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苏家兄妹大吵一场。
前面说过,苏红是苏政委的小妹。那时,闽西农村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尤其是乡下的女孩,一般是不上学的。闽西成了苏区后,立即开始扫盲,村村办识字班,大村还办小学。已经15岁的苏红先经过一年扫盲,继而是直接上小学五年级,毕业后按苏政委的意见,到县中学上初中。可一个18岁大姑娘上初中一年级,与城里的同学一比,实在难为情。无奈之下,苏政委把她带到红军,送进看护学校,也是当下所谓的护士学校,毕业后,她分配到五军团医院当看护,就是今天所说的护士。姑娘聪明好学,很快成为一把好手。
去年冬,家富作战负伤,在军团医院住院治疗,与苏红好上了。
对此,苏政委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支持。这事,让苏红和家富都非常感激苏政委。
这不,红军要战略转移了,苏红碰到了抉择的大问题,大麻烦。
下午,苏红从军团医院赶到苏政委的团部,告诉苏政委,医院已宣布遣散她们几个女看护,并且要求立即离队,她来告诉苏政委,要按苏政委的意见,三两天内返回老家去。可是,她提出走之前要和家富结婚,让苏政委当晚就给他们举行婚礼。
苏政委一听,顿时又可笑又可气:“结婚是儿戏?说结婚,今天晚上就结婚,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一个人说了算?”
苏红振振有词:“我是自由恋爱的,自己决定要结婚;家富同意不同意,你把他叫来,我当面和他谈!”
“你这才几岁,要嫁人,要结婚?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苏政委问,“你做好准备了?”
苏红:“我21岁了,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姐妹,有二三个孩子了,我为什么不能结婚?结婚要什么准备?彩礼、嫁妆?我都不要!”又说:“我学护士,我能不知道,女同志结婚,意味着会当妈妈,有小孩子,我就是要为家富生孩子,才决定马上和他结婚!”
苏政委:“你要为家富生孩子,所以要马上结婚?!”
“是这个意思!”苏红很坚定地说。
“我倒真应当替家富谢谢你!”苏政委说,“也为我们家有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小妹而高兴!”
“这样说你同意了?”苏红急切地问。
苏政委:“不同意。你是红军,必须遵守红军的纪律!”
苏红:“红军不要我了,我不再是红军,我现在是村里的姑娘,红军的纪律管不着我!”
苏政委:“可家富是红军……”
“他是红军为什么不可以结婚?”苏红说,“在村里动员当红军时,可没有不许结婚这一条!”
苏政委:“他现在是红军,红军有规定,他的级别不够结婚规定……”
“那不平等,应当反对!”苏红说,“红军讲平等,为什么大官可以结婚,小官就不可以结婚?这不合理,应当废除!”
苏政委:“那是上面制定的,我管不着。”
“可家富归你管,你有权批准!”苏红说。
苏政委:“我没有这个批准权力!”
苏红:“那我找团长去……”
“找师长也没用,谁都不会批准!”苏政委说。
苏红耍起小妹的娇:“哥,从小到大你最关心我,你必须给我做主……”
“这事不行!”苏政委说,“我们是转移,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别骗我!”苏红说,“转移,要回来?就普通的转移,还要回来,为什么医院要跟着走?为什么把所有的女的都留下来?”
苏政委:“就算是走远一些,要一段时间才回来,这不刚好可以考验家富喜欢你的程度!”
“我们用不着考验,就现在办结婚!”苏红说。
苏政委:“给你说了,不行!”
“那我找他去……”苏红要走。
苏政委:“回来!找他去?弄得整个连里、营里,甚至全团人都知道,你存心不让他干了,还让不让你哥干了……”
苏红:“我又不是去非法同居……”
“可你这一闹,影响好吗?”苏政委说,“你明知道部队要出发了,现在是结婚的时机?”
苏红倒给说住了。
苏政委:“光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都几岁了,受红军教育3年了,还那么任性?”
苏红哭了。
苏政委去打洗脸水,又拧了毛巾让苏红洗脸。
等她平静了,苏政委说:“回去,明天就回家去。我这里有几块钱一起带回去……替我好好照顾爸妈……”
这一年的阳历10月中旬,是阴历的9月上旬。赣南的金秋已经过去,清晨颇有几分寒意。
朱大贵给女儿又穿上一件外衣,抱着她,对妻子说:“走吧!”
妻子提上小布包,跟着。
村里很热闹了,连队的同志已整装待发。
“你们一会儿也走?”妻子问。
朱大贵:“是呀,这种事能哄你。昨晚都给你说了,今天全团往南去……你们一起来的几个家属,今天都得回去,说好了,待会在大路口会齐,一起走。”
转过几间屋子,他们到了村口的老树下,朱大贵停下脚步:“只能送你们到这儿……”
妻子问:“你们这是去哪里……得走多远?”
