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是个不知疲倦的人,刚完成内部整顿,就迫不及待地把眼光投向远方。这次他注意到的地方叫“淮南十四州”,属于南唐的地盘。
南唐,位于淮河流域及长江下游的一个割据政权,辖区主要包括现在的江西省及安徽、江苏、福建、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它的前身是军阀杨行密开创的吴国(也是“十国”之一)。
公元937年,吴国权臣徐知诰篡夺国家政权,并把国号改为“大齐”。
公元939年,为了让篡权行为更加名正言顺,徐知诰在缺乏基因比对技术的情况下,成功将自己鉴定为唐朝宗室建王李恪(又说是永王李璘)的后裔,并宣布改名李昪,国号也由原来的“大齐”变成了“唐”,史称“南唐”。
此时,南唐的皇帝叫李璟,李昪的长子,于公元943年即位,史称南唐中主。
李璟性格比较文弱,平时喜欢写写诗词和文章,他并非像乾隆这种附庸风雅的皇帝,一辈子写了几万首诗,结果有价值的半首都没有,而是确实极具文学天赋,也写出过不少优秀作品,如果不是因为被一个更有文才的儿子占去风头,他在文坛的知名度完全可以更高一点。
应该说,诗人往往多愁善感、优柔寡断,这种性格的人最不适合做领导。让李璟去做皇帝,天天去处理打打杀杀,柴米钱粮之类的事情,还真有点超出他的业务能力。
李璟即位之初,中原还在闹腾,南方的邻国闽、楚先后发生内乱,李璟趁机派军灭了两国,将国家版图扩展到三十余州。此后,他不善于把握政局的缺点很快暴露了出来。因为用人不当,大部分新占据的地区又陷入混乱,落入他人手中,几次征讨不但没捞到实惠,还浪费了国力。
不管李璟是否适合皇帝这个岗位,南唐的国力却不容低估。它继承了吴国几十年的基业,又经过两代君主的打理,社会安定、人口众多、经济繁荣,成为五代乱世中一块相对稳定的乐土,堪称南方最具实力的政权。
正是因为有着雄厚的资本,加上地理位置的优势,南唐一直没向中原政权屈服,保持了独立的国号。
所谓“淮南十四州”,就是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十四个州,那里人口密集,物产丰富,地理位置尤其重要。
从地图上看,淮河、长江之间,河网密布、水系相连,这样的地形不利于骑兵的展开,北方政权一旦跨淮河南下发动战争,南方政权容易利用地形开展阻击。反之,南方一旦失去这块地方,就只能死守长江一线。如果大家翻开史书,可以从西晋灭东吴、隋朝灭陈朝等案例中找到印证。所以,军事上历来就有“守江必守淮”之说。
总而言之,对南唐来说,那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打死也不能给你。而在柴荣眼里,只要打不死,你就得给我。
显德二年(955)十一月,柴荣正式下诏讨伐南唐。
十二月,后周先遣军队架浮桥渡过淮河,兵临寿州城下。
寿州(今安徽寿县),居于淮河中游南岸,是扼守淮南的要冲之地,素有江南咽喉之称。可以说,夺下寿州,攻取淮南的战斗就成功了一半。
负责守卫寿州城的,乃南唐名将刘仁赡。
刘仁赡,字守惠,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时任南唐清淮军节度使。此人将门出身,骁勇善战,精通兵法,以治军严厉著称,在军队中威望极高。听说后周大军压境,他神色不改,部署城防有条不紊,很快稳定了城内人心,做好了应战准备。
显德三年(956)正月初八,柴荣宣布再次御驾亲征,率主力军一路杀向寿州。
南唐针锋相对,派军火速支援寿州。
为防止自己的围城部队陷入两面夹击的劣势,柴荣决定立刻派军打掉南唐的援军。
围城打援,就此开始!
