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到春秋时代,已经是诸侯中第一等的大国。不但幅员广大,而且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有重大的发展,还很有特色。到战国时代,楚国更有进一步的发展,是楚文化的灿烂时期。它在当时社会历史变革过程中,对于完成全国的统一,促进南方各民族之间的融合,推动南方广大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都起着巨大的作用。它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是经过了一个艰苦创业、奋发图强的过程的。我们考察一下它的西周时代的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点。
先谈楚的起源问题。关于这一问题,近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主张它起源于东方的,也有认为它产生于中原的,又有以为它成长于南方的。
楚起源于东方之说,首先是由郭沫若提出的。他依据周成王时的铜器令簋,认定楚即淮夷。令簋说:“隹王于伐楚白(伯),才(在)炎。”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说:“此成王东伐淮夷践奄时器。楚即淮夷,淮、徐初本在淮水下游,为周人所迫,始溯江而上,至于鄂戆。炎当即春秋时郯国之故称,汉属东海郡,今为山东郯城县,县西南百里许有故郯城云。”这是主张楚原是淮夷,原在淮水下游,后来西迁的。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第十册)也有同样的看法,并举出《逸周书·作雒解》“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作为旁证,认为楚即是熊氏之国,郯即是谭,在今山东历城东南龙山镇。
这一说法,我在早年也很相信[1]。现在看来证据薄弱,是不能成立的。《逸周书·作雒解》记载:
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畔(一作“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通作“征”)殷,殷大震溃,降辟三叔。王子禄父北奔,管叔经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把熊盈解释为两族,认为徐是盈姓国,奄是熊姓国,“熊盈谓徐奄之同姓国”,这个解释是错误的。徐、奄二国都是嬴姓,亦即盈姓。《左传·昭公元年》:“周有徐、奄”,杜注:“二国皆嬴姓。”正义:“《世本》文也。”《史记·秦本纪》称赢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和运奄氏,运奄氏当即奄氏。我们以其他史料和《逸周书》对比,可知熊盈族即指淮夷。例如: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史记·周本纪》)。
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国(《史记·齐世家》)。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史记·鲁世家》)。
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作《成王政》(《书序》)。
用这些史料和《逸周书》对比,可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无疑是淮夷。《吕氏春秋·察微》说:
智士贤者相与积心愁虑以求之,犹尚有管叔、蔡叔之事与东夷八国不听之谋(高注:“东夷八国,附从二叔,不听王命,周公居摄三年伐奄,八国之中最大”)。
这里所说“东夷八国”和《逸周书》所说“熊盈族十有七国”是类似的。可知熊盈族即是东夷。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十八说:“据《吕览》则奄、徐之外,尚有六国,即淮上诸夷也。”这时淮夷族的小国很多,除了《吕氏春秋》说“东夷八国”和《逸周书》说熊盈族十七国以外,还有说五十国的。《孟子·滕文公下》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
