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大榕树当有数百岁了,繁茂的枝叶能覆盖住半亩地面,隆凸地面的大根,像数不清的春情驱动下的巨蟒的绞盘,那一条条的须根,则如进入榕林大厦的垂帘。
这阵子,红军第五军团第三十四师的师长陈树湘和一百团团长韩伟,就坐在这大榕树下隆凸的树根上,看着不远处他们的队伍疲惫地走过。
陈树湘和韩伟都参加过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和井冈山斗争;随朱毛红军转战到赣南、闽西后,又被派到闽西组建红军。后来,陈树湘任闽西红军十九军五十六师师长,韩伟任十九军五十五师师长。此后,十九军缩编为三十四师,陈树湘任师长,韩伟任该师一百团团长。他俩是老战友,又长期在一个部队工作,交情非同一般。
一年来的节节败退,直接影响到士气;当下又是烈日当空,闷热异常,又使官兵们不仅疲惫,而且沮丧。
也不知是什么感触,陈树湘收起远眺的目光,狠狠地扔出手上的枯枝:“十三师在兴国北部的阻击战十分惨烈。昨天,打退了敌人5次冲击,才制止住敌人的推进,昨晚也撤下来了。”
“又是人员和弹药的巨大消耗?!”韩团长说,“可想而知,这种阵地阻击战的结果,也只是以惨痛的消耗,仅仅换来迟滞敌人的推进速度而已。”
陈树湘:“你我有经验之谈可想而知,但坐在瑞金军委作战室里的那位洋顾问,可没有这种经历,他可想不到也不知道这种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认识。”
韩团长的思绪却在跳跃:“大约3年前的现在……准确说是再早两个月,我率一百团从前线撤下来,代表闽西红军到瑞金受阅。那时,我们红军捷报频传,苏区日益兴旺,军心民心激奋。现今,我也率一百团从前线撤下来,却是整个红军在节节败退,苏区日益萎缩,军民沮丧……”
“今非昔比,不堪回首!”陈树湘说,“可此主政者非彼主政者也。帅换了,路数变了,局面也变了。”
韩伟:“想起来真痛心呀……”
“是呀,一个拥有8万多平方公里,450万人口的中央苏区,叫他们折腾得快丢了……可有什么办法?”陈树湘一叹。
两人一时陷于无语。
许久,韩团长说:“你说,我们师的下一步会担负什么任务?”
陈树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看我们师在中央红军野战师里,处于什么位置?”
韩伟:“我们师既不出自井冈山斗争的朱毛红军老底子,也不出自湘鄂赣边斗争的彭德怀红军的老部队;虽然在红五军团序列中,却又不是来自宁都起义的老部队,自然数不上是战斗力一流的部队。但我们师又不是刚从地方红军升格的师;你、我,还有程翠林政委、蔡中主任等师团主官,又都是出自朱毛红军老部队,基层官兵又都来自闽西,闽西子弟有闽西客家人战天斗地的犟劲。所以,我们师的战斗力也不弱。在中央红军中,算是仅次于主力师的位置。如果把中央红军的各师,依战斗力划成3个档次,我们师当属第二档……二流的。”
“二流子?!”陈树湘大笑,“我这个‘二流子’师长,赞成你给我们师的二流定位。这就决定了我们师的现在,不是被用于防御在前,就是被用于退却在后。”
韩团长:“可现在是从最后一道防御线退下来了,还能往哪里退?”
“你说呢?”陈树湘没等对方回答,“在中央苏区的范围内,已退无可退了;如果再退,就只有撤出中央苏区!”
韩伟:“这就是说,我们师的退却在后任务升级了,将为中央红军撤出中央苏区战略转移充当后卫,断后!”
陈树湘站了起来:“老战友……我们师的下一步任务重了!”
韩伟也站了起来:“也更加艰难、险恶了!”