为了保住寿州,南唐共派出了两路援军。第一路援军由东向西,沿淮河水陆并进。
这路的统帅名叫刘彦贞,此人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聚敛钱财。作为南唐资深贪官,刘先生不但长期忘我地奋战在贪污受贿战线,平时还兼职干一些投机买卖、放高利贷的行当,只要有钱可捞,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最出名的是这么一件事。
刘彦贞曾在寿州担任节度使,当时州内有个蓄水的安丰塘,灌溉着万顷良田。刘贪官对良田垂涎欲滴,但又舍不得掏钱,就借口要深挖护城河,把塘中的水放入城壕中,搞得民田干涸,产量大幅下降。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又急着催收田税,逼得田地的主人纷纷低价出售农田。至于买主嘛……当然是我们拿着算盘的刘兄了。低价收购完成后,护城河疏通工程也就取消了,城壕水又被放回去灌溉农田。经过这么一番倒腾,刘兄以极小的代价霸占了大量良田,堪称滥用职权、巧取豪夺的典范。
难能可贵的是,刘彦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贪官,虽然已经富得流油,但依然没有放弃对贪贿事业的追求。为了在更好的位置上继续发挥敛财特长,他大肆贿赂朝中权贵,制造舆论吹捧自己,就这么一个废柴,愣被吹捧成了文武双全、韩信再世。
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彦贞的自我炒作终于得到了回报。战事一起,李璟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位当世韩信,当即下令:刘彦贞出任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军两万支援寿州!
完了,这回把自己炒熟了。
刘彦贞再不济,两万军队还是货真价实的,尤其是他的水军,明显比后周更占优势,战船在淮河上畅行无阻,严重威胁到了后周军队架在淮河上的浮桥。后周的先遣部队为了确保浮桥的安全,一面向柴荣奏报情况,一面开始收缩撤退,暂缓进攻。
柴荣连忙阻止先头部队后撤,并命令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高平之战后晋升)前去增援,率骑兵日夜兼程奔袭刘彦贞。
寿州城头。
刘仁赡焦急地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当他听说刘彦贞的队伍径直去迎击后周军队时,急忙派人前去劝阻。
刘仁赡战场经验丰富,他告诉刘彦贞:后周军队远道而来,最希望速战速决,我们如果正面作战,肯定占不到便宜,最好的办法是静待各路援军集合,以坚固的城池和军寨磨损敌人的锐气,然后寻找机会,实施内外夹击。
但刘彦贞并不理解刘仁赡的心思,自从听到后周先遣军撤退的消息,他就像打了兴奋剂,一不进城,二不扎寨,只顾埋头前进,谁都拉不住。就在正阳(位于寿州西南)附近,他遇到了李重进。
选择在陆地上和后周军队正面对决,相当于用自己的短处拼别人的长处,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策。但如果刘彦贞此时能拿出点血性,死磕李重进,说不定也能给后周军队制造一点麻烦。
可进入战场后,刘彦贞的热情似乎被江面的冷风吹灭了,见到李重进凶悍的骑兵部队,又㞞了起来。
在阵前,刘彦贞一下子抖落出了一堆东西,在前面设置了拒马(一种阻止骑兵冲击的障碍物,为交叉固定的木架子或铁架子,上面挂有锋利的尖刀),在地上撒满了铁蒺藜(一种铁质尖刺的障碍物,主要用于扎马蹄)。为了讨个吉利,还在阵前竖起了木牌,上面刻了猛兽,自称为“揵马牌”(据说用这玩意可以吓唬战马)。
说实话,我每次看到这里,再联想刘彦贞的个人爱好,总怀疑这位老兄拿出这套“设路障、扎轮胎”的行头,不像是为了打仗,更像是为了收点过路费。
李重进惊讶地看着对手的滑稽表演,马上做出了一个准确判断:今天运气好,碰到一个饭桶。
战斗的过程实在乏善可陈,书上只记载了一个简单的结果:“(李重进)大破之,斩彦贞……斩首万馀级,伏尸三十里,收军资器械三十馀万。”
就在这一结果发生前,在城头伫立观望的刘仁赡早就做出了准确判断——“果遇,必败”。
唉,果不其然。
只能指望第二路援军了。
南唐的第二路援军正风尘仆仆地赶来。
统帅此路大军的也是一位名人——皇甫晖。
皇甫晖,老家在魏州(今河北大名东北),原是北方人,应该算是南唐的引进人才。
后唐庄宗时期,皇甫晖在军队当兵混饭吃,所属部队服役期满后,正要轮换返乡,却因为上面的一道命令,又留在了边镇。一天晚上,他在军中赌博,输了不少钱,就撺掇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兵们造反。皇甫晖赌技不怎么样,人品更不怎么样,为了不让自己背黑锅,竟劫持一个军官带头谋反,人家也不傻,死活不肯。他二话不说,就把那人给剁了,接着再推举另一个小军官做首领,也不肯,继续手起刀落,又为阎王送去个冤魂。