为什么淮夷又称为熊盈族呢?淮夷是嬴姓,见于《世本》(《路史·国名纪乙》少吴后嬴姓国“淮夷”条引)。“熊”和“嬴”是一声之转。刘师培《周书补正》卷三说:“熊者嬴之转,观《左传》宣八年夫人嬴氏,《公》(《公羊传》)、《穀》(《穀梁传》)作熊氏,则熊、盈、嬴三文通用。”《逸周书》所说熊盈族,并非指熊氏和盈姓两族,古代对于姓和氏有区别,熊氏是芈姓,如果要指两族的话,应该说“芈盈”,不该说“熊盈”。“熊盈”当即指嬴姓,“熊盈”两字原为一声之转,长言之,称为“熊盈”,短言之就只称为“盈”。《逸周书》的熊盈族只是指淮夷,并不包含熊氏的楚国在内。淮夷是嬴姓,楚国是芈姓,他们并非同族。因此我们认为,把楚作为淮夷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把楚包括在熊盈族之内的说法也是不正确的,楚起源于东方之说是不能成立的。令簋所说的“隹王于伐楚白(伯),才(在)炎”的炎,肯定也不是郯或谭。
楚产生于中原之说,首先是由清代宋翔凤提出的,见其所著《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过庭录》卷九)。认为楚最早的国都丹阳即是公元前三一二年秦大败楚军、俘虏楚将屈匄的地方,在今河南西峡以西的丹水以北地区。吕思勉《先秦史》,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的《春秋初楚都》和《春秋楚郢都辨疑》(收入《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都信从其说。吕先生认为旧说丹阳在今湖北秭归,“在当时,实非周之封略所及”(《先秦史》第一六三页)。我认为此说绝不可信,理由有下列两点:
第一,今西峡以西的丹阳,最早出现于战国时代文献,是个地区名称,不是都邑名称,它之所以称为丹阳,是因为在丹水之阳。《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惠文王十三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丐,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先说击楚于丹阳,再说攻楚汉中,丹阳和汉中都是地区名称。《史记·张仪列传》载:“遂取丹阳、汉中之地。”将丹阳和汉中连称,明显两者都是地区名称。《史记·屈原列传》载:“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所谓丹淅[2],即是丹阳,因为这个地区介于丹水、淅水之间,所以又称丹淅。先秦文献上,始终没有在这个地区出现过丹阳都邑的记载,这个作为“丹阳”的地区名称也只是在这一次战役中出现过,而且又作“丹淅”。既然此地没有称为丹阳的都邑存在,那么,宋翔凤以为楚最早国都丹阳在此的说法,就不能成立了。
第二,这个丹阳地区,正当春秋时代的少习(即战国以后的武关)东南,是东南方面出入西周时镐京的交通要道,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要地,当西周强盛的时期,决不可能允许楚国在此建都。清代朱鹤龄《读左日钞》于成公六年下,曾指出周宣王把申伯封在南阳的失策:
宣王封申伯于南阳以制荆蛮,其《诗》曰:“于邑于谢,南国是式”是也。然最失策者封申之役,盖南阳者,东都之咽喉,天下之形胜,四面以制诸侯者也。申侯封而宛之东南,荥阳之东北,俱非周有,东都之险失矣,镐京之形孤矣。犬戎入周,东南诸侯无来救者,以申据形势,塞其路也。犬戎不得申侯之援,则不敢深入;申侯不塞南阳之路,则不得召戎也。
这个分析十分正确。西周末年申侯、缯侯(即曾侯)之所以能够招引犬戎,联合起来攻灭西周,除了政治上的原因以外,申、缯据有南阳形胜之地,便于联合犬戎和攻入镐京,确也是个原因。如果像宋翔凤所说,楚原来建都于南阳以西的丹阳地区,正当少习(即武关)的东南,形势比南阳更为重要。作为与周经常敌对的楚国,周天子怎能让它在此建都?按照《世本》记载,楚武王才由丹阳徙郢;按照《史记·楚世家》,楚文王“始都郢”。楚武王元年已是周平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七四○年),楚文王元年已是周庄王八年(公元前六八九年),就是说,在西周灭亡以前,楚仍建都丹阳,如果丹阳在南阳以西的话,正好塞住申、缯两国招引犬戎和进攻镐京的要道。如果楚不参与的话,他们就不可能联合起来攻灭西周。从这点来看,楚在当时也不可能建都于此。
原来楚都丹阳的地望,有下列三说:
(1)在今安徽当涂东北,便是汉代丹阳郡丹阳县。《汉书·地理志》“丹扬郡丹阳”下自注:“楚之先熊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
(2)在今湖北枝江西,便是东汉南郡枝江县的丹阳聚。《史记·楚世家》集解引徐广说,正义引颖容《春秋释例》,都说丹阳在南郡枝江县,《续汉书·郡国志》南郡枝江县有丹阳聚。
(3)在今湖北秭归东南七里。《水经·江水注》说:秭归县有“丹阳城,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下溪,南枕大江,险峭壁立,信天固也。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其间,盖其征矣。”《史记·楚世家》正义引《括地志》和《舆地志》所说相同。