“我哪能知道?”朱大贵说,“这几年都在苏区内转,最远的一次,也不过到东边的永安一带,再转到闽北的邵武、光泽回苏区,反正不会出苏区的!”
妻子不言语。
朱大贵又说:“还是那句话,等我们忙过这一阵子,我请假去看你们……要是回不去,我写信叫你们再来。”又想起什么:“往后,得等我的信再来!”
“给我。”妻子要接过朱大贵怀抱的小女儿。
小女儿叫着:“不嘛,我要和爹在一起!”
朱大贵:“听话,你跟妈回去……爹得保卫咱们的苏维埃,不能和你在一起!”
“孩子懂得什么叫保卫苏维埃!”妻子似有些哀怨。
朱大贵:“她不懂,你总懂吧?那一年,不是你让我来当红军的……”
“我哪能知道你这一走,就没个期……”妻子显得委屈。
朱大贵放下女儿:“乖,跟妈妈回去……路上不能老是让妈妈背着!”
小女儿哭了:“不,我跟爹在一起!”
妻子过来牵上小女儿:“爹不能和我们一起!”
“那就一起回去!”小女儿还是不依。
朱大贵:“走吧……”
妻子默默地拉着小女儿走。
小女儿挣扎着,大声地哭叫:“不,不,我跟爹在一起……”
朱大贵像下了决心一样,掩脸而去。
妻子拉着小女儿也走了。
小女儿一步三回头,哭叫着:“爹,我要爹,我要爹……”
那哭声有些撕心裂肺。
太阳快落西了。
陈树湘和韩团长并行在团部村口的小路上。(www.xing528.com)
韩团长:“你今天跑到我这里来,就让我陪你逛小路?”
“我有这个闲心?”陈树湘反问。
韩团长:“我说也是。”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陈树湘问。
韩团长:“我管它什么日子?”又问:“什么日子?”
“重阳节!”
“还顾得上什么节?”韩团长又笑笑,“你找我爬山去,登高望远呀!”
陈树湘:“还是留点劲吧,往后怕是天天得爬山。”
“要踏遍青山?”韩团长突然转了个话题,“还记得5年前的重阳节?”
陈树湘:“我们打广东梅县……”
“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韩团长感叹,“那一年我23岁,这一晃5年过去了!”
陈树湘忽然想起:“你说是毛主席那年在上杭写的词吧?是的,是你抄给我的。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韩团长:“那年,我们朱毛红军3000人马入闽西,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岸上杭,分田分地真忙……”
“可是,这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偌大的中央苏区,就要放弃了……丢了!”陈树湘有些沉痛。
韩团长:“真的要走啦?”
“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晚上,军委纵队和一、三军团,要南渡于都河……”
“果真走了!”韩团长并非惊奇,只是感伤。
“6天前,他们就开始撤出了。”陈树湘说,“也就是10月10日晚,军委和中央机关就已经撤出瑞金,其他的部队也向于都河边运动……历期一年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了,我们中央红军不得不撤出中央苏区,转移了!”
韩团长:“为保存党中央和中央红军,开创发展新局面,不得不走。可我们这一走,这个包括赣南闽西两区的中央苏区,不仅要回到从前,还得陷于敌人的屠刀下……我们无颜面对苏区人民……”
他们无语地、沉重地走着。
许久,韩团长说:“前头的已经走了6天啦,我们军团才接近于都河边……看来,我们是断后的!”
“从野战军司令部下发的渡过于都河计划表看,我们军团最后过于都河,我们师又是我们军团最后过河!”陈树湘说。
韩团长:“你想说,我们团又是我们师最后过河?!”
陈树湘:“你的意见?”
韩团长:“好,后卫!为党中央和中央红军的战略转移断后!”
这天晚上,五军团要过于都河走了。
黄昏,苏红赶到于都河边送别的人群中。
苏红在桥头送别了哥哥苏政委后,才知道家富的连队是最后过河的连队。
终于,家富的连队走过来了,她隐在人群中寻找着家富。原来,家富走在最后,显然,家富也在寻找她。
苏红终于看见家富,她冲出人群,跑到家富跟前。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语。
家富先开口:“你几时走?”
