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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儒学复古运动:欧阳修及其门下的学术传承

时间:2023-09-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赵匡胤龙袍加身之际,绝大多数的人们并不感到惊奇。在北宋初期,无论大地主或大商人,都是在新政权建立后暴发起来的,他们与唐初富户仍属于六朝显贵门阀不同,没有历世清望,谈不上“诗礼传家”,文化素质极其低下。暴发户的富庶,起于卑鄙者不说,起于勤苦者亦有终于堕落的趋势。中唐以来兴起的文化中兴运动,要在社会安定富足的北宋找到杰出的继承者。改变士大夫“论卑而气弱”之面貌的,要归功于北宋的台谏制度。

唐宋儒学复古运动:欧阳修及其门下的学术传承

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佑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苏轼六一居士集叙》

从公元907年朱温灭唐,到960年北宋建立,短短半个世纪内,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更替与分裂,称孤道寡的人如走马灯一般轮换着,几乎都只是一闪而过。当赵匡胤龙袍加身之际,绝大多数的人们并不感到惊奇。不是吗?军队还是那支郭威训练出来的军队,宰相还是后周的宰相,甚至北宋皇朝所进行的统一战争,也仍是郭威事业的继续。很多人也许觉得这北宋也将一闪而过,只有一位颇富传奇性的人物——陈抟,对赵家的皇祚特别看好,预言说:“天下从此定矣!”此语在当时实有千钧之重,喊出了半个世纪以来在战乱频仍中朝不保夕的人民的渴望。这一预言本身就意味着北宋重新统一中华的社会基础,用传统的术语说,便是“天心悔祸”,“天心”在儒家语言里,不过就是“民心”,统一是人心所向,得人心者得天下,从事统一事业的赵宋,便得了天下。

统一使社会安定,生产经济恢复起来,以勤劳为美德的中国农民,只要不受人祸,便能独斗天灾,不要几十年时间,即能在一片凋零的基础上,重建男耕女织的家庭,并且养育出一个富庶丰足的上流社会来。到北宋第三个皇帝宋真宗时,已是天下盛平,人口滋庶,财富横流了。《续资治通鉴长编》大中祥符八年十一月记当时汴京“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以前司马迁作《史记·货殖列传》,凡有钱五千万便能作为富人入传,五千万就是五万贯,吴箕在《常谈》中说,现在“中人之家,钱以五万贯计之甚多,何足传之于史”?因此,《史记》中的富人,在北宋人看来,甚不足道。

除了在兼并土地的潮流中成为田连阡陌之家的大地主外,富人中还有不少大商人。但商业资本的不断扩大,在根本上是与国家经济体制相冲突的。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正统观念中,天下的一切“利”,都应属于国家所有,商人的牟取暴利,甚至包括地主的坐收田租,都要被看成与国家“争利”。朝廷暂时还没有强健有力的机构与措施,把这些“利”从大地主和大商人的手上夺回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出现王安石这样的政治家,要实现这个目的。王安石要在“民不加赋”的前提下“富国”,就是借助政治强权,令国家收回那些被大地主和大商人征去的“利”。司马光攻击他“与民争利”,后两个字是说到点子上了,只是他也许不甚明白,在王安石的观念中,“民”是除了养家糊口以外,要把一切多余的“利”都缴与国家的。安石认为,那才合乎《周礼》的精神。

此是后话了。在北宋初期,无论大地主或大商人,都是在新政权建立后暴发起来的,他们与唐初富户仍属于六朝显贵门阀不同,没有历世清望,谈不上“诗礼传家”,文化素质极其低下。《墨客挥犀》卷八载,诗人石曼卿尝有一个富豪的邻居,镇日歌唱之声不绝,偶去拜访他,却发现此翁全然不知“拱揖之礼”,“懵然愚痴,不分菽麦”,只是个“钱痴”。这样的“钱痴”在当时比比皆是,他们在对“利”的追逐上不避艰辛,夏竦曾写道:“民乐负贩,俗尚奢泰,十夫里居,游手太半……元元争欲采山煮海,执技列肆,以邀美利。”[1]但一方面奢侈成风,一方面却又贪鄙吝啬,曾巩云:“富家兼田亩,廪实藏钱,至累岁不发,然视捐一钱可以易死,宁死无所捐。”[2]地主有了钱是如此吝啬,商人有了钱又不知如何正当地使用。暴发户的富庶,起于卑鄙者不说,起于勤苦者亦有终于堕落的趋势。富豪必交权势,新进士一批又一批被富翁们“捉婿”,科举制要创造的精英政治,在文化素质低下的富豪们交干下,也岌岌可危。持社会之权势者,素质有下降的趋势,士大夫不自振作,便要同归堕落。