在上述三说中,第一说不可信,《水经·江水注》已经指出:“论者云:寻吴楚悠隔,蓝缕荆山,无容远在吴境,是为非也。”第二、第三两说,地理位置相去不远,杜佑《通典》认为这是出于迁移的结果,丹阳先在秭归,后迁枝江。
丹阳究在何处?从文献记载来比较推敲,丹阳在今秭归东南的说法,比较合理,因为它离荆山和沮水较近。《史记·楚世家》说:周文王“封熊绎于楚蛮”,“姓芈氏,居丹阳”。而《墨子·非攻下》又说:“昔者熊丽始封此雎山之间。”孙诒让《墨子间诂》引毕沅说:“雎山即江、汉、沮、漳之沮。”这是正确的,所说雎山当即指今沮水两旁的山区,沮水流域后来称为沮中,一作祖中,其中山脉亦称祖山,又称潳山。《后汉书·南蛮传》讲到“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蛮雷迁等始反叛”,所谓潳山蛮即指居住在这一带山中的少数民族。秭归东南的丹阳,正当雎山的西南。熊丽是熊绎的祖父,由此可知在熊绎前二代楚国早已在这一带建都。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得对:“丽是绎祖,雎为楚望,然则绎之前已建国楚地,成王因而封之,非成王封绎,始有国耳。”而《世本》又说:“鬻熊居丹阳”(《左传·桓公二年》正义引)。鬻熊是熊丽的父亲,《史记·楚世家》说:“鬻熊事文王,蚤(早)卒,其子曰熊丽。”可能鬻熊早在此建国,因为早死,墨子没有算他,而从熊丽算起。
古文献中,楚又名荆或楚荆,西周金文也称荆或楚荆,该即由于楚国以荆山为根据地的缘故。《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右尹子革说:“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后世荆山在今湖北南漳西北一带,但是在西周时代,当指这一带广大的山区,包括现在的漳水流域。当时荆山地区该是和雎山地区连接的,广义的荆山还可能包括雎山在内,所以墨子说熊丽始封于雎山,而《左传》又说熊绎在荆山。这个广大的荆山地区曾经是楚早期建国的主要根据地。
近人因为对《逸周书》所说熊盈族发生误解,误认为楚原为淮夷,曾与奄、徐等国一起参与武庚、管叔、蔡叔的叛乱,把楚看作殷的同盟。事实上,楚不但没有参与这场大规模的叛乱,而且在周公平定叛乱之后,还曾卑躬屈膝参与周成王召集的盟会,因而楚得以列入周天子所属的诸侯。《史记·楚世家》说:“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近年研究金文的学者,认为西周时代不存在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制。但是,根据一九七七年陕西岐山周原遗址出土的西周初年甲骨文中有“曰今秋楚子来告”看来,楚国之君确实曾被周人称为“子”。《史记·楚世家》说:“鬻熊子事文王。”《史记·周本纪》又说:周文王为西伯时,“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鬻子即是鬻熊。可知周文王时楚君已被周人称为“子”,而楚君就以“子”的地位归附于周。到周成王时,只是通过盟会的仪式确定楚属于“子”的等级的诸侯而已。从西周初年的甲骨文看来,楚君还曾亲自朝见天子而有所报告,更有所贡献。周原出土甲骨文记载有:“其微、楚□氒,师氏受。”[3]当是楚和另一个小国叫“微”的一起进献“”,而为周的师氏(军事长官)所接受。
周成王时期,周公在平定武庚、管、蔡及淮夷、徐戎的叛乱之后,就大规模推行分封制,分封诸侯,并在岐阳召集诸侯参加会盟,从而确立周天子统属诸侯的权威,以奠定西周建立新王朝的基础。《国语·晋语八》记载弭兵之盟,楚国争先歃血要做盟主,晋大夫叔向为此对赵文子讲起周成王在岐阳召集盟会的故事:“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设望表,与鲜牟(此从公序本,别本误作“鲜卑”)守燎,故不与盟。”鲜牟即是根牟,东夷族[4]。在这次周成王召集的岐阳盟会中,因为“楚为荆蛮”,受到歧视,以致地位和东夷族的鲜牟一样低下。楚国国君在盟会中担任了司仪的职司,在盟会举行之前,预先演习仪式时,由他按照尊卑的等级,用茅草树立在天子和诸侯的坐位上,即所谓“置茅”;在正式举行盟会前,由他用可以望见的木表标明尊卑的座位席次,即所谓“设望表”[5];到天子和诸侯入席以后,他就和鲜牟之君一起守望会场前的火炬,即所谓“守燎”。因此,楚国国君虽然参与了这次岐阳的盟会,实际上没有能够坐到会议席上,地位要比一般诸侯低下。这次岐阳的盟会具有奠定西周王朝统治权力的作用,又称为“岐阳之蒐”。《左传·昭公四年》记载楚灵王在申召集诸侯会盟,楚大夫椒举对楚灵王说:
今君始得诸侯,其慎礼矣,霸之济否,在此会也。夏启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有岐阳之蒐,康有酆宫之朝,穆有涂山之会,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君其何用?
