在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刘向东老师的。
刘老师说话毫不顾忌,往往不分场合,就冒出惊世骇俗的话语。有一次在市里召开的一次理论研讨会上,他在发言中引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怀疑一切”。随后,他就开始发挥,使全场的气氛顿时严肃起来,以至于主持会议者大发雷霆,严厉批驳,因为刘老师的话犯了大忌。他回到学校后,愤愤不平。看得出,他也很紧张,好在上面也没有再追究。不过,从此之后,刘老师参加这样的会就少了。
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发表之后,哲学系组织老师们展开讨论。刘老师上台发言,不知怎么回事,他把话提到了残疾人和超生人口上。他说,社会上有大善和小善,社会利益是大善,个人利益是小善。为了小善而牺牲大善或妨碍大善,就是不善,因此,应该限制残疾人和超生人口,因为他们是社会的负担,阻碍了社会前进。最后他说:“别人是指哪打哪,我是打哪指哪!”他的发言自然引起了一阵笑声,有些老师摇头表示不敢苟同。事后,人们又送了他一个外号:“法西斯”。他笑嘻嘻地接受下来,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毕业前夕,我们系请来了美籍华人毛云安教授讲学,在座谈时,刘向东教授提出了中国法律和道德的不统一问题,他说:“比如,丈夫对妻子究竟构成不构成强奸罪?这个问题就很复杂。”在场的女老师和女同学都皱起了眉头,男同学们则窃窃发笑。他还想说下去,主持人用话岔开了。他的言行和他的衣着一样,并不是故作与众不同,他好像一直在探索追求一种东西,并试图从哲学的角度给许多事情找到一个答案。他也试图先更新自己的观念,然后再去更新别人的观念。在社会上崇尚节俭,提倡艰苦奋斗的时候,他在许多场合都唱反调,说:“一味节俭是不对的,应提倡能挣会花。不借钱也不对,应该是能借也能还。”当许多老师都甘于清贫寂寞或是不愿意降低身份而固守书斋的时候,刘老师早开始在外面赚钱了。可以说,他是“下海”的先行者。他的赚钱方式主要是讲课、办班。那时,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赚钱。他很少闲着,往往不计较报酬多少,只要能赚钱,他便去讲课,连职工培训的课都去讲。有一次,他实在忙,有两门课没空去讲,他便在班里公开找替补者,刘毅同学和我毛遂自荐。刘毅讲《中国近代史》,我讲《中国工人阶级》,地点在建设路上的煤建公司,一连三个半天,得了二十四元讲课费。我非常高兴,到古籍书店买了一部《论语译注》,一部《孟子译注》。
刘老师很能吃苦,生活上很能凑合。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过那种非常简单的生活。他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次可能吃下一斤粮食。有一次我们去他宿舍,正赶上他吃晚饭,他一手拿着排骨,一手拿着酒瓶,边吃边同我们聊天,吃剩的骨头,顺手就扔在墙角。他很少整理房间,有一次一位外校的女教师来访,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把房间收拾得整齐一些。师母在距市区很远的地方教书,很少来南开与他团聚,他似乎也不觉得寂寞。后来,师母去安徽大学进修,把女儿交给他。他带着女儿,教书、赚钱照样不耽误。他的女儿很乖,很少哭闹。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决定去英国进修。但他不懂英语,便从头开始学习。从此,他的房间里多了一副立体声耳机,有时去他的宿舍,总见他戴着耳机吃力地学英语。一年下来,他居然通过了出国留学人员的英语水平考试。我们都非常佩服他的毅力。那时,他已经快四十岁了。
刘老师很喜欢和学生交流,每当我们读书有心得,有自己的哪怕是很幼稚的观点时,他总是很高兴,即使讲古希腊罗马哲学,他也启发我们与现实相联系。在平时的作业和期末考试时,尽管回答得不完整,但只要有新意,能自圆其说,他也会给以高分,并自己掏钱给同学们一点物质奖励。我曾得过一打卡片的奖励,这在当时是最高奖了。
我们毕业后,刘老师去了英国。听说开始时他在英国的大学进修,后来又做生意,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1995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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