应当说,宋太祖是有远见的,他定下的优待士大夫的文教国策,包括后来不断扩大的科举取士,以及整个社会以读书为荣,“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提倡,都是为了保持统治阶层的较高素质,保护精英统治,以抵拒社会之堕落。《论语》上记载,冉有曾随同孔子卫国,孔子看到那里人口众多,便赞道:“庶矣哉!”就是说:“人真多啊!”冉有便问:“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答:“富之。”冉有又问:“既富矣,又何加焉?”孔子答:“教之。”这种富而教之的理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北宋皇朝至仁宗朝,便面临着一个“教之”的问题了。治国理民,若富庶而不能教之,实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苟且态度,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这个时候要自觉地想起“传道、授业、解惑”这一份儒者的天职。中唐以来兴起的文化中兴运动,要在社会安定富足的北宋找到杰出的继承者。

可是北宋的庞大官僚机构,仍沿袭着五代的旧套,发布国家文诰,最关教化的翰林院,仍然出产着一份又一份充满套语的文件。这里最典型的便是那位从五代进入北宋的翰林学士陶穀,《东轩笔录》记:“陶穀意希大用,俾其党因事荐引,言穀在词禁,宣力实多。太祖笑曰:‘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续湘山野录》也记载,陶穀不得志,向太祖辞职,太祖对他道:“此官职甚难作?依样葫芦,且作且作。”因此陶穀自己也题诗在玉堂壁上曰:“官职须由生处有,文章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依样画葫芦自然起不到“教之”的作用。因此,苏轼在《六一居士集叙》中总结道: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

天圣、景佑是仁宗初年,仁宗曾下过改革文章的诏令,便是为了“富而教之”,可是“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依样画葫芦惯了的旧官僚,怎能重振“斯文”?

改变士大夫“论卑而气弱”之面貌的,要归功于北宋的台谏制度。御史和谏官职位低下,却掌握了弹劾的“言路”,仁宗亲自任命台谏官,让他们大胆说话,让他们以低微的官阶去与宰相争曲直、议朝政。这些人年轻官小,正在气盛之时,又值身未泰、命未安,所惜非巨,因此甚为大胆,倒令宰相害怕,为了免受弹劾,一时形成只依“台谏风旨”行事的风气。皇帝有意鼓励台谏发言,来牵制宰相不能专权,而这批年轻的台谏官,却改变了“论卑而气弱”的官场陈习,成为“论高而气盛”的一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余靖诸“名臣”,便要在这时出场了。这一代人,大致皆以强谏成名,然后以崇高的声望入主宰府,把持朝政,到后来又多受到新一代年轻的台谏官的攻击而失势。但就在这一代人手上,完成了“富而教之”的历史使命,又因为他们用来“教之”的“道”是继承韩愈而来,所以他们也实现了文化中兴的事业。出于文化复古的目标,他们在政治领域兴起了“庆历新政”,在文学领域领导了诗文革新,改写了唐和五代的历史,更定了宗法制度、学校制度,为社会建立了“政教之大本”。他们维持了仁宗朝的富庶繁荣,既完善了一整套“祖宗家法”,而又弘扬复古行道的士人风气。这两方面在下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里,形成了司马光和王安石之间各持一端的争执,而其在仁宗朝获得中和的已有成效,又启发着后来形似中立的苏轼。而本书讲的文化中兴,却在于这几种倾向还未分流的仁宗时代。