椒举把“成有岐阳之蒐”和“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等等相提并论,可见这次“岐阳之蒐”十分重要。杜注:“周成王归自奄,大蒐于岐山之阳。”说明在这次岐阳的盟会上,不但举行了结盟的仪式,而且举行了大蒐礼。大蒐礼具有检阅军队、军事演习的性质,具有任命将帅、制定法律、公布国家大事的作用。在这种周成王召集的重要盟会上,楚国国君熊绎虽然所处的地位低下,毕竟是参与了,并确立了他从属于周天子的关系。
楚国尽管接受了周天子的分封,但是,它毕竟和当时周所分封的其他诸侯不同。因为它早已建国于荆山地区,这时周成王仅仅追认其既成事实,表面上确立从属关系而已,而楚国在这时,只是迫于刚创建的西周王朝的威势,表面上表示臣服而已。以周成王为首的姬姓贵族,因为楚是荆蛮,对它十分歧视,在盟会中把它和东夷族的鲜牟看得一样低下。因此,楚国对于周天子的从属关系是不牢固的,是暂时的。
当周成王的早年,周、楚之间的从属关系还勉强维持着。据说成王亲政以后,周公因有人谗言,一度出奔到楚,后来成王再把他请回来[6],说明周、楚之间关系还和好。
西周时代,周和楚之所以不断会发生激烈的冲突,原因在于双方。从楚国方面来看,这时楚正在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楚国原来立国于荆山地区,生产和生活的条件较差,但是楚国人民富有艰苦创业的精神。《左传·昭公十二年》载子革说:“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栾武子说:“训之以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杜注:“筚路,柴车。蓝缕,敝衣。言此二君勤俭以启土。”[7]筚路,是指就地取材,用竹木制作的车子。“蓝缕”即是“褴褛”,是指用布制作,简单朴素,没有边缘,缀结而成的衣服。后来引申为破旧之衣。若敖、蚡冒是楚武王以前的楚国国君,栾武子指出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说他们用艰苦创业的精神来开拓山林地区。这并不是从若敖、蚡冒之时开始的,从熊绎之时早就开始了。当时西周贵族在随从天子南下征伐楚国的时候,都以“孚金”作为目标之一,说明那时楚国生产的“金”(铜)的数量已不少,他们“以启山林”已取得相当的成效。
这时楚国艰苦创业,奋发图强,还有个有利条件,就是被称为“荆蛮”或“楚蛮”的一族人民居住的地区,早就不限于荆山一带,而分布到了长江中游和下游。在长江下游吴国的原住居民是“荆蛮”[8],在长江中游杨越和庸国的原住居民也多数是“楚蛮”[9]。“蛮”字,金文作“”,不从“虫”,从“言”和二个“糸”,只是指语言纠缠而难懂,并没有侮辱的意思。孟子因为农学家许行是楚人,说他是“南蛮舌之人”(《孟子·滕文公上》),也还是这个意思。楚人芈姓,芈姓原是“祝融八姓”中分布在南方的一支。原来越也是芈姓。《世本》说:“越为芈姓,与楚同祖”(《汉书·地理志》颜注引臣瓒说)。《国语·郑语》记史伯(即伯阳父)也说:“芈姓,夔、越。”《潜夫论·志氏姓》又说:“芈姓之裔……或封于夔,或封于越。”这个越,究竟是指哪一族人?或者认为是于越,或者认为是南越,我认为该是指原在长江中游的一支杨越[10]。长江中游既是芈姓的“楚蛮”居住之地,如果楚国能够推行有利这个地区“楚蛮”人民的政策,就很容易得到他们的支持。当时楚国图谋扩展,关键就在于取得江、汉之间“楚蛮”人民的支持。
至于西周王朝,当然要防止和压制楚国的扩展,其办法不外两方面:一是直接出兵南下征伐,二是在南阳和汉阳两个地区分封诸侯,以限制楚向北、向东的扩展。在汉水东岸,对邓(曼姓,在今湖北襄樊北)、鄀(允姓,在今湖北钟祥西北)的分封,在汉水西岸,对谷(在今湖北谷城西北)、卢(妫姓,在今襄樊西南)的分封,用这些异姓诸侯作为限制楚扩展的第一道防线。在汉水以东的汉阳地区,分封有汉阳诸姬,如随(在今湖北随县)、唐(在今随县西北)等,作为限止楚扩展的第二道防线。在上述这些诸侯中,邓和随、唐都是比较强大的。
