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旅行：朗西埃与艺术治愈

当然，此处并非要证明朗西埃理论是对精神分析的某种继承，而是要在精神分析的整个发展史上，重新看待朗西埃理论。如果说德勒兹的理论通过“反俄狄浦斯”杀死精神分析的话，那朗西埃理论却恰是对精神分析的某种重生。在法国理论发展史上，精神分析永远占据不可回避的位置。由此，笔者企图以精神分析的逻辑重新分类朗西埃的批判逻辑，通过对其批判的分类，以精神分析视角“重读”朗西埃的理论实践。在这一基础上，我们大概可以将朗西埃的批判逻辑分为两类——“否认”式和“治愈”式。

对阿尔都塞的批评更多来自“否认”的逻辑，朗西埃借由“否认”以完成“自我”的保全。朗西埃批评阿尔都塞成为意识形态的帮凶，批评阿尔都塞的理论实践违背了自己高喊的“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他必须坚决地“处死”阿尔都塞，用最猛烈的炮火继续阿尔都塞主义未来的路。于是他与阿尔都塞决裂，与结构主义决裂，与影响整个法国理论的一种思想决裂。他必须走向反面，以证明正面。这是一种不能回头的背叛，也是无可否认的“否认”。

而朗西埃的另一种批判，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治愈”。这一“治愈”，当然是精神分析的。回到精神分析的临床治疗中，对话是精神分析最主要的治疗手段。对弗洛伊德而言，让“症候言说”是“治愈”的根本手段。因为“言说”让“无意识得以意识化”，“治疗”因此得以展开。而拉康对此则有更为透彻的理解，拉康将“症候”看作无法被象征界包裹的实在界，而“治愈”则是一种“隔离”的技术。分析家进行言语分析的根本目的是使无法被包裹的实在界重新被象征界包裹。为了重新包裹理论的断裂，朗西埃展开了他的“治愈”式批判。

让我们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否认”式的批判，通常潜藏一种判断。对某一的“否认”往往会预设一种正确，因为要“否认”的对象与正确相去甚远，所以需要去“否认”它。那么，以“否认”介入理论就不可避免地带入了某种伦理化的倾向。在《美学与政治的伦理转向》一文中，朗西埃旗帜鲜明地反对了伦理转向，而要求我们历史化地看待问题。朗西埃认为美学和政治的伦理转向只会导致“无限正义”^[8]的存在。那么，朗西埃的理论实践就不会是以修正为出发点的。朗西埃随处可见的思辨，则更像是为了让那些无法言说的理论重新言说，让那些不可见、不可说、不可闻重新可见、可说、可闻。朗西埃的介入，更多的是为了恢复某种理论话语的言说，让其在如今的理论现实下重新焕发光彩。由此，“治愈”式批判逻辑与“否认”式批判逻辑，在朗西埃整个批判实践下得以被区分。(www.xing528.com)

从这两个角度，我们都可以解释，朗西埃理论文本中的对话式思辨。朗西埃借自己的言说，激活了无法言说的理论。他不是站在某位理论家的身后为其辩护，而是与理论家对话，让死去的文本复活。他不是让过去的理论生出自己的“儿子”，而是让过去的理论自天国降临。他要让过去的理论在自己的创伤上言说，在自己的断裂处言说，他要“治愈”那些言语，让它们在历史中重新发光。

《审美无意识》就成了我们区分这两种批判绝佳典范。在这之中，朗西埃既“否认”了结构主义传统，又“治愈”了精神分析。朗西埃围绕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展开讨论，却拒绝谈及精神分析在美学上的应用，也不想谈及精神分析对文学文本与艺术作品产生的一系列积极影响。而是从弗洛伊德的出发点谈起，从文学文本和艺术作品在弗洛伊德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的原因讲起。他更关注的是精神分析话语诞生的知识学条件，关注审美无意识与弗洛伊德无意识的共谋与冲突。如此，他忽略了弗洛伊德之后对弗洛伊德的所有阐释，最重要的是忽略了拉康——这个不断呼喊“回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师。之所以要回避拉康对精神分析的阐释，或许不是出于不了解。早在他攻读博士期间，就已经引用了米勒的拉康式精神分析的概念——“转喻因果”。因此他提到了路易·马兰（Louis Marin），提到了乔治·迪迪-于贝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这些拉康之后的精神分析研究者，却绝口不提拉康。在某种意义上看，是基于一种“否认”逻辑的。在文本中，朗西埃提出一种言说的模式——“矛盾的言说模式”。朗西埃解释道：“它同时是言说和保持沉默，同时对他所说的知道又不知道。这种矛盾模式的两个主要人物形象，分别对应于思想与非思之间两种彼此对立的关系形式。这两个人物形象概括一个独特的领域，即作为症候言说的文学言说。”^[9]这一阐释可以更清楚地暴露朗西埃的“否认”。在这里，朗西埃用“症候的言说”替换阿尔都塞提出的“症候阅读”，以此完成“否认”的逻辑。阿尔都塞以“症候阅读”提出了“诸结构的结构”，而朗西埃则对立了“思”与“非思”，然后统一了它们。看上去是相去甚远的一组概念，但“诸结构的结构”与“非思之思”/“思之非思”无非是出于某种理论“移置”罢了。当然，在“否认”之外，朗西埃当然在“治愈”。通过与弗洛伊德的不断对话，朗西埃让审美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相遇，将艺术的力量等同于语言与激情的对立统一，让弗洛伊德借助“审美无意识”，借助“艺术的美学体系”重新言说。“无意识”在朗西埃的理论中归来，但它不是为拉康而战，这次，它将为“感性”与“激情”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