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中央委派他监督军权执行指令

这阵子,中央红军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和政委杨尚昆,正在司令部一间小屋里等参谋长邓萍。

已经等了一阵子了,杨尚昆有些不耐烦:“还真够费劲……”他嘀咕着。

“部队的事,有些急,有时急;有些急不得,有时急不得。”彭德怀说,“你得学会有耐心!”

杨尚昆:“你让邓参谋长弄什么?”

“小伙子,又急了!”彭德怀笑笑。

彭德怀在这种私底下场合称杨尚昆为小伙子,非但不是对他的搭档政委的不尊重,反而是亲切。杨尚昆这时年仅27岁,用今天的话说,是标准的“海归”。他1926年底进莫斯科中山大学,1931年回国。他与博古同龄,在中山大学虽不同届,但是校友。正因为有这等背景,回国后不久他就担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长,1933年春到中央苏区,先被委以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继而升任总政治部副主任。1934年1月,博古中央挤走原三军团政委滕代远,他被下派到三军团当政委。你可别以为他这是降职了,按当时的苏联红军的规矩,政治委员有一票否决权。博古中央委以他为三军团政委,是让他来监督彭德怀行使军权,执行其中央的指令的。但杨尚昆倒很谦虚,按周恩来的交代,把彭德怀当兄长、老师。彭德怀为兄长和师长,也不是浪得虚名。彭德怀比杨尚昆大9岁,他领导平江起义组成红五军,并把红五军发展为三军团,他也由国民党军的一名团长,成了共产党红军的军团长,并且在博古中央到中央苏区前,他是中革军委副主席。三军团是中央红军主力军团之一,彭德怀是毛泽东常用的战役指挥员,在中央红军中赫赫有名。也正因为杨尚昆到三军团后虚心好学,尊重同级、下级,彭德怀私底下拿杨尚昆当小弟、当学生,在公开场合,维护他的领导威信。

彭德怀忽然想起似的,但又像很随便地问:“你在莫斯科入党的?”

“不,我先加入共青团,第二年,也就是1926年转为共产党员……”杨尚昆回答。

彭德怀笑着:“好么,党龄比我还长!”

杨尚昆:“那年夏天,我考入上海大学。年底,党派我到苏联学习。我的大学实际上是在莫斯科上的,中山大学。”

“看来,你是富家子弟么!”彭德怀说。

杨尚昆:“算不上富家子弟,但我们家族有上学的家风。当然,家境也还支持得了。”又笑笑:“因为这样的家境,有些同学说我投身于共产主义革命,是背叛了我的家庭出身!”

“可我的革命是家庭出身种下的根。”彭德怀说,“我是当了湖南国民党军团长时,才造国民党的反……”

“国民党军团长的薪金可不低呀!”杨尚昆说。

“同样是团长,我们湘军比中央军月薪少20块大洋。”彭德怀说,“那时,我月薪240块大洋!”

杨尚昆:“年薪是2880块大洋……了不得,大地主也赶不上你。”

“是吧!”彭德怀说,“可我10岁那一年的大年初一,当叫花子……叫花子是什么你懂吗?”

“要饭的,乞丐。”杨尚昆回答。

“那是过大年呀,有钱人家的孩子欢天喜地,我们一家祖孙三代为活命,去讨饭……”彭德怀顿时陷于悲伤和感慨。

杨尚昆:“我也是看到人世间的这种悲惨,才接受共产主义宣传,投身为旧世界的掘墓人!”

彭德怀仍沉湎于痛苦的回忆:“11岁开始,给人放牛,当煤窑工,打短工,推脚车,砍柴,捉鱼卖钱……什么活都干过……17岁那年当兵吃粮。湘军二等兵,每月薪金5元5角,交1元8角至2元伙食费,剩下3元到3元5角寄回家,养活我祖母,有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小弟……就这样当了6年兵。”

杨尚昆问:“后来升官了?”