然而,西周王朝采用的这种压制楚国扩展的办法都没有起多大作用。周昭王晚年多次亲自率师南征楚国,最后一次大败,昭王也因此沉死于汉水中。《古本竹书纪年》载:
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遇大兕(《初学记》卷七引)。(www.xing528.com)
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初学记》卷七引)。
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反(《太平御览》卷八七四引,《路史·发挥三》注引“清”作“有”)。
《史记·周本纪》也说:“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所谓“南巡”或“南巡狩”,即是指南征楚国;所谓“不返”,就是死去而没有回来。这是周的史书的讳言。所谓“天大曀”,“夜清五色光贯紫微”,无非表示这是出于天命。这次周昭王统率的六师所以会惨败,该是回军渡汉水之际遇到大规模的突然袭击,以致“丧六师于汉”,连昭王也沉死了。《吕氏春秋·音初》载:
周昭王亲将征荆,辛余靡长且多力,为王右。还反,涉汉,梁败。王及蔡公抎(陨)于汉中,辛余靡振王,北济,又反振蔡公。
所谓“梁”,是指行军途中,在汉水上用船搭成的浮桥。“蔡”当作“祭”。所谓“梁败”,当时由于遇到突然袭击,浮桥被打得突然败坏,因而周昭王、祭公等人都落入汉水中。所说“振王”和“振蔡公”,只是拖起尸体而已。至于《帝王世纪》说:“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昭王等人因而沉死(《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又是后人讳饰之辞。正因为周人在回师渡过汉水之际遭到大规模的突然袭击,所以会“丧六师于汉”。
这次楚军在周的回师途中能够在汉水突袭成功,使得周的六师丧失,周昭王因此沉死,取得如此重大胜利,该是楚国“甚得江汉间民和”的结果。
金文上有下列周天子亲自出征楚国的记载:
令簋:“隹王于伐楚白(伯),才炎。”
过伯簋:“过白(伯)从王伐反荆,孚(俘)金,用作宝尊彝。”
御簋:“御从王南征伐楚荆,又(有)得,用作父戊宝尊彝。”
簋:“从王伐荆,孚(俘),用作簋。”
另有禽簋:“王伐侯”,“”字,近人或者以为“楚”的异文,不确[11]。上述四器的制作都应在周昭王时,与古文献中记载昭王伐楚荆相合。周曾南征楚国,许多从征的大臣俘得大量铜器,用来铸造铜礼器,过伯簋所说“孚(俘)金”,固然是指夺得铜器,御簋所说“又(有)得”和簋所说“孚(俘)”,同样是指夺得铜器。说明当时西周向楚长途跋涉的征伐,其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掠夺楚的铜器。因为这时南方的楚开矿和冶炼技术比较进步,铸造有不少铜器,成为西周贵族的掠夺对象之一。
到周夷王时,西周王朝走向衰落,而楚国由于“甚得江汉间民和”,得到了向长江中游扩展的机会。《史记·楚世家》说:
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
《世本》和《大戴礼记·帝系》都有类似的记载。《楚世家》索隐引《世本》,越章王作就章王,《大戴礼记·帝系》又作戚章王。熊渠分封三子为王,只有鄂王的鄂在今湖北鄂城,是可以确定的。句亶,《楚世家》集解引张莹说:“今江陵也”;越章或就章,宋翔凤以为即是春秋时代的豫章(《过庭录》卷九《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都没有确切的根据。《楚世家》既说“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又说“伐庸、杨粤至于鄂”,更说所封三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可知句亶和越章都该在长江中游。这是西周时代楚国得到重大扩展的时期。
