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军委一纵队翻过五岭的最后一岭越城岭,进入了西延山区,也就是今天的广西资源境内,晚上宿营于风木山。
夜深了,博古并没能入睡,而是默然坐在灯下。
这阵子,他正回味着离开中央苏区前两天项英看他时对他说过的话:他们的这次转移行动必须顺利。
当时,他并不在意,把项英的这句话理解为一般的客套话。现在想起来,项英的这句话是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他,如果不顺利,出了严重的差错,被他挤下台的人会和他新账老账一起算的。那将会是往前追溯到造成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丢了中央苏区,又联系到眼下造成中央红军通过敌湘江防线遭受惨重损失,以此冠冕堂皇地逼他下台。
应当说,官场上既有人找官当,又有官找人当。公道地说,博古万万没料到3年前他24岁时会让共产国际同意,委以他主持中共中央工作,当上了共产党的最高官。体会到权力的可爱,也让他以为他的确应当是共产党一代的领袖,他的才能、智慧,的确可以驾驭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航船。
可眼下的局面让他傻了。他虽然还不知道当下的损失到底有多大,但已经可以从身边官兵的神态中感觉到情况非常不妙。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李德悄悄地进来。
“也睡不着?”博古有些并不待见他。
“想刘回来过星期六吧?!”李德找了个地方坐下。
“说什么?!”博古忽然觉得李德好猥琐。
李德:“博古,你们中国人就不如我们西方人善于解脱!”
“解脱?!”博古苦笑,“是逃避吧!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
李德:“逃避不了就诉诸法律,所以西方的法律比你们完善……”又说:“别担心,你们党没有《责任法》,他们没法追求你的责任!”
博古:“可我们中国人有法律之外的自我法,良心责备!而良心责备有时重于法!”
李德:“你既然知道责任的良心责备,当时为什么又接受权力的赋予?在这一点上,你的王明同志比你聪明。”
“怎么讲?”博古一时没弄明白。
李德:“我知道,3年前,你们的中央接连发生顾顺章、向忠发被捕叛变事件,你们在上海的中央机关随时都有被国民党特务破获的危险;王明宁愿到莫斯科当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头,也不愿留在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工作!”
博古这才发现李德还是个“中共通”。
李德接着说:“王明的聪明在于他在权力与生命两者不可兼得时,选择了生命。”
“留在上海也并不就是死路一条……”博古说。
李德说:“但必须担待死的危险。被敌人抓住,不叛党就得死,叛党在党内等于死了。”
“可他这一走,把这副担子给了我。”博古显然接受了李德的说法。
李德:“可你可以选择呀!”略停又说:“恕我直言,博古同志,你到底恋权。权力的确是个好东西,它能给人威严、享受、自负,谁不仰慕?要不,西方的总统竞选怎么那么激烈?”
“可权力又意味着担当、责任、危险……要不怎么说高处不胜寒?”博古说。
李德:“行了,博古同志,你是荣幸的。你24岁就被推到中共政治舞台上当主角,这在共产国际运动史上有过吗?据我所知,就是在西方,也有许多国家规定了到一定年纪才能参加总统的竞选。”又说:“你得感谢王明同志对你的举荐,庆幸你有共产国际背景!”
博古:“你呢?你为什么到我们又穷又苦又危险的中国来?”
“我没有选择权。”李德说,“在莫斯科,我是小人物,在共产国际那里微不足道。莫斯科派我到中国做情报工作,我待不下去了,又回不了莫斯科;共产国际就把我派到你们苏区来……我要不干,不是肉体上被消灭,就得把自己隐匿到一个让人找不到的角落里,自我消失!”
博古又忽然同情李德:“不论怎么说,责任由我一人承担……如果这次造成了惨重的损失,我只好以死谢罪!”
李德:“不,不!博古同志,千万别干傻事!在共产国际那里,你更说得清楚,他们还是会信任你的。”
博古没有言语。
李德:“我倒觉得,我们必须把指挥权再接过来……做下一步的弥补工作,把队伍带到湘西,争取再发展起来!”
这话,似乎像一支强心剂,让博古又振作起来!
叶剑英进来,报告:“已经和三十四师联系不上了……估计,他们的电台丢了,或者坏了。”
“如果是那样,他们的情况很不好!”朱德进来。
周恩来又似想起:“老总,我们得拟个明天全军西进的部署命令!”
朱德:“明天再往山里走几十里地,让部队停下来,休息整理三两天……往后还得走路,还得打仗!不整理不行!”
“对。”周恩来肯定。
博古和李德赶来,伍修权也跟来。
“总司令,你有经验,把部队带过江了!”李德一进门,就咧着大嘴嚷着。
博古:“损失不大吧……”
“带过江?损失不大?”朱德苦笑,“三十四师和十八团丢在江东,怕是难以逃脱敌人的围歼;一、三军团和五军剩下的十三师,还有九军团,损失都在三分之一到一半;八军团只保留了军团部和师部,部队全被打散,绝大部队人员留在江东;军委的2个纵队的挑夫,死的、伤的,散了的,差不多完了吧?!”