“不,”彭德怀说,“23岁那一年,回家种田。但不久,我的战友和老长官让我去考湖南军官讲武堂,还考上了……这恐怕和我老长官拉我一把有关。小时候我读过2年私塾,这次进讲武堂不到1年,把文化课补了,也学了些基础的军事知识。毕业后回原部队当连长。”

“这之后就平步青云了?!”杨尚昆说。

“这之后,我的老长官看我打仗不怕死,又会带兵,升任我为营长。后来北伐战争打响了,我们部队设政治部,秘书长段德昌是共产党员,我开始受他的影响。1927年国民党叛变孙中山的国民革命,我很愤慨。这年秋末,我升任团长,但我已决心不为国民党反动派干了,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杨尚昆肃然起敬:“我党龄虽然比你早一年,可我是在大革命高潮时入党的;而你是在大革命失败,党和革命陷于严重危机时入党的,而且也可以说是处于高官厚禄地位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

“你以为,就你们从莫斯科回来的人才是共产主义者?!”是邓萍的声音,显然,他在门外就听到他俩的谈话。邓萍进门又说:“彭老总还是在红军产生初始最困难时,率领我们团官兵平江起义,加入到红军行列的!”

彭德怀有些不乐意:“我说邓萍,往后你对杨政委尊重些……他很尊重我们,我们要以诚相待!”

“开个玩笑嘛!”邓萍卸下腰上的皮带和手枪,“这不,骗来了!”

“骗来了?什么意思?!”彭德怀问。

“我要说是搞给杨政委的,洪超会舍得把他的这个宝贝给人?这把勃朗宁可是洪超从敌人旅长身上缴来的……我说是你要,他才忍痛割爱!”邓萍说。

杨尚昆:“给我?我不是有手枪……这不成了夺人所爱!”

“我还真的实话实说。”邓萍说,“我要说是给你弄的,他真不会给。你们这些人,说什么山沟里没马列主义的话,可伤了不少人……”

“是,这种不自量力的话,的确太伤人……人家出生入死,拉起红军,打下一片苏区,又让出给我们来领导,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山沟里出来,没马列主义,既不符合事实,又不利于团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杨尚昆说。

“他说他的去呗,谁在意?!”彭德怀又说,“好啦,不讲这些不痛快的事。”

杨尚昆抓起邓萍拿来的手枪:“这可是名贵手枪,但它的唯一用处在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到了该用它的时候,我会不辱红军第三军团的声誉的!”

“如果到了该用枪结束自己时,你原来的佩枪就不管用呀!”彭德怀说,“弄过来送你,不是让你结束自己用!是我们代表三军团接受你!我们三军团打了那么许多胜仗,缴获过多少名枪,我不能让我的政委用一把老左轮手枪……”

邓萍:“杨政委刚才的话让我感动。”又拍了杨尚昆的肩:“行!小杨政委和我们一条心!”

彭德怀站了起来,对邓萍说:“你留下看家,我和政委出去走走!”

于都城主街并不长,两旁商家无非是杂货店、山货店和铁匠铺等生活和生产用品商店,也有几家菜馆,就是小饭店。

这是午后四五点钟了,集市在正午基本就散去了,这阵子的街上行人几乎都是住在城里的居民。而红军有纪律管着,这个点不会有人到街上的。

彭德怀他们的军团部虽在城外,但距城里不远,一溜达也就到城里。这阵子,他俩已在街上边走边聊。他们没带警卫员,甚至连手枪都没带,这就显得没了首长的派头,可以更加随便。

走出一段后,彭德怀不经意地问:“莫斯科街道怎样,好玩吗?”

“不瞒你说,我们也只是节假日偶尔去过……街道很宽,建筑宏伟。”杨尚昆说,“不过冬天太冷了,街上没几个人……”

彭德怀:“还是我们中国人多,有人气。”

“可我们太穷了。”杨尚昆信口回答。

彭德怀:“所以才要革命嘛!要解放人民,让人民富起来!”

杨尚昆:“他们不也是因为穷,所以才革命。”又说:“不过,革命都十几年啦,也没看出有多富裕……好在他们要求也不高,有土豆烧牛肉吃,就算共产主义生活了。”

“那标准也太低了。”彭德怀忽然看见路边的菜馆,说,“我请你,我们吃一餐比共产主义生活标准更高的共产主义饭去!”