“明天……”
家富:“往后怕是没法给你写信了……”
苏红忽然想起似的,从随身的挂包中取出一个本子:“就写在这上头,等你回来时,我们一起看。”
家富接过本子:“我们一定回来……等着!”他掩脸转身上了桥,追他的连队去了。
直到这时,苏红才泪如泉涌。
告别了苏红,过了于都河后,家富仍一直走在连队的后头。他所以把领队任务交给二喜,而在连队的最后跟着走,是因为苏红的影子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这年的元宵节,苏红陪着她们医院的副院长到病房看望伤员。那是一间毛竹搭成的棚子,里头住着8个伤员,家富是其中之一。伤员知道她是闽西客家女,起哄让苏红唱山歌,副院长也让她给大伙儿唱支山歌。
闽西客家女没有不会唱山歌的。但山歌基本是情歌,得男女对唱。苏红要闽西老乡家富和她对歌。家富也算山歌老手,当即接受苏红挑战。他唱的是闽西客家山歌中最大众化的向爱慕姑娘示爱的那一首。
家富遵照老词唱着:“山歌又好声又靓,崖问老妹么个名?老妹住在哪只屋?等崖上下好来行。”这里的崖和行,是闽西客家话的我和走。歌词意思是,姑娘若是有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在哪个村哪座房,我会来找你。
苏红也接老歌作了回答:“远唔远来近唔近,不同城镇同水边。哥持长弓妹戴笠,共上南山摘彩云。”
曲罢,苏红按对歌老规矩,挑战:“现编词,我先唱。”随即,唱道:“山路弯弯山路弯,妹对山路盼哪般?哥当红军走天涯,留给妹妹日夜盼。日盼哥哥胜敌顽,夜盼哥哥身平安。举目鸿雁携人意,妹盼哥哥早日还。”
家富也不含糊,立即对上:“山路弯弯山路弯,哥对山路盼哪般;身虽随军走天涯,眼对天涯欲望穿。日思妹妹站前川,夜念妹妹形影单;山若有情解人意,哥把思念托千山。”
家富曲终,同病房的七床喜叫起来:“张连长,你唱到妹子啦!”
苏红一听,红着脸跑了。
有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唱到妹子啦?”
七床也是山歌老手,他说:“原歌的女声应当是:‘远唔远来近唔近,共个墟场各个村。一把长弓系崖姓,名字安做五彩云’。妹子是告诉小伙子,她与小伙子同一集镇不同村,她姓张,名叫虹。”
副院长回味:“我们的小苏把它改成了‘哥持长弓妹戴笠,共上南山摘彩云’!有意思,是有意思!”
七床:“张连长,追呀!”
这一点破,再加苏红红着脸跑了,张家富可真唱到苏红妹,就此,他俩恋爱了。
可是,战争就这样把有情人分开了。
家富虽然不知道这次战略转移的真正意图,但他是连长,他能从整个行动中判断出这不是一般的作战上部队的转移,而是整个的苏维埃中央政府搬迁。而迁出方向是向南,家富判断向南出苏区就不可能停在江西,而必然经赣西南进入湖南。他知道这一去远了,绝不是短时间内能返回的。他与苏红不知道有没有相见的可能,若有,也不知是何时。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家富泪水只能流在心中。
许久,家富往队伍的前头走去。走到山春的位置时,只听山春一声赞叹:“月亮好圆呀!”
家富与山春并行。“今天是十五,农历九月十五。”他也抬头看着天上的望月,这才记起今夕是何时。
跟在山春身后的延宗说:“想秋月啦!”
“顾不上啦!”山春言不由衷地按了一按上衣口袋里的小圆镜。
家富看到了山春的举动,笑笑:“口袋里是托司务长在于都城里买到的小圆镜吧?!”
山春只好承认:“是的,离开村里当红军时,秋月要我记得买一面圆圆的小镜子送给她!”
家富:“秋月生在中秋节,所以对圆圆的镜子情有独钟!”
山春是独子,家中只有寡母和小妹,他本人是村里的小学教员,有理由可以不应征当红军。可两个月前突击征兵时,村里的名额不满,秋月动员他当红军,并且从此以媳妇身份,照顾山春的母亲和小妹。
家富已点出秋月因何恋着小圆镜,山春也不好不直说:“是的,我认为秋月是让我见到或是想到这小圆镜时,就想到她,记住她!”山春是初中生,有知识青年的浪漫情怀。
“是的,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应当记住她们……常常想到她们!”家富说。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许久。
山春问:“连长,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许久,家富回答:“你自己判断!”又说:“我们的前面是敌人的第一道封锁线,过了这道封锁线后,怕是得往西南方向去……”
山春:“出江西,进入湖南……这可走远了!”又自语:“可我没想走远……”
“可我们是红军。是红军的人,就得跟着红军走!”家富说:“山春兄弟,从你走进红军开始,已经没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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