“你们问损失有多大?”周恩来答,“据现在的初略统计,全军只剩下3万多人啦!我们从江西出发时,可是86000多人的大军呀!”
博古一屁股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李德喃喃自语:“敌人力量太强大了……”
“什么时候敌人的力量不强大?”朱德说。
周恩来:“这是罪过……博古同志,我们这是对党和红军的犯罪……我们是党和红军的罪人。”
“可我,可我是坚决执行共产国际指示的……”博古自语。
朱德:“问题就出在你机械地执行共产国际的指示。”又说:“应当肯定,共产国际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助我们党革命,但问题是共产国际并不懂得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中国红军的战争特点!”
“总司令,我也是真心实意要帮助你们红军的。”李德说。
“是的,你也的确是一片好心,”朱德又说,“可好心未必就办好事……”
博古掩脸而去。
李德也无语地跟着走了。
山村中,溪流的廊桥上。
毛泽东站在一侧,看着桥下溪水流过。
毛泽东又掏出烟,卷着点火抽上。
张闻天:“我刚才上厕所时,听到警卫战士在骂娘,说是全军还剩下3万余人了……”
毛泽东没有回应,对着溪流看着。
“惨呀,惨……真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么悲惨!”张闻天喃喃自语。
王稼祥感叹:“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马列主义科班生来时,人家可是十几万人的中央红军,几万平方公里和几百万人口的中央苏区。而现如今,中央苏区丢了,八九万人的大军,不出4天,弄成只剩下3万余人……这叫马列主义?!”又说:“如果课堂里的马列主义是这样,还不如要山沟里的经验?”
毛泽东:“错不在马列主义,在于不把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
张闻天:“老毛,你得站出来说话!”
毛泽东:“你们让我说话么?我说了有用吗?”
“过去不是不认识吗?”张闻天又说,“现在认识你,我们支持你说……说就终归会有用的!”
王稼祥:“中央不能再给他们独断专横的权力了……”
毛泽东:“军事指挥上是必须有临机处置权的,问题是负有处置权的同志,得有正确处置的能力。”
张闻天:“甭说那些理论上的事,得考虑下一步怎么办?”(www.xing528.com)
毛泽东:“那就得看他们‘三人团’下一步怎么走!”
屋里的马灯是明亮的,可博古显得孤单。这时,他特想他的伴侣刘群先,倒不是夫妻的那些事,而是有人听他倾诉。刚才,周恩来“这简直是犯罪”这句话,让他越想越怕,又有些委屈。可今天虽是星期六,在这种情况下,休养连不让家属回来过“星期六”。
博古在灯下想着想着,不禁落下泪水……忽地,脑袋好像不能控制肌体,他不禁拔出手枪,拉动着枪机。
就在这时,伍修权领着李德找来。走在前的伍修权反应敏捷:“小心走火了!”
博古像受到猛击一样,猛然醒来,尴尬地收起手枪。
李德对伍修权说:“你回去吧!”
伍修权走了。
“你想杀人?!”李德问。
博古:“想杀我自己……以死谢罪!”
李德:“你不可听周恩来的……什么是犯罪?谁犯罪?”又说:“如果说有人犯罪,那也是那些不坚决执行命令的人犯罪……要杀,这些人该杀!”
博古没有言语。
李德:“我们没有失败……只是暂时有些损失,等我们按计划把家搬到湘西,然后反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最困难时,需要的是必胜的信心。”
“我们还能够争取胜利吗?”博古似问,又似自语。
李德振振有词地说:“一个统帅,在最困难时,关键是自信。有了自信,才有争取胜利的可能。”
博古还是没有言语。
李德:“相信我的话,我们会胜利的……不要再想什么以死谢罪的傻事,你真的自杀了,等于承认你是有罪的!”
博古默然地看了李德一眼。
李德:“好了,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清醒了,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相信我……这时,只有我理解你,能帮助你!”
周恩来的屋里,就周恩来和朱德两人。
周恩来满脸泪水:“……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朱德:“有责任,但也不要过于自责。虽然你是‘三人团’成员,但你说了不算,主要责任不在于你!”
周恩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中央工作。但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能做协调工作,没有挂帅的才能。所以,我真心诚意在辅佐主持中央工作的同志,希望能在斗争实践中产生党的一代英明领袖……可是,每每事与愿违。”
朱德:“你没有领袖欲,善于协调各方,这是同志们有目共睹的。党中央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才。但恕老大哥直言,你过于逆来顺受,过于容忍。”
周恩来:“博古比我小9岁,党内的资历远不如我,我生怕党内的同志说我摆老资格,不尊重他;对李德的许多决定、做法,我是有不同意见的,甚至是反对的,可是又顾虑到他是共产国际派来的,不能不尊重他。博古也一再做我的工作,要我支持李德……我自己也一再告诉自己,要相忍为党。却不料这一切助长了他们的霸道,养成了他们的一言堂,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造成了今天不可挽回的惨痛结局!”