在范、欧之前,韩愈之“道”已拥有柳开、王禹偁、穆修等提倡者,与范、欧同时,石介等儒者亦厉声极呼之,范、欧等人自身亦在此潮流当中。但朝廷的执政要员,此时还是一批主张陈袭旧套、少事更改以休养生息的资深官僚。应当说,宁静少事有利于北宋初年恢复社会元气的目的,当时的宰相李沆临死时便嘱咐皇帝,不要急于起用“年轻好事之人”。平心而论,他们也不失为儒者,对于文化复古亦未始无企盼,只是认为社会蓄积未厚,不宜大事更张。“清简”成为政府要员必须具备的品德,这“清简”在年轻的欧阳修笔下成为“苟简”,后来王安石、曾巩、苏轼都用过“苟简”这个词,来指责那种安于陋俗,不能恢复古代儒家之标准礼义的现状。仁宗初从太后手中接过政柄,他的那些年轻的台谏官便再不能忍受老官僚的“宁静”与“稳重”了,第一个向宰相发起攻击,要求以标准的儒家政治学说来贯彻于实践以革时弊的,便是范仲淹。当范仲淹被贬斥时,余靖、欧阳修、韩琦、富弼等人便同声而起,认为不与范氏同道,乃是“不知天下有羞耻事”。他们被指为“朋党”,却使风气一振,士人向应。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千古名句,成为中国士大夫精神之写照。他在西北边疆表现出来的实际才能,与前任宰相取得谅解和好的成熟风度,使他有机会入主朝政,主持庆历新政。

庆历新政出于实施儒家政治理想,以复古行道的文化目的。若从阶级分析,它代表了中小地主阶级之利益,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向大地主、大富商“争利”。若从政治派别看,则是年轻的少壮派急于复古行道,而向仍主老成持重的资深官僚挑战。但就当时诸公的自觉来言,则分明有文化复古的观点先行,为其指导思想。故苏轼序范氏文集,谓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序欧阳修文集,又谓其“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因了范仲淹随即出朝,世谓庆历新政归于失败,实际上范的同志都陆续入朝主政,由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构成的宰府,一直到宋神宗起用王安石以后才完全失势。范仲淹初时设计的措施虽甚受挫折,但文化复古的基本目的,却得到了中国古代史上程度最深的实现,因此,不能说新政全然失败。相反,若从仁宗朝文官政治的成熟,所谓“君子满朝”,诗文革新的全面成功,道学的复兴,社会的持续繁荣与安定,风气的好转等等方面来看,其成效应当可以说莫或大之。

范仲淹的功绩主要在政治革新和社会风气的激扬上,从道学理论上,把韩愈之道推进一大步,使仁宗朝文化中兴之局面获得相应之理论深度的,则是欧阳修。他在理论上的创获,可以用苏轼《六一居士集叙》的一句话来概括之,曰“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

“引物连类”一词出于韩愈《送权秀才序》,他说权秀才的文章写得好,能做到“引物连类,穷情尽变”。这也就是皇甫氵是《悲汝南子桑文》中讲的“彼人事皆然,推于物亦然,是谓自然”。后来曾巩《李白诗集后序》赞李白诗能“连类引义”,同样的意思在王逸的《楚辞章句序》中就表述为“引类譬喻”,亦即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中讲的“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而《文心雕龙》亦谓“诗人感物,连类不穷”。这些都是以“类”的概念来说明事物间的联系,不过曾巩、王逸、司马迁、刘勰讲的是文学上“比”的手法,其“类”是从联想取譬之角度说的。而韩愈、皇甫氵是、苏轼所讲的意思,虽亦可包括“比类”而言,但主要是指事物间真实的逻辑联系。这是对自然事物取“认识”的态度,它远远地起源于古代“类族辨物”的思想。《易·乾·文言》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认为自然事物是“各从其类”的,即《荀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故《易·同人·象》又曰:“君子以类族辨物。”这当然是很可贵的科学性的认识,但也是哲学思考的起步。我们面对一个个各自独立的无数事物,而要思考世界同一性,便必须通过“类”的桥梁,使博走向约,最终由多走向一。在古代儒家哲学里,类族辨物当然也用来为等级制辩护,宣扬贵贱各安其类的思想,但孔子又进一步讲“有教无类”,把“教”提到“类”之上,让文化教育帮助一个人在“类”上得到晋升,大约科举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出了这个关于社会政治的设想。不过就哲学理论本身而言,“有教无类”不免使得文化价值高出了知性认识,并有使“善”脱离了“真”而趋向教条化的弊病。欧阳修就深感此种弊病的危害,在重要哲学著作《易童子问》里指出,时人迷信经传之文句,不敢“取其是而舍其非”,“以为圣人之作,不敢有所择而尽信之,则害经惑世多矣”。因此,他继承唐人“舍传求经”的办法,考证《易传》并非出自圣人之手,不必教条化。反过来,不出圣人之手也并不害其为《易》义之阐释。总之,辨其是非而已。这样,“真”在教条化的“善”被驳斥后,重新凸现出来,于是“类族辨物”以求“真”的认识态度取代了对教条的迷信态度,“引物连类”成为他的论文的最显著之特色。