村庄谷场上,家富连队在开晚饭。
战士李冬嘟囔着:“又是稀饭,没炒菜……”
司务长傅有余:“同志,我也想让大家天天都有闽西八大干吃。可惜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低头喝稀饭的王二喜:“废话!”
电话员过来找家富:“连长,苏政委来电话。”
家富端着碗走了。
一个新战士问延明:“班长,什么叫闽西八大干?”
延明:“这你不懂?”
“算。”延明说,“就是我们汀州府属8个县各县的土特产,除了你们连城的地瓜干外,还有上杭的萝卜干,长汀豆腐干,永定腌菜干,武平猪胆干,宁化老鼠干,清流辣椒干,归化肉脯干。”
新战士:“是这呀!”
延宗:“要不,司务长怎么说想让我们天天吃八大干。”
“八大干又没有几样是好东西。”李冬自语,“不打仗了,老表也不慰问我们,没有猪肉吃。”
朱大贵:“瞧你那点出息?!”
一战士:“李冬,你在白军里偷猪肉吃,挨了你们连长的军棍,还不长记性!”
李冬的确是两个月前从国民党军跑过来的。之所以跑到红军,据李冬自己说,也的确是因偷吃了伙房留给连长下酒的酱肉,被发现后挨了顿军棍。那么他因何认定红军有猪肉吃呢?是这样,两三个月前,红白两军在广昌南部对峙时,红军有苏区人民慰问的猪肉,但没有盐;白军因后方供给跟不上,一线连队连菜都吃不上,更不用说有猪肉。于是,两军的官兵便在阵地前做起交易,红军用猪肉与白军换盐;也就是白军用盐与红军换猪肉。李冬就是认为当红军有猪肉吃,而当白军偷一块肉吃白挨军棍,这才跑到红军这里来的。
朱大贵说李冬没出息,李冬有些不服气,说:“你当我只是为吃猪肉跑来当红军?我懂,当红军是为打倒反动派,建立苏维埃,分田又分地,自由谈恋爱……”他倒还记住红军连长家富对他的教育。
朱大贵又取笑:“对,你当红军的动机还得加上一条,是为了找个老婆……”
“你们不是宣传说苏区妹子最爱嫁给当红军的哥?!”李冬对朱大贵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老婆还有女儿,我和你一样大,也25岁了,还打着光棍……”
傅有余:“你怎么不向我看齐,我比你大10岁呢,还打着光棍!”
李冬:“才不学你要革命不要老婆。我不想被打死了,还没闻过女人的味道……”
朱大贵:“可惜这是连队,只能天天闻和尚味道!”
李冬倒逗乐,用筷子敲着碗,唱起顺口溜:“打倒反动派,建立苏维埃;分田又分地,自由谈恋爱!哪天回家讨老婆,我天天抱住闻个够!”
众人大笑。
苏政委进来:“和你挤一晚。”
韩团长:“家富走了?”
苏政委:“我这个当哥哥的能那么不通人情,把他赶走了?!”
韩团长:“是你牵的线,把你妹妹说给家富?”
苏政委:“纯自由恋爱。去年,家富负伤住院,两人就好上了。”
“这小子行呀!”团长说。
苏政委转为神秘地说:“你当我小妹是专门来看家富的?”
“不是吗?”韩团长。
“跟他们医院院长一起,送我们军团能出院的轻伤员归队。”苏政委说,“我小妹透露,他们医院要转移,男的医护人员跟着走,女的看护人员遣散回家……我小妹得回老家了。”
韩团长顿时在意:“你说什么?我们军团的野战医院要转移?”又似悟到,“走了!是要走了……”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可不就剩下突围转移一条路了。”苏政委说。
韩团长:“你看出来了?”
苏政委:“我要看不出来,岂不是麻木不仁?”
“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一撤出突围,怕是得远走高飞。而部队长途长时间行军,最重要的是必须轻便。我们的团机关得立即精简,能下连队的,都下连队去,把连队缺位的干部补齐。”韩团长说。
苏政委:“我俩今晚就把这事敲定!”