朱德:“问题是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不能再这样听任李德的瞎指挥,以致彻底葬送党和红军……”
周恩来:“问题的根本不在李德。李德毕竟不是我们中央政治局成员,他只是一个顾问而已,他的意见我们可听也可不听。问题的根本是博古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事实已经再次证明李德指挥不了我们的战争。”朱德说,“博古不懂军事,以李德为他代行军队指挥权,这一方面造成红军战争失败,遭受严重损失;另一方面如果再让他行使军事将领的人事权,那将会造成对红军的直接控制……刘伯承被罢官,已经给我们提出警示!”
周恩来貌似专心在听,却不言语。
朱德进而直说:“恩来,你在党中央地位特殊,分量很重。这是党对你的信任,你也必须对党负责……你自己说过,你担当不了党的统帅,你有责任辅佐党的领袖!当然,是能够让党的事业兴盛起来的领袖。”
周恩来:“可如你所知,打从7年前我们党转入武装革命开始,党中央的几任主要领导都有共产国际背景……”
“可几位主要领导没有一人懂得中国革命战争,没有一人不犯左倾教条主义错误,而且一任比一任严重,这样下去,我们党的事业可就完了……”
周恩来:“你是说,我们不能再任共产国际为我们‘钦定’主要领导?”
“你应当能认识到!”朱德没有正面回答。
周恩来:“这可是个重大的变革……得有党内充分的思想准备。”
朱德:“是得有准备,但抓住改变的机会更重要。”
周恩来:“你是说,当下是推出我们自己选择党的主要领袖的机会?!”
“坦率地说,我们的党和红军,已经没有钱继续为博古付学费。姑且不说博古的政治路线教条与苏联的经验,就凭他不懂军事这一点,就不合适。我们党和中国革命,完全依赖于战场上打赢敌人,党的领袖必须有战略头脑,还必须善于用兵!”朱德说。
周恩来:“我知道你晚上说的这些是肺腑之言,我也听进了,并且会把这当成头等大事。”
“这我就放心了。”朱德说,“但你必须时刻注意到,我们的党中央和中央红军还没有走出危难,更经不起陷于新的危难!”
山路的最高处,可见远处云海翻腾,山颠刺入云海。
毛泽东、张闻天徒步随着中央纵队在翻山。王稼祥依然躺在担架上,紧跟着。这些天来,王稼祥的两组担架员已经习惯于他们一起边走边说古论今,也自觉保持着三人一起的状况。
走在前头的毛泽东,借助手上的木棍,登顶了:“歇口气吧!”
张闻天跟了上来:“好,歇口气。”找到一处干净处,半躺半坐了下来。又感叹:“看前头,这简直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毛泽东似自语:“杜甫《望岳》诗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敢肯定,他所看到的山岳,绝对不如我们当下翻过的山高、险峻!”
张闻天:“那依你这样说,我们还真的感谢博古、李德,把我们带到这条路上,让我们也望岳,也体验‘一览众山小’……”
“这种体验,我宁可不要。”王稼祥从担架里坐了起来。今天,担架员没往担架上搭油布棚子。
毛泽东:“那不是你要不要,是你别无选择……”
王稼祥被噎住。
张闻天却还沿着他的感想往下思考:“都说杞人无事忧天倾,眼下我们还的确处身于天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天塌下来,有山顶住!”毛泽东说,“你看那主峰,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拄其间!”
张闻天:“你又诗意盎然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是你刚才说的,看上去好像天要塌了!”毛泽东说。
王稼祥:“闻天呀,我忽然觉得你家老爷子给你起的名字,好有远见!”
“什么意思?”张闻天一时还真弄不明白王稼祥那看似不沾边的话指的是什么。
王稼祥:“你的忧天,一语双关。字面上是眼前的景象,似天要塌下了;字底里,是眼下我们党和红军的命运,已到了天要塌下来的地步了!”
“我刚才还真没想到这方面。”张闻天一笑,“不过,你这一解,也真贴切。”又对毛泽东说,“老毛,我们的天要塌了,你说怎么办?!”
毛泽东:“你顶住呗!”
“我个儿没你高!”张闻天的反应还真敏捷!
毛泽东不紧不慢地说:“稼祥的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张闻天:“你直说!”
毛泽东:“这几天,没听说敌人紧追我们吧?!”
“是没听说,”张闻天又问,“这有学问?”
王稼祥:“你听老毛往下说,肯定有学问!”
毛泽东:“再问你俩一道题:敌人,也就是老蒋,是不是早在20多天前,就已准确判断出我们要去哪里啦?”
张闻天:“不错,二局通报过,蒋介石准确知道,我们是要到湘西,去与贺龙、任弼时红军会合……这和他没派兵跟我们进山有关联?”
毛泽东:“想想,晚上到了宿营地后,躺在床上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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