到周宣王时,西周王朝曾集中兵力,向南战胜淮夷,向北战胜严允。在征伐严允的战役中,大臣方叔就调集兵车多到三千乘,《诗经·小雅·采芑》说:“方叔莅止,其车三千”,达到了西周用兵的最高数字。但是,周宣王始终没有向楚国用兵。《诗经·小雅·采芑》又说:“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狁,蛮荆来威。”只是说方叔以征伐严允的威名,迫使楚国来畏服而已。周宣王防止楚国扩展的主要方法,就是在南阳分封强大的诸侯。在召伯虎率军战胜淮夷之后,周宣王就派他到南阳建筑都邑,开辟土田,把王舅申伯分封到那里,建立了强大的申国,目的就在于控制南方。《诗经·大雅·崧高》说:“于邑于谢,南国是戎”;“往近王舅,南土是保”。看来这个办法曾取得一定的效果。到西周末年,在南阳的申吕二国已是南方的强国,它们的力量仅次于楚国。当西周将要灭亡的时候,史伯分析当时形势,曾列举成周四方周围的诸侯国,他说:“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国语·郑语》)。排列次序大体上以强弱为先后。强大的申国的建立,对西周王朝来说,固然有利于控制南方,可以起防止楚国扩展的作用,但是也加剧了西周王朝的内部矛盾,后来西周终于被申国、曾国联合犬戎灭亡了。这时申、曾等国一度向南扩展,在今湖北京山曾经发现西周、东周之际曾国国君的墓,出土铜礼器的组合是九鼎七簋(应该缺一簋)[12],说明此时曾国占有的土地已深入到今汉水和涢水之间。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国的势力确是暂时受到了压制,但是楚国依然是当时南方最大的强国。
西周末年史伯对答郑桓公的一席谈话,分析当时形势,认为周王朝衰落之后,兴起的将是芈姓的楚、姜姓的齐、姬姓的晋和嬴姓的秦,而对于楚国将兴的道理叙述得特别详细。他分析了祝融的后裔八姓,己、董、彭、秃四姓已灭亡,斟姓没有后代,妘、曹两姓“又无令闻,必不兴矣”,只有芈姓会兴起,而在芈姓之中,“唯荆有昭德,若周衰,其必兴矣”。楚有什么“昭德”呢?他又说:
夫荆子熊严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叔熊逃难于濮而蛮,季是立,薳氏将起之,祸又不克。是天启之心也,又甚聪明和协,盖其先王。臣闻之,天之所启,十世不替。夫其子孙必光启土,不可偪也(《国语·郑语》)。
《史记·楚世家》有相同的记载,只是叔熊作叔堪,季作季徇。熊严死后,伯霜即位,六年死去,三弟争立,仲雪死去,叔堪逃难于濮。根据史伯的话,可知楚大夫薳氏将要拥立叔熊,也没有成功,终于季得立。他认为季“又甚聪明和协”,功德高于以前的楚王,“必光启土”,也就是说必然能够发扬光大,开拓疆土。所谓“又甚聪明和协”,就是进一步推行先王“甚得江汉间民和”的政策,因而能够取得“必光启土”的效果。《国语·郑语》最末一段对史伯的分析作了总结,认为后来历史的发展果然如史伯的推断,“及平王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楚蚠冒于是乎始启濮”。蚠冒一作蚡冒,是季之后的第四代楚国国君。季在位二十二年,此后熊咢只有九年,若敖有二十七年,霄敖只有六年,蚡冒又有十七年。季、若敖、蚡冒三君在位年代较久,都是有为之君。季是“又甚聪明和协,盖其先王”,若敖、蚡冒又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由此可见,对江汉之间“楚蛮”人民的“和协”,在山林地区的艰苦创业,这是西周时代楚国推行的传统政策,也就是史伯所说的“昭德”。正因为如此,楚国能够发展生产,开拓疆土,积蓄力量,奋发图强,为此后春秋时代楚国的大扩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一九九三年山西曲沃北赵晋穆侯墓中出土楚公逆编钟八件,铭文作:“唯八月甲午,楚公逆祀厥先高祖考、大工、四方首。楚公逆出,求厥用祀四方首,休,多擒。顉内乡赤金九万钧,楚公逆用作龢燮锡钟百□。楚公逆其万年用,保□大邦,永宝。”