“引物连类”当然是为求真理,欧阳修的表述是“至理”,苏轼所谓“折之于至理”,即归结到某种自然的、必然的常理。这是欧阳修文章中很常见的手段,《本论下》:“此理之常也。”《朋党论》:“此自然之理也。”《明用》:“此天理之自然也。”“天地之常理也。”几乎每一论题,最后都归结到这一类句子。他与韩愈论“道”只重文化价值不同,而更关注其是否合“理”,也就是要把“道”建立到“至理”的品位上。《易童子问》说:“夫论未达者,未能及于至理也。”其反对教条,就是因为这教条“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此种“至理”,是通过“引物连类”而得来的“自然”之“真”。(www.xing528.com)

相似的理论形态,在魏晋时的“自然”与“名教”之争中已见端倪。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云:“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本来也就从“自然”之“真”而生,但自《白虎通》钦定了经义,统一了“名教”,固定下来以后,便有违背“自然”的倾向,所以魏晋玄学要求以“自然”为本,“名教”为用,这样才能做到“天理自然”(郭象《齐物论注》)。在这样的思想背境下,“至理”一词亦在郭象的著述中出现了:“至理有极,但当冥之,则得其枢要也。”后来唐人如李德裕,也爱讲“至理”,本书已在前面的章节中引用过了,不复赘述。

“至理”使哲学家透过教条、透过仅为文化价值的“道”而又一次直接面向了“自然”,这样,新的被阐说出来的“道”便将具有“真”的品位,而不仅仅是传承沿袭下来的“善”的理想了。但欧阳修的“真”,也不是科学上的“真”,而仍归向人文学说,这需要详细的分析。

在面向自然以穷究“至理”的时候,哲学家对“物”会产生两种极端的想法。一种是公孙龙式的,认为一个“物”的自体是人的认识永远无法达到的,同时,一个“物”也永远只能是它自己,不可能与另一个其它的“物”相统一,即便马与白马也各自独立,不能统一。此种思想后来被发展为“独化论”,郭象《齐物论注》所谓“物物自分,事事有别”、“物物有理,事事有宜”,每一个事物各自绝对,各具自己的“性”或“真”,了无相关。对每一个事物,我们都要穷究其理,把它处理得“宜”,而不能加以任何的勉强。但如此一来,岂不真如庄子所批评的“形与影竞走”,劳而无功可成?于是相反的理论观点也便随着产生,便是庄子式的抹煞一切差别,而这样同时也就没有了是非。

为了正确处理同和异的关系,《墨经》对“同”的概念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认为“同”有“重、体、合、类”四种,其中“类同”意谓“有以同”,即在某些方面相同。这里发展出了一种我们称之为“抽象”的思考方法,即从万事万物中抽象出“类”,进一步归为一,所谓“吾道一以贯之”,王弼《论语释疑》解释此句云:“贯,犹统也。夫事有归,理有会。故得其归,事虽殷大,可以一名举;总其会,理虽博,可以至约穷也。”王弼是抽象思维的高手,他在《周易略例·明彖》中也说:“品制万变,宗主存焉。”这“宗主”就是“贞夫一”,因为“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这样才能“繁而不乱,众而不惑”。这就是玄学上的“一本论”。后来佛教华严宗论证“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便更精致得多。只是这样的“一”,是纯粹抽象的概念,王弼不得不定其性为“无”,在他看来,万事万物即世界的统一性只能是“无”,不能是一个具体有形质的东西。然而如此一来,庄子又在最终处出现了。

这确实是一个深刻的矛盾,“独化论”,可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一本论”却又最终沦入空无。困难在于寻找“一”的恰当的含义,即同一性建立在什么地方?欧阳修通过《易》的《同人》卦来解决这个问题。《易童子问》云:

童子问曰:“《同人》之《彖》曰:‘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象》又曰:‘君子以类族辨物.’何谓也?”曰:“通天下之志者,同人也;类族辨物者,同物也.夫同天下者,不可以一概,必使夫各得其同也.人睽其类而同其欲,则志通;物安其族而同其生,则各从其类.故君子于人则通其志,于物则类其族,使各得其同也.”

