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说新语》中的《俭啬篇》与《汰侈篇》中,收录了西晋王朝时代关于吝啬与奢侈的诸多逸事。
吝啬的代表人物是王戎,与之相关的故事,例如“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书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王戎女适裴,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在清谈界有高名。对于这种落差,有人解释以为是王戎在乱世韬光养晦、迎逢世俗的一种手段。王戎以外,以吝啬闻名的人物还有死后黄金、绢绸满屋,导致名声大损的义阳王司马望,以及被杜预讥讽为有“钱癖”的和峤。
另一方面,奢侈的代表人物是石崇[11] 与王恺[12] 。石崇、王恺两人斗富的故事颇为有名,如“王君夫以饴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巾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约17公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崇)以椒为泥,王(恺)以赤石脂泥壁”。再如“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约48厘米)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石崇、王恺以外,以奢侈闻名的人物还有陈郡何氏出身的开国功臣何曾、其子何遵、何劭兄弟、何遵之子何绥祖孙三代。此外,还可举出王济(王浑之子)、羊琇(景献羊皇后堂弟)、任恺等人。何曾一餐万钱,仍说无处下筷。何劭一餐所费更达二万钱。石崇、王恺二者又在何劭之上,双方斗富不知纪极,餐食之奢华甚至凌驾于皇帝。
以上所见吝啬与奢侈的风潮,虽然看似相互对立,但无论蓄财也好、散财也罢,在聚敛钱财、满足一己私欲这点上,双方是共通的。正如冈崎文夫和谷川道雄所指出的那样,这种利己的私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导致“八王之乱”的要因。[13] 不过,对于上述事实,笔者认为还有两点似颇具意味。首先,以吝啬或奢侈闻名的人物,大多是在政界或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抑或是政界内的旁观者、委身于权贵者等等,他们多数都遭遇了挫败。例如,任恺是晋武帝时代前半与贾充展开党争的人物。在政治斗争失败后,任恺沉溺于饮酒、娱乐,专注美食,以此消磨时光。而石崇,则如下文所述,他在元康年间阿谀奉承权贵贾谧,以此处世。也就是说,吝啬、奢侈的行为,是这些人物将“公”的层面所遭遇的失败在“私”的层面,亦即家居生活的层面发泄出来。其次,斗富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娱乐,还是获取“豪”这一名声的手段。在东汉时代的地方社会中,就有地方豪族显现“轻财好施”的任侠精神。他们不忍见同乡穷困,于是散财救济,行赈恤之事。其结果是这些豪族在乡里中获得豪气的名声。反之,在西晋时代,与乡里社会疏离的都城贵族们相互间的奢侈斗富,正是为了获得名声而目的化、卑鄙化、扭曲化的行为。虽然都是外散家财,但东汉豪族基于“公”的立场所进行的“散施”,此时已转化为基于“私”的立场所进行的“散财”。(www.xing528.com)
言归正传,吝啬、奢侈、拜金主义的风潮不仅存在于晋惠帝、晋武帝时代。如果向前追溯,在曹魏时代、在东汉末宦官掌权的浊流时代,皆能够看到这一风潮。另一方面,这种风潮在魏晋时代时如暗流涌动,时如大河奔流。晋武帝即位后,虽然发布了提倡节俭的诏令,进而试图有意识地阻止这种导致国家灭亡的风潮,但最终,特别是在天下统一后,晋武帝即便自己不提倡奢靡,但至少默认、助长了这种风气。而到了晋惠帝时代,情况便完全放开了,拜金主义的浪潮愈发狂热。
回到“钱神论”的话题。就结构而言,批判拜金主义的《钱神论》由“司空公子”与“綦勿先生”这两个人物的议论组成。鲁褒将文章前半部分的主题设定为“币帛”,虚拟双方对赠送礼品、对在拜访贵人之际当携带何物来展开辩论,并将二者的对立意见公式化。例如,司空公子认为当以盛于“筐篚”的“币帛”拜访贵人,綦勿先生则主张携带用于“清谈”的“机神”,即钱财与智慧的对立。接着,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司空公子围绕着“钱”展开议论,将钱比作神仙,认为其无所不能。最终,司空公子的结论是作为金钱万能时代的处世之术,尤其是对官界中人而言,“币帛”——更直接地说——金钱的馈赠、贿赂是必不可少的。总而言之,《钱神论》的主要着眼点是在此拜金主义风靡的大背景下,官界公然横行、被戏称为“互市”的贿赂、请托之举。
通观西晋时代,众所周知的最大疑案,是平吴以前鬲县县令袁毅大肆贿赂朝臣一事。当时曾有这样一段对话:平吴后,晋武帝赴南郊行礼仪,结束后询问司隶校尉刘毅:“卿以朕方汉何帝也?”刘毅对云:“可方桓、灵。”晋武帝云:“吾虽德不及古人,犹克己为政。又平吴会[14] ,混一天下。方之桓、灵,其已甚乎!”刘毅答云:“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桓、灵)也。”桓帝、灵帝是汉末宦官掌权时在位的皇帝。当时,朝廷公然卖官,曹操之父曹嵩亦以一亿钱买得太尉一职。与之相对,晋武帝时代朝廷虽无卖官之举,但通过贿赂“私门”——即权贵之家获得希求官职的事情不绝其迹。刘毅借晋武帝的问话,对贿赂请托横行的现象加以批判。再如平吴功臣杜预,他在天下统一后继续驻留襄阳,同时不断向洛阳城中的“贵要”送礼。有人询问其缘由,杜预答云:“吾但恐为害,不求益也。”对这一风潮,担任司隶校尉的傅玄、刘毅、傅咸等人展开了揭发、弹劾,于是“京师肃然”“贵游慑伏”,一时间官场清净,收到了效果。但这只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当时就有人提出,改变这种状况的根本之策,在于废除孕育此类猎官活动的选举制度——即九品官人法。从曹魏时代的夏侯玄,到西晋时代的刘毅、卫瓘、李重、段灼、潘岳,不断有人对九品官人法展开了一系列的批判。例如夏侯玄在上奏中提及,自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健全的选举制度一直受到阻碍,过去是受到乡论、清议的阻碍,现在则是受到请托风气的阻碍。夏侯玄不仅批判当时的贿赂请托风气,也批判过往的乡论、清议。值得注意的是,夏侯玄批判的这两点,恰与《钱神论》中司空公子的“币帛”与綦勿先生的“清谈”相合。换言之,《钱神论》与一系列批判九品官人法的上奏,其实互为表里。《钱神论》的第一要义当然是批判拜金主义,然而,文章并未假托綦勿先生的视角对拜金主义的代言人——司空公子展开批判,而是对固执于清谈的綦勿先生保持一定的距离,通过讽刺的形式亦对其进行批判。顺带一提,鲁褒为隐逸之士,而在《钱神论》中登场双方的姓名一个是司空公子——可理解为“管理(司)空”的公子;一个是綦勿先生,可理解为“穷极(綦)无”的先生,亦可说明鲁褒本文立足于老庄思想。[15] 以上所见鲁褒撰作《钱神论》的思想立场,川胜义雄[16] 曾有论及。鲁褒的思想,基本继承了汉末逸民群体对浊流与清流的批判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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