这是说,楚公逆祭祀祖先、父亲、先世大臣和四方之神,用人首来祭祀的典礼,楚公逆因而出征,以求“用祀四方首”,就是要取得“用”于祭祀四方之神的首级。结果成功,擒获很多。因此顉进贡了赤金(即铜)九万钧,楚公逆用来铸造许多的钟。一钧是三十斤,九万钧多到二百七十万斤,这个数字出于夸大。
宋代曾有楚公逆钟出土于湖北嘉鱼。孙诒让认为楚公逆即《楚世家》的熊咢。“逆”和“咢”音同通用。熊咢,《十二诸侯年表》作熊鄂,元年在周宣王二十九年(公元前七九九年),卒年在周宣王三十七年(公元前七九一年)。《楚世家》的索隐云:“噩音鄂,亦作咢”,可知熊咢原作“熊噩”。王国维依据楚公逆钟的出土地点,作出推论说:“案《楚世家》言熊绎居丹阳,至文王熊赀始都郢,中间无迁都事,惟言周夷王时,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越,至于鄂,乃立长子毋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熊渠卒,子熊挚红立,后六世至熊咢。今熊咢之器出于武昌者,武昌即鄂,盖熊渠之卒,熊挚红(即中子红)虽嗣父位,仍居所封之鄂,不居丹阳,越六世至熊咢,犹居于此,故有其遗器”(见《观堂集林》卷十八《夜雨楚公钟跋》)。王氏这一推论并不可信。若如王氏之说,熊挚红继嗣楚王,仍居于所封之鄂而不居丹阳,经历六世,熊咢犹居于鄂,实际上就是迁都,这样鄂就成为楚六世建都之地。楚原来建都于丹阳,在今湖北秭归东北,楚文王迁都于郢,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是在丹阳以东三百多里,鄂在今湖北鄂城,又在郢以东五百多里。楚将国都东迁,是为了便于向东开拓。但鄂为楚伐杨越而新得之地,远离本土而迁都于此,并不适宜。若熊挚红以后六世建都于鄂,文王不可能把国都向西迁移五百多里而建都于郢,而且从此长期建都于郢。看来熊挚红初封于鄂,居有宗族,建有宗庙,后来继嗣父位而为楚君,在鄂仍保留有宗庙,此后历世楚君来此祭祀,因而此地有楚公逆编钟出土。《楚世家》索隐引《括地志》云:“武昌县,鄂王旧都,今鄂王神即熊渠子之神也。”
《楚世家》说:“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看来熊渠以后,历世楚君不称“王”而称“公”,熊咢当宣王时,也还称“公”。到熊咢子熊仪,《楚世家》说“是为若敖”,开始改称为“敖”。若敖子熊坎,“是为霄敖”。霄敖子熊眴,“是为蚡冒”,蚡冒弟熊通杀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才开始恢复称王。
值得注意的是,楚国长期保留着原始的宗教信仰,保存着原始的礼俗。楚国礼俗重视祭祀四方之神,楚公逆钟称祭祀四方之神必须用新近擒杀的敌人首级,就是沿袭原始部族的“猎头”的风俗。楚公逆钟所说的四方之神,就是战国时代《楚帛书》所绘四季之神,就是开天辟地之神。王厚之《钟鼎款识》所载绍熙四年荣芑题跋,讲到宋代出土的楚公逆钟说:“钟高二尺有畸,纽上坐有裸鬼,盖雷神也。”这是因为见到宋代出土的楚公逆钟,开首说:“唯八月甲申,楚公逆自作大雷钟”,推定钟上“裸鬼”的纹样是雷神,其实该是四方之神。
[1] 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曾采用此说,收入《古史辨》第七册上编。
[2] 现有《史记》各种版本,《屈原列传》有作“丹淅”的,也有作“丹阳”的,从索隐解释“丹、淅,二水名也。谓在丹水以北,淅水以南”来看,原本当作“丹淅”。