皇甫晖很执着,又去找了另一名副将,也不多废话,把两个脑袋往地上一扔,答不答应你看着办。那位副将看得脖子发凉,双腿打战,只能同意带头造反。
靠着这种凶悍的玩法,皇甫晖混到了州刺史的位置,后来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又跑到南方混饭吃,居然还混成了节度使。
如此看来,刘彦贞和皇甫晖实在是南唐两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皇甫晖正抓紧向寿州进发。但是,人还在半路上,就听到了刘彦贞兵败身死的消息。一看架势不对,他连忙转头,向寿州东南面的滁州撤退,溜进了滁州城外的清流关。
滁州,位于江淮之间的军事重镇,正所谓“环滁皆山也”,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皇甫晖想依仗滁州的地理优势,避一避后周军队的锋芒。
赵匡胤,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柴荣率军南下的时候,赵匡胤率殿前司主力跟随左右。这次,他领命前去阻击皇甫晖。
从前面的履历看,皇甫晖应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猛人,但其实只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自从被盯上以后,赵匡胤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www.xing528.com)
皇甫晖一路狂奔,赵匡胤则跟在他后面一路猛踹。皇甫晖好不容易躲进了清流关,气都没喘几口,赵匡胤又从山后抄小路过来了。放弃清流关后,皇甫晖连滚带爬地向滁州撤退,回头一看,赵匡胤依然跟在后面。他拼着老命跑进了滁州城,还派人砍断了浮桥,赵匡胤却压根没把破浮桥放在眼里,直接跨马越过了护城河,一直追到城下。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皇甫晖此时统帅的军队有三万人,相比之下,赵匡胤的军队也就是个零头,两千人。
三万人被两千人像狗撵鸭子一样追着走,皇甫晖面子上实在挂不住,虽然人家是无赖出身,可无赖也有自尊心啊。
于是,为了面子,皇甫晖决定雄起一次。
皇甫晖站在滁州城头,边喘粗气,边对赵匡胤吼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效忠的人,能不能等我摆好阵势,决一死战(人各为其主,愿容成列而战)。”
估摸皇甫晖是觉得自己人多,群殴起来应该不会吃亏,就算打不过了,背靠城门,溜进去也来得及。
出乎意料,对于皇甫晖的请求,赵匡胤笑着就答应了(笑而许之)。
见到赵匡胤一口应允,皇甫晖那个高兴啊。要说年轻人还是没经验啊。
皇甫晖打起精神,骑马出了城门,他很想见识一下这个跟在他后面穷追不舍的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而当他和赵匡胤四目相对时,却感到了阵阵凉意,那更像是饥饿已久的猛兽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犹豫、恐惧,只能读到逼人的杀气!
皇甫晖正被这种目光盯得心里发毛,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彻底惊呆了。
但见赵匡胤屏气凝神,忽然俯下身子,一手紧紧抱住马脖子,一手握住利剑,只身一人,骑马冲出阵来,一声怒吼霹雳般响起:“我只要皇甫晖的首级,其他人靠边(吾止取皇甫晖,他人非吾敌也)!”
皇甫晖缓过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击中脑部,应声栽下马来(手剑击晖,中脑,生擒之)。
应该说,赵匡胤俯身、抱颈、冲刺、击敌,整套动作衔接连贯,一气呵成,难度系数高,完成效果好,极具观赏性,如果像体操比赛一样,有地方申报动作名称的话,似乎可以命名为“匡胤刺”,绝对堪称冷兵器时代阵前“点杀斩首”的绝佳案例。
由于伤势过重,皇甫晖不久身亡。赵匡胤乘势击溃南唐援军,攻占滁州城,以区区几千兵马完成如此战功,创造了不小的战场奇迹。
一时间,赵匡胤威名远播。
在极短的时间内,赵匡胤成长为后周军中最耀眼的一颗将星。此后,他每次临阵,都要特意把战马和自己打扮得鲜亮瞩目(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有人提醒他,这样容易被敌人一眼认出来,会招来危险。赵匡胤却报以一抹轻松的微笑:“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吾固欲其识之耳)!”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走投无路、彷徨无助的少年,如今,我是这块土地上最优秀的将领!