“你请我?”杨尚昆笑笑,“还要比苏联标准更高的共产主义饭?”

彭德怀前头走进馆子:“你不信?!”

杨尚昆:“我可没带钱……”

“那吃完了结不了账,你在这里当人质,我回去取钱来赎你。”彭德怀向窗口的空桌走去。

杨尚昆跟上:“那可就成了典型了!”(www.xing528.com)

店小二过来:“二位同志吃什么?”

彭德怀从兜里摸出一个发黑的银元,放在桌上:“你看这够吃什么?”

店小二:“一块大洋能吃到的东西多了……我这店随你二位吃。”

彭德怀:“有鱼吗?”

店小二:“算你俩有口福,从于都河刚打上来的鲤鱼……”

“来两条鱼,一壶酒……够吗?”彭德怀问。

店小二:“够,足够了。请二位上楼上雅座……那里清静。”

彭德怀:“好,上楼。”二人随着店小二上了楼,也挑了间面南临窗的小间。

店小二:“这鱼是红烧还是清蒸?”

“清蒸。清蒸才能吃出鱼腥味!”彭德怀说。

小二:“不能,不能有鱼腥味。”又说:“这鱼得倒腾一阵子……你们稍等!”走了。

彭德怀透过窗口,看窗外的于都河,感慨道:“这是我第二次进于都城……”

杨尚昆:“你都到赣南5年了,才第二次进于都城?”

“第一次是5年前,就是1929年春,从井冈山跑到这里来找朱毛主力;到桥头,敌人偷袭我,我就悄悄把队伍拉出来,端了他们的老窝。那一仗可发财了,缴了400多支枪,抓了他们600多人。我翻盘了……不过不敢久留,马上就撤了。”彭德怀大笑,“都没看清于都城是个什么样!”

杨尚昆:“我说呢,今天不仅要逛一下,看清它是什么样,还得吃上一餐!”

彭德怀感慨:“过去我总批评那些兵油子,每当大战在即,都会下馆子把身上的钱吃光了,没出息……没想到这回也学了他们!”又说:“是呀,留着钱干什么用?当然,钱对你有用,总得给你家小李,李伯钊买点什么礼品……”

“我俩也是彻底的无产者……不讲那些。”杨尚昆突然问,“军团长,你都年过30了,怎么还不找个媳妇?”

彭德怀:“有人会跟我?”大笑。

杨尚昆:“有的。改天,我让李伯钊在她们剧社给你介绍一个……最漂亮的。”

“我可不想害了人家姑娘!”彭德怀一叹,“你没看出什么?”

杨尚昆:“这架势像是要全军转移……”

“这架势是要把中央苏区丢了!”彭德怀说,“我们这些年好不容易打下这块地盘,就叫他们丢了……崽卖爷田心不痛!”

杨尚昆知道,这话是5个月前彭德怀当着博古的面骂李德的话。当然也明白他骂的“他们”,是博古、李德。“是,是把一个好好的局面,搞得一团糟……”他是去年春天到中央苏区的,多少知道5次反“围剿”前的盛况。

彭德怀:“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是什么原因?”

“他们不是说,是红军力量太小,是苏区人力物力枯竭了……”杨尚昆说。

彭德怀问:“你也这样认为?”

杨尚昆:“红军力量太小不是理由……敌强我弱是基本特点,红军过去不都是以弱取胜的……”

彭德怀:“算你清醒明白!是呀,消耗到现在,苏区中心区域的人力物力是枯竭了,是没法再待下去了……所以,我并不反对走。但问题是,一年前并没有完全枯竭,而且也计划着扩大苏区甚至发展新苏区……他们硬是不动窝,与敌人拼消耗,哪能不把苏区取得的人力物力资源耗光呢!”