[3] 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发现周初甲骨文》,《文物》一九七九年第十期。
[4] 《国语》韦注:“鲜牟,东夷国。”黄丕烈《国语札记》谓即《春秋·宣公九年》的根牟。杜注:“根牟,东夷国,今琅邪郡阳都县东有牟乡。”在今山东莒县西南。
[5] 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一解释说:“《史记·叔孙通传》索隐引贾逵曰:束茅以表位为(《说文》曰:,朝会束茅表位曰,引《春秋国语》曰:致茅。盖本此)。引之谨案:……窃谓置茅者,未盟之先,摈相者习仪也,习仪则必为位,故以茅表之。《汉书·叔孙通传》说朝仪曰:为緜蕞野外习之。如淳注曰:谓以茅翦树地为纂位尊卑之次也,引《春秋传》曰:置茅。颜师古曰:蕞与同。然则置茅之义,当与緜相似,盖为习仪而设也。……设望表者,豫为王及诸侯之位,以木表之。……昭十一年《左传》:朝有箸定,会有表,会朝之言,必闻于表箸之位。杜注曰:野会设表以为位,是其明证矣。”
[6] 《史记·鲁世家》载:“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史记·蒙恬列传》记蒙恬说:“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按周公一度去楚,当为事实。《左传·昭公七年》载:“公将往,梦襄公祖(杜注:祖,祭道神)。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子服惠伯曰:行。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俞正燮《周公奔楚义》(《癸巳类稿》卷一)说:“然则襄公曾适楚,故祖导昭公,以见周公曾适楚,故祖以导襄公。”俞氏依据《左传》证明周公确有适楚之事,很对。但是俞氏以为周公奔楚即是《尚书·金縢》的居东,则是错误的。
[7] 《史记·楚世家》集解引服虔曰:“筚路,柴车,素木辂也。蓝缕言衣敝坏,其缕蓝蓝然也。”这样把蓝缕解释为敝坏的衣服,并非本义。《方言》卷四说:“以布无缘,敝而之,谓之褴褛。”又说:“褛谓之緻,裯谓之褴,无缘之衣谓之褴。”郭注:“褴褛,緻结也。袛裯敝衣亦谓褴褛。”
[8] 《史记·吴世家》载:“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汉书·地理志》也说:“太伯初奔荆蛮,荆蛮归之,号曰句吴。”《吴世家》索隐说:“荆者,楚之旧号,以州而言之曰荆。……在楚越之界,故称荆蛮。”这个解释是错误的。这时荆蛮或楚蛮已经是种族的名称。
[9] 《史记·楚世家》记载熊渠兴兵伐庸、杨粤,夺取土地分封三子,“皆江上楚蛮之地”。可知长江中游庸国和杨越的原住居民多数是“楚蛮”。
[10] 《国语·吴语》韦注:“句践,祝融之后允常之子,芈姓也。《郑语》曰:‘芈姓,夔、越。’《世本》亦云:‘越,芈姓也。’”《路史·国名记丙》:“越,芈姓,古南越……非姒姓之越。”这样把于越、南越作为芈姓,并无确据。《史记·楚世家》说熊渠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可知长江中游的杨越即是楚蛮的一支,因而是芈姓。《古本竹书纪年》:“穆王三十七年伐越,大起九师,东至于九江。”可知当时居于今鄱阳湖周围九江地区的杨越也称为越。
[11]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第十册)认为“”为“盖”的异文;“盖”与“奄”音同通用,以《墨子·耕柱》、《韩非子·说林上》的商盖即是商奄为证,是正确的。
[12] 湖北省博物馆:《湖北京山发现曾国铜器》,《文物》一九七二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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