赵匡胤的军队进驻了滁州城,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欣赏战果,不久之后,朝廷会派来接管的官员,他必须率主力迅速撤出,投入新的战斗。
就在驻守滁州的短短几日里,他等来了两个重要的人物。
第一个人是父亲赵弘殷。
赵匡胤和父亲同在禁军任职,但由于分属不同系统(赵弘殷在侍卫司任职),加上战事繁忙,父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相聚。此时父亲正在别处征战,因为患病从战场撤回,路过滁州,想要进城休息。
然而,当父亲到了城下,赵匡胤却告诉守城将士:不准开门。
主要是因为时间问题。赵弘殷抵达滁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为了防止敌人夜袭,晚上不开城门是战场上的规矩。
赵匡胤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平时一直对属下管理极严,这次,他也不愿徇私,只能让父亲等到天亮后再进城。
进入滁州后,赵弘殷的病情开始加重,赵匡胤却必须马上回去,为此,他将父亲托付给了一位信得过的人。
此人也刚到滁州不久。
第二个人,赵普。
赵普,字则平,生于后梁龙德二年(922),祖上曾做过县令、州司马,属于小官吏家庭,家里共有兄弟五人,他是长子。
这种家境,只够勉强度日,年幼的赵普甚至没有机会得到系统的教育,所以文化水平不是很高,更不用说考功名。
赵普老家在幽州,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划,属于北京地区。放在当下,这户口绝对是个香饽饽,多少人为它抓耳挠腮、寝食不安。但如果换成那个时候,估计白给你都不想要。
从唐末起,幽州地区成为几个军事集团的主战场,朱温、李克用、刘仁恭、刘守光……这些你听过或没听过的人物,不厌其烦地在那里厮杀,搞得遍地狼烟。
赵普出生的时候,后唐李存勗统一了北方。不幸的是,人们并没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北方的契丹人又来了,战争再次打破了平静,人们饱受战乱之苦。
后晋天福三年(938),“幽云十六州”被割让给了契丹,十五岁的赵普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向南迁移。
没办法,再不走,都要成外国人了。
奔波辗转,赵普一家来到了常山(今河北正定),可仅仅过了六年,又住不下去了。
当时,率军驻守常山的是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你可能不熟悉这个名字,但是他的一句名言,你肯定是听说过的。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光听这句话,大家就可以猜到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后晋天福七年(942),安重荣因为看领导不顺眼,下决心反了,然后败了、挂了。
间接后果是,赵普又要搬家了。
二十一岁时,赵普全家搬到了洛阳,总算安定下来。
局势动荡、颠沛流离是赵普青少年时代的主要记忆。从此,他少年老成,遇事心思缜密,考虑问题深沉有谋,练就了极高的政务处理技巧。
在复杂的世界中洞悉世态人心,在夹缝中求取生存之道,这是岁月赋予赵普的本领,而他一生的毁誉,都集中在这个特点之上。
搬到洛阳不久,赵普先后在几个节度使的幕府供职。
所谓幕府,就是高级官员带有私人性质的服务机构,在里面工作的人,我们一般称为幕僚。
按照许多人的想法,幕僚是个比较牛的称呼,能够成为幕僚的人物,一般是摇着扇子,端着茶杯,捻着长胡子,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把钱挣了的人。
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幕府供职人员的主要工作只是起草文书、处理行政事务之类的杂事,出谋划策这种高端的事务并不是每个人都轮得到。干这种工作的人往往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都有。有些人会有朝廷正式任命的行政职务,有些人甚至连个名头都没有,至于高收入、高地位,梦里想想就好。
赵普埋头做幕僚,一干就是十多年,如果照此情形发展下去,赵普很可能步祖上的后尘,成为一名不入流的小吏,默默无闻地过完一生。
然而,命运之神终于眷顾赵普了。
显德二年十二月,赵普的领导节度使刘词死了,死前将赵普推荐给了朝廷。显德三年二月,经宰相范质推荐,赵普被任命为滁州军事判官。
我们知道,当时在驻守滁州的,正是赵匡胤。
来到滁州后,赵普展现了出色的吏治才干,全权负责日常行政事务,得到赵匡胤的赏识。
都生长于小官吏之家,都曾有过漂泊的岁月,相似的家境和经历,让他们很容易产生共鸣。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赵匡胤和赵普经常促膝长谈,共同感慨世事,畅谈古今未来。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将领,一个三十五岁的精明官吏,从此结成了紧密的政治同盟。以滁州为起点,他们的命运开始紧紧联系在一起,同时捆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帝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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