上午。
家富带着连队从村外训练完正往回村驻地走。
村口树下,有拨人在等着。一是团长韩伟和他的警卫员,还有一个带背包的战士;一是一个少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家富看见韩团长,立即跑步迎上去。
队列中的朱大贵,忙把肩上的轻机枪给了助手,出列到二喜跟前,低声说:“我老婆孩子找来了。”
二喜:“去吧,接到连部大屋。”
队列中的李冬盯住朱大贵媳妇,不由步子慢了,让他后头的战士踩住了他的脚后跟,差点摔倒。
队列一时乱了,战士们哄堂大笑。
李冬身边战士嘟囔:“瞧你!够出息!”
这边小女孩看见朱大贵过来,跑上前去叫着:“爹!”
朱大贵抱起女儿:“怎么想起来队……”
少妇:“孩子吵着要找你……”
另一边。
韩团长对家富说:“就不进你们连部了。长话短说,你们连的指导员、副连长伤重,一时出不了医院,就是出院了也不适合回连队啦。团里决定,你兼连指导员,王二喜进晋为副连长,刘延明接任排长!”
“你们还是给派个指导员吧!”家富说。
“要我,还是苏政委给你当指导员?!”韩团长说,“要是派得出来,还让你又当连长又当指导员!”说着,指着跟他来的小战士:“认识他吧?他说你们是同乡。”
家富:“是同一个村的,李山春……”(www.xing528.com)
韩团长:“这是团部刚从新兵队挑来的知识分子,原本是让他当文书,但团机关精简,先让他下连队。他说认识你,就分给你们连。你可给我带好,稳定下来后,我找你要人。”
家富:“是!”
韩团长:“这几天,抓紧对新兵进行行军知识教育。组织好,有行动时,一个也不许掉队!”
家富:“是!”
韩团长:“好啦,忙你的去吧!我走啦!”
班里。刘延明和刘延宗帮着李山春放下背包。
延明有些迫不急待:“说说村里的情况……对了,我们村这回又出来几个?”
山春:“4个。”
延明:“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5次征兵,我们村一共走了20人,村里怕是再也没有适龄青年应征了。”
“连我这个小学教师都走了,还有人?”李山春说。
延宗:“村里人可好?”
延明:“想你家新媳妇春花啦?”
“想怎么啦,犯纪律啦。”延宗说,“你不想你家秋红?”
山春:“乡亲们都好。对了,延明哥,秋红嫂子怀孕了。”
延宗:“你的准头行呀……上次来建宁探亲住了一晚,就命中了。”
延明按捺着窃喜:“她来信说了……年底,我就当爸爸啦!”
“看把你美的!”延宗说。
延明冲着延宗:“你也想当爸爸是吧?那就让你家春花来队……要不,我教你!”
延宗:“去你的!”
家富进来。
山春:“家富哥!”
“得称连长。”延明说。
家富对山春说:“走,我们到外面转转。”
说着,两人出了大屋,沿出村的路走去。
“要不是秋月的支持,我还真不可能来当红军。”出村口,山春说。
家富:“你和秋月从小一起,还是小学的同桌,很好!”
山春:“我很感激她……我走时,我们结婚,她只要我送她一面小圆镜子,可惜的是走得急,我没办到。”
家富:“这有什么难的。”
山春:“我们老家买不到圆的镜子。”
家富:“为什么一定要圆的镜子?”
山春:“她叫秋月,希望一切都像中秋望月一样,圆圆满满的。”
家富:“是的,秋月也读到小学毕业,算半个文化人。”又说:“这好办,哪天司务长到城里办事,让他给你带一个。”
山春:“家富哥,你想家吗?”