杨尚昆:“你说的是这么个道理。”

彭德怀:“红军的生存发展,当然得有一定的人力物力支持。所以,苏区如果不扩大甚至更换地区,当然会出现人物资源枯竭问题,会没法再在苏区内打败敌人……所以,这既要有个领导者未雨绸缪问题,还有个怎样打破敌人‘围剿’问题……他们不但没认识到这些,还认为自己本事大着,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杨尚昆:“看来,由共产国际派人来领导,不是个办法……”

“你是这样认为的?!”彭德怀又说,“我们不是不支持,更不是反对共产国际派人来领导……而是你得有能力领导!”

杨尚昆转了个话题:“你是怎么和朱老总、毛主席认识的?”

“我们是土生土长混在一起的,用你们的话说,都是山沟里出来的!”彭德怀笑笑。

杨尚昆:“那是王明、博古他们这些自认为受过马列主义科班教育的人说的,我不认为从山沟里出来的同志没有马列主义!”

彭德怀:“那好,我就给你说实话。”

店家送来了鱼和酒。

杨尚昆给彭德怀倒上酒。

彭德怀没先喝酒而是先吃鱼:“已经好几个月没闻过鱼腥味了……小时候,摸鱼是卖钱换米,有时我祖母看我馋也会给我做……可惜,她老人家走了……”

杨尚昆端上酒杯:“来,老大哥,不说伤心事!”

彭德怀喝了口酒,又吃鱼。看得出,他并不好酒,而是意在吃鱼。“你刚才问我怎么认识朱毛,我告诉你,那是6年前,我们平江起义后,我真不懂得下一步该怎么走,没过3个月,把队伍折腾得只剩下不足千人。好在听说朱毛在井冈山搞得很红火,我抱着取经去的心态,让黄公略带二纵队200多人留在湘鄂赣坚持斗争,我和滕代远还有邓萍带一、三纵队约700人到井冈山来找朱毛。这才知道红军得有个家,就是根据地,也就是所谓苏区;和敌人打仗,得从自己的力量实际出发,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千万不能与敌人硬拼。就这样,朱毛成了我们的老师。按他们这一套干,也就是一年多,我由不足千人的队伍,发展成红三军团万把人。我更服他们。”

杨尚昆:“听说,1930年中央曾有个计划,要你的三军团发展为第三方面军!”

彭德怀:“图那个虚名管什么用?吓敌人?”又吃了一大口鱼,“那年7月底,我脑袋一热,抓住何键唱空城计,一个反攻打进了长沙城。结果不出一个星期,让何键给打了出来。”

杨尚昆:“何键的兵力强你10倍以上,再说长沙又在交通要道上,哪能占得了?”

彭德怀:“就在我们被何键赶出城、撵着跑时,朱毛率一军团来了,把何键追我们的南边的1个旅给灭了。我们这才决心把队伍交给老毛指挥,和一军团一起编成红一方面军,由老毛当家,我只管在前方领兵打仗。我们连着打败了敌人的3次‘围剿’,搞出个这么大的中央苏区。”

杨尚昆:“毛主席是怎么给弄下台的?”

“还不是你们这些从莫斯科来的人弄的?”彭德怀说,“当然,老毛那个人也很有个性,认准他的一套,就不吃这些人的一套。这不,在1932年10月的宁都会议上,给弄了下去……朱老总是不和他们争,他们也就把朱老总供着;我是因为他们没法找到能带得动三军团的人,也才没动成。”

杨尚昆:“可博古到了中央苏区,还是把你的中革军委副主席给抹了……”

“徒有虚名,我无所谓。”彭德怀指了指鱼,“吃呀,这清蒸鱼凉了不好吃!”

杨尚昆:“你也吃。”又说:“你很佩服老毛?!”

彭德怀:“老毛是很有个性,一般人很难亲近他,他像我一样,有臭脾气。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关键得看他的本事,对吧!?他有能耐,不是一般能耐,而是文武全能,我服他!”

杨尚昆似自语:“好像你们这些老一方面军的同志,都很服他……”

“能让人不服吗?”彭德怀说,“我相信,如果第五次反‘围剿’让他来指挥,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我还相信,让他再带一支红军,他还能再打出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