物的“同”,限于“类同”,物有同有异,才能相辅相成,共同生长。而世界的同一性,却出于人,人能通万物之志,“圣人,人也,知人而已。天地鬼神不可知,故推其迹;人,可知者,故直言其情。以人之情而推天地鬼神之迹,无以异也。然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修则与天地鬼神合矣。”这样,“至理”最终被阐述为“人情”,“至理”是自然人情之真。世界的统一性由人来获得,“道”不远人,人外无“道”,“类族辨物”最后走向儒家的人文哲学本旨,韩愈的“道”在此基础上被标举出来。

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十分出色的学说,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思维成果,被很好地吸收并巧妙地组合起来,显出颇见完美的整体构架。而其中主导的精神,即要在自然人情之真的地步上阐说人文价值之“道”。在这里出现的“至理”概念,应该被看作哲学史上重要的一环,它虽然没有程朱“天理”的严密,却已将韩愈的“道”向着“天理”发展了一大步,而且是决定性的一步,因为从此以后,“道学”要研究真理本身,即“道体”了。

因为“道”是“至理”,所以复古明道同时就是本着自然人情来做事,依物的类别来制其宜,顺人的情性来节其礼,由此而实现儒家的社会理想。在这种理论形态指导下的文化中兴面貌,便是既有一套稳健成熟、合乎时宜的“祖宗家法”得以成熟,又焕发起“争自濯磨”的天下士气,“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两者之间融为一炉,“折之于至理”而已。因此,到各执一偏的司马光与王安石两败俱伤后,人们会重新怀念起欧公的“至理”,陆九渊在《荆国王文公祠堂记》里就说,熙宁间反对安石变法的,“大抵皆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所以不能取信于宋神宗,也不能说服王安石,“反以固其意,成其事”。

欧阳修的道德文章,随着他政治地位的上升,在当时和后世都享有崇高的声誉。加以他性格和蔼,有长者之风,喜引进后生,加以指教扶助,所以天下望之如泰山北斗,都以身在欧阳门下为荣。同时,范、韩、富、欧四人,成为天下妇孺皆知的人格榜样,远在四川的苏洵父子,都一直向往其平生,而以斯文为学者之师,又以欧阳修为最。毕仲游《西台集》卷六《欧阳叔弼传》云:“文忠公以道德文章为三朝天子之辅,学士大夫皆师尊之,出文忠之门者,得其片言只辞见于文字为称道,已足负天下之名。”雷简夫《上欧阳内翰书》说得更绝:“执事被圣上不次之知,遂得以笔舌进退天下士大夫。士大夫不知刑之可惧,赏之可乐,生之可即,死之可避,而知执事之笔舌可畏……故其一言之出,则九鼎不足为重。”他的权威性超越了朝廷的刑赏,成了一代文化之真正的宗主,张耒《上曾子固龙图书》:“欧阳公于是时,实持其权以开引天下豪杰,而世之号能文章者,其出欧阳之门者居十九焉。”我们所熟知的苏轼兄弟、程颢、曾巩等大家,都是他的学生,就连一向自负的王安石,亦曾出入其门下。当其逝世之时,苏轼作祭文,总结了欧阳修一生的文化功绩:

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

在欧阳修身后,他的学生们各得所承,虽然在政治上出现了党争,但在文化上却仍有极大的发展,尤其是王安石和苏轼,登上了北宋政治、文化史的巅峰。我们讲仁宗朝的文化中兴,其核心人物便非欧阳修莫属。在十一世纪的中国,欧阳修的影响,犹如伏尔泰之于十八世纪的法国,后代史家充满向往之情述说着的仁宗“四十年太平”,从头至尾包含在欧公的六十六年生命之中。嘉佑二年,他主持科举考试,同时录取苏轼、曾巩、苏辙、程颢为进士,而于苏轼的文才尤其赞叹,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并预言:“几十年后,世上的人再不会道着我了。”意谓他们都将去称道苏轼了。后来的人们确实都在称道着苏轼,但也并不曾忘记乃师欧阳修,这个一心为后起之秀作铺垫而甘愿自身被历史忘却的长者,历史将永远记住他。

【注释】

[1]《文庄集》卷一三《进策·谈国用》。

[2]《元丰类稿》卷一七《分宁县云峰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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