家富:“想。想我爸我妈,我弟弟妹妹……可我们不能光想自家,我们是红军,首先得想大家,想国家。”
村里住满了红军,房子紧。朱大贵媳妇来队,只好借住在房东的谷仓里,她把风车和谷桶垒起来,腾出一角,搭上几块木板对付着。
这阵子,朱大贵正抱着已经入睡的小女儿,轻轻地拍着。他的媳妇则在桐油灯下,抓紧给他补衣服。农村的女人,总是那样悉心照料丈夫,这一到,她就把朱大贵的衣服、被子全洗了,现今又抓紧缝补。
“你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朱大贵说。
“村里的几家‘红属’能来的,都来了。互相一问,还能找不到……你们都是一个师的。”朱大贵媳妇没抬头,淡淡地说。
朱大贵:“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找来?”
“亏你在还在队伍上,你们的队伍可能有大行动,村里都传开了……”
朱大贵:“村里人怎么知道的?”
朱大贵媳妇把补好的衣服叠起来:“瑞金这边传来的……说是城里山货店里连绳子都买不到了,全让你们的队伍包了……”
朱大贵:“这能说明什么?就算红军买走了所有的绳子,干嘛用……”
“捆包,挑担子,不得用绳子呀!”朱大贵的媳妇回话。
朱大贵:“又不是大搬家……”
“可没准!”媳妇说,“知道不,这回连三叔也走了……”
“三叔都四十好几的人,到队伍里能干什么?”朱大贵说。
“说是挑个担子总行吧!”媳妇说,“爹要不是五十好几了,又常闹老寒腿,也保不齐得出民工!”
“还真有这事。”朱大贵惊诧,“我说我们连长一定要我动员你明天回去!”
“我们来回得走6天,就住一夜?!”
“我也不愿意这样,可队伍里留不住你们。”朱大贵无可奈何。
“知道,知道,没怪你。”媳妇说,“现在的村里,连个男壮劳力都没了……剩下的男人,要不是瘸子、瞎子、病秧子,就是像爹那样的五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要不就是十三四岁以下的孩子!”
朱大贵:“是呀,种地全靠你们妇女啦……要不怎么说妇女是咱苏区的半边天!”
媳妇:“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当时,他们宣传说苏维埃很快地会胜利,这都过去四五年了,还没个讯……虽说现在收成都归自己了,但公粮和征收支前粮就去掉一半……”
朱大贵:“村里人吃饭没问题吧?!”
“红薯、芋头、稀饭,还能管饱。”媳妇说,“家里那点谷子,爹看得可严呢……说是留给明年抱孙子用的……这次也是爹催着来的。”
“真是。”朱大贵笑了,“哪能有个准头!”
“可不。三婶这回又生个女儿……气得三叔都不给她杀鸡吃!”媳妇也笑了。
朱大贵:“也真不争气,都生5个女儿啦!”
媳妇:“三婶也骂,说怎么儿子都跑到别人家……还不怪你们朱家风水不济……看你们叔伯兄弟几家,家家是女多男少……”
朱大贵:“她还信这个?!”
“连妇女主任都信。她还背地里烧香,求观音娘娘赐给她个儿子……”媳妇说。
朱大贵:“你也信?!”
“看这回……要是再怀不上,我也去烧香。”媳妇说。
朱大贵:“生女儿也好,可陪着母亲待在村里……”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村里的几个大姑娘都愁死啦……找不到婆家。”媳妇说。
朱大贵:“出来当红军的总是要回去……”
媳妇:“这几年回去几个?就回去的一个还是只剩一条腿……”
朱大贵:“可不保卫苏区也不行!”
“不就是这个指望!”媳妇说,“要不,谁愿意把丈夫、儿子送来当红军!”
……
许久,媳妇又说:“你们这回可别走远了不回来……你们不回来,白军来了,我们可就糟殃了,这些党员、苏维埃干部、红军家属,可都得没命!”
“不会的,”朱大贵说,“不保卫我们的苏区,我们也不干!”
媳妇:“我说也是……”
“睡觉吧……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朱大贵把怀里的女儿,轻轻地放在床上靠墙的一边。
媳妇低头一笑:“你不想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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