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当我们走进中国历史博物馆,参观历代的文物时,我们能够比啧啧叹赏的外国游客更多一些什么样的感受?那按着时间顺序陈列的路线,倘依它固有的方式延长,必会一直延伸到我们的心中。祖先们通过商周彝器、两汉石刻,通过唐三彩、宋瓷和文人画,一步步向我们走来,除了叹赏以外,还给予我们亲切的感受。每一处凹凸、每一笔勾画,都凝结着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而这欢乐和悲哀与我们的感受切切相关,始终遵循着同样的方式生成。就像心理深层中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籍着这河床而奔涌成一条大江,不致漫无边际而浮浅地四处流荡。这样的河床,便是一种文化的精神底蕴,古人叫做“道”。
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有着自己的“道”,而不同的遭际,使这“道”有“明”有不“明”。“明”者,自觉也。首先揭示“道”之精神内涵的人,便是这个民族的导师,炎黄子孙把自己的导师叫做“圣人”,便是儒学的创始人——孔子。时代的发展使知识不断地更新和丰富,后代演变所至,有先贤未尝见诸梦寐者,但本其精神之基调而言,则孔子被称为万世之师,固有其当然之理。
皮锡瑞《经学通论·序》:
唐时乃尊周公为先圣,降孔子为先师,配享从祀,……岂非经学不明,孔子不尊之过欤!
按皮氏此言,盖为时人菲薄孔子而发,自有其深意存焉,但其立言则颇疏率,未尝一检史册。《新唐书·儒学传序》:
贞观六年,诏罢周公祠,更以孔子为先圣,颜氏为先师.
检《旧唐书·儒学传》及《唐会要》,俱作“贞观二年”,因房玄龄等人建议而有斯举,可为信史。考尊周公为先圣事在武德二年(见《旧唐书·高祖纪》),故皮氏所谓“孔子不尊”,只是唐初数年而已。后来高宗永徽年间虽曾一度褒周黜孔,复武德旧制,但马上便于显庆二年由长孙无忌等大臣奏议更正,此后便不再变动(据《唐会要》卷三十五“褒崇先圣”门)。故纵观中国历史,自汉至清,尊崇孔子的礼文未尝少衰,所谓“生民以来,一人而已”,不为过言。
对孔子的尊崇并不是一种迷信,它体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信念,对本文化的精神导师的礼敬。每个民族都礼敬自己的文化奠基人,或托之神话,或备之宗教,而在中国,则体现为一种学问,叫做“经学”,即研治孔子删订过的典籍。而阐发其思想,揭明其蕴含着的文化精神,为我们立身行事的旨归,则叫做“道学”。(www.xing528.com)
“道”有“明”有不“明”。孔子当衰周之末,文化凋丧,礼崩乐坏之际,汲汲奔走,“惶惶如丧家之犬”,而自励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开门授徒,创立儒学;他哀叹着经籍的泯散,世之祸乱不止,“文献不足徵也”,故孜孜搜求,“述而不作”,删订六经;他本着“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精神,揭明中国文化之“道”,以此“诲人不倦”;他又忧虑着是非无公论,后世不知所法,便笔削《春秋》,于史事中讲明褒贬的原则,垂之后人;他的言行被弟子们录成《论语》,以师门问答教导所有的人们……因了孔子,中国人对自己本文化的精神有了清楚的自觉,这种自觉意识使儒家文化成为后代整个中国文化的主流和核心,成为当我们想到自己是“中国人”的时候首先浮上脑海的东西,中国文化之“道”于是“大明”。人类在历史上曾经创造过好几个辉煌一时的文化,如我们常说的四大古代文明中,古埃及、古巴比仑、古印度等文化,都已烟消云散,无有孑遗,今天的人们只能从考古学家那里听到关于它们曾经灿烂的描述,而唯有中国文化,则自古及今,绵延不绝,发展壮大,前途无量。这不仅仅是历史的幸运,不,那些关于地理环境的封闭等等之类解释不足为训,在无数次面临灭顶之灾的关头,那种令神州不致陆沉的力量,根本地来自我们对本文化之“道”的自觉,来自履道者、殉道者的执著和无畏,“造次必于斯,颠沛必于斯”,——根本地来自孔子的教诲。
《论语·卫灵公》:“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权德舆《唐陆宣公翰苑集序》云:
古人以士之遇也,其要有四焉:才、位、时、命也.仲民有才而无位,其道不行;贾生有时而无命,终于一恸……道虽在我,弘之在人.
按权氏感于陆贽事业不终成,悲怆慷慨而发为此论,借圣人“弘道”之言,以为定国安邦之学在我,而得施展与否,则看才、位、时、命之遇如何,将谓弘我之道者,其柄在于人主,人主能使道弘大,而道不能使我获取权位以左右时势——这是他对“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理解。这样的理解自有其深刻之处,洞明历史的穿透力,可备一说。但与孔子的原意有所未合,孔子的两个“人”字当同一所指,而权氏则异为“人”(指人主,即帝王)与“我”,将“道”的命脉付与了人主。今按朱熹《论语集注》释此句:此释除“道体无为”一语略有不安外,基本正确。道之传承不绝,发扬光大,在于人对道的自觉,身体而力行之,才能令其命脉生动。这句话同时也寓托着孔子的深沉感慨,那弘道的人似乎注定要像他那样,颠沛流离,号呼痛极,而不能安富尊荣,坐享清福而无所建树。弘道者必然要承受痛苦,从最高处指导着这个民族之精神的人,还要从最深处担荷这个民族的苦难,“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孟子也许是最深刻地理解着孔子的第一人。
弘,廓而大之也.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
是的,中国文化的岿然独存,固然是我们的骄傲,而回顾这个文化,走过的却是怎样坎坷的历史!这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而民族文化之道也经历了一次次的晦明交替,当晦而复明之际,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令一批又一批杰出的人物被献上祭坛,在孔子之后,可以排列出长长一行闪亮的名字,一行痛苦的生命:孟子、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郑玄、王通、杜甫、韩愈、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程颢、程颐、张载、陆游、朱熹、陈亮、文天祥、元好问、方孝儒、钱谦益、顾炎武、黄道周、吕留良、康有为……他们或怀才不遇,或身受极刑,或举世笑其迂阔,或一生辛苦干戈,或遭放逐,九死蛮荒,或值亡国,痛哭无地;而或遍谒诸侯,或发愤著书,或绛帐授经,或河汾传业,或临危受命,力行改革,或慷慨赴难,舍身成仁,或笑傲江湖,临大节则不可夺,或奔走朝野,却视富贵如浮云,“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欧阳修《朋党论》),“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与其它古代文明一般,中国文化也面临过毁灭的灾难,天地未尝特别优待这礼义之邦,历史未尝少考验这个坚强的民族。继春秋战国之乱,而有秦皇一炬,典籍沦于泯灭,汉初国势给予贾谊的只是痛哭流涕;继三国鼎立,而有五胡乱华,汉族政权偏安江左,佛道流行,玄风大盛,中国不绝如线;继安史叛乱后,而有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河朔之民,且不知孔子为何人;继五代十国后,而北宋长受辽、夏威胁,其初年时科举考场上,竟有举子问尧舜哪代人;继南宋播迁后,而有蒙元入主中华,儒生成为“老九”;继东林之祸后,而有建州女真之统治,士子“避席畏闻文字狱”;继鸦片战争后,而有列强欺凌,日寇入侵,关河江汉之民陷为亡国之奴……每一次灾难,都将毫不留情地毁灭这个文化,其千钧悬于一发之势,都将使神州陆沉,生民无噍类。但中国文化终于不似其它古文化一般长埋地下,中华民族也终于不似犹太人一样被“永恒地流放”,而在这块禹贡九州之地上孳育不息,于一次次的灾难后重新奋起,将圣人之道再度弘扬。“人能弘道”,便是这弘道的自觉性,唤起着存亡续统的责任感,使文化再度“中兴”。无论是贾生的痛哭流涕,还是江左的谈笑风生,无论是唐宋复古运动,还是明清之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的口号,都体现着这样强烈的使命感。而在历史的浮雕上凸现出来的那一个个人物生动的形象,都堪称宇宙之精华,人类之英杰。
本书选取一段民族文化衰而复兴的历史,即传统人文精神之“道”由晦灭而复振起,蓬勃为一次文化“中兴”的历程,即从中唐到北宋的儒学复古运动,加以概述和论赞,本之史实以见盛衰功过,依所学而清理各种学说的源流正变,大旨在揭示那三百年间文化中兴所涵泳着的民族精神,即“道”的体用,以为今日弘扬民族文化之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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