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影像叙事手段与技术日益成熟,电影就不再桎梏于文字形式给电影语言套上的枷锁。除了必要的翻译之外,在影像中插入表现性字幕的电影,往往追求特别的视觉风格。换言之,对于电影来说,字幕不再是艺术上“不完美”的证明,也不再是值得焦虑的问题。我们已经迎来了“图像时代”,一个充满了视觉元素的当代世界。字幕和图像,电影和文学,书面和视觉,大众和精英,这些文化地位的二分法,逐渐消解在后现代的世界图景中。在视听叙事发展不断完善的语境下,表现性字幕对于电影来说,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它成为一种文字作为图像的美学,两者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表现性字幕可以是对特定氛围或文化的模仿,也可以是改编电影对原作“文字”的视觉挪用。
“插入字幕”作为一种视觉风格,首先让人联想到的就是默片时代的文化氛围。《默片》(Silent Movie, 1976)和《艺术家》(The Artist,2011)两部影片将这种风格引入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同为有声电影时代的默片,前者作为一部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出品的喜剧,更多的是闹剧玩笑式的戏仿,典型的默片字幕穿插在彩色影像之间,镜头充满了各种令人捧腹的图像指涉,不协调的拼贴反而带来新颖的体验。那一句“闹剧已死”的字幕,并不能成为该片的自嘲。后者则是对默片时代的怀旧式致敬,剧情设置就像是一部圆满结局的《日落大道》(Sunset Blvd,1950),借由男女主角的电影事业与个人情感,回顾无声电影与有声电影的更替,以及这种更替带给“旧时代”艺术家们的落寞。无论是女主角初次登场扬名时,报刊剪贴文字拼接在一起的镜头,还是影片末尾处画面与文字巧妙对应的“嘭!”的字幕,它们继承了默片时代的遗产,也增添了电影字幕的可能性,拓展了图文关系的新边界。
同样受到默片审美的影响,文学改编电影也使用插入字幕的手法,来营造图文交映的风格。关锦鹏的作品《红玫瑰白玫瑰》(1994)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短篇小说,其中的插入字幕便别有一番意蕴。有关于本片字幕与画面关系的论述,认为片中字幕不是图解与说明,亦不是叙事或前史,“它插在影片中造成的那种间离效果,打断观众对影像的沉浸,力图阻止观众以惯常的程序完整地考虑他的视觉叙述”[18]。影片常常引用小说中的关键语句,字幕分为左右两栏,左侧中文,右侧英文,中间以装饰性线条隔开,视觉设计类似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电影,映照出原作小说的氛围。不过,相异于默片字幕插入新页面的传统,本片的字幕叠加在影像画面之上,于是颇富趣味的一帧,出现在佟振保和王娇蕊一同吃点心的场景中:佟在左边,侧身低头,王在右边,极富挑逗而深情地望向佟;两人中间以线条相隔,左边的画面叠加中文字幕,右边的画面叠加英文字幕,字幕是小说中的一句话:“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两种语言的图文形式,暗示各自的文化立场,传统的东方男人与新派的归侨女子,也隐隐应和着小说的主题。此时此刻的字幕与画面融为一体,成为文学和电影的桥梁。(www.xing528.com)
除了文学改编之外,漫画改编电影中,也时常能看到字幕的形式。研究西方插图小说的历史学家大多数都同意,从文化上来看,电影替代了插图小说。[19]而艾略特更是认为维多利亚时期的插图小说,为电影语言提供了灵感。[20]确实,就默片字幕而言,它的画面装饰和字体设计,都和插图书籍的装帧一脉相承。相似地,漫画中的文字,也与默片字幕有一段特别的缘分。为了让对白显示在影像画面中,而不是以单独插入字幕的形式出现,在1916年,有人曾设计过一种类似于漫画对话框(dialogue balloons)的实体道具,要求演员按照说话的速度向嘴里的气球吹气,于是对话就会适时地“显示”在印有文字的气球上;它甚至还有升级改良版本,把气球绑在演员头上,用藏在演员手臂底下的打气泵吹气。[21]当然,这款滑稽的发明没有变成现实,但是利用气球显示对话,却是真实存在的实验。《密室之谜》(The Chamber Mystery,1920)中的对话框,就是用玻璃板上的黑色椭圆气球制作的,但实际操作中的人物叠加剪辑却很有难度,对话在影片中的显示效果因此有些跳跃。[22]这些实验,似乎都在为更自然的图文交互关系而努力。
来到非线性编辑软件的数字时代,在电影中插入“对话框”就没有任何技术难度了。今天的漫画改编电影中,“对话框”有时代表着对“改编身份”的强调。图文形式的对话框,又成为漫画和电影两种视觉文化的连接。在日本导演大根仁(Hitoshi Ohne)的一系列漫画改编电影中,我们能看到许多这样的例子,非常突出的是《桃花期》(『モテキ』,2011)和《食梦者》(『バクマン』,2015)两部作品。《桃花期》的字幕功能尤其丰富,不仅是对话框,字幕有时像纪念碑一样出现在影像中的建筑或道路上,富有冲击力地表现出主角的心声,有时又会以卡拉OK字幕的标准格式出现,与失恋主角奔跑歌唱的画面交相辉映。类似的用法也出现在《歪小子斯科特对抗全世界》(Scott Pilgrim vs. the World,2010)里,这部漫画改编电影深受游戏文化的影响,它不仅使用漫画中的拟声词对话框,还借用了游戏交互界面中常见的字幕,呈现出文字图像驳杂交融的跨媒介狂欢。文字和图像的二元对立不再成立,丰富多彩的实践中,视觉文化和印刷文化的等级与排序也不再是重要的问题,它们也许已经难分彼此,以类似“交互界面”的方式出现。而早在20世纪90年代,森田芳光(Morita Yoshimitsu)的影片《春天情书》(『ハル』,1996)似乎就已经预示了这一点。该片讲述了一对身处异地的日本青年男女,相识相恋于“パソコン通信”(个人电脑通信,类似于网络论坛的主题聊天室),经历一连串误会之后,他们终于得以在现实中相见。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本片将大量的电子邮件直接插入影片中,文字的背景时而是早期电脑系统的宝蓝色,时而又是东京的都市风光。这种视觉风格,可以追溯到早期默片插入文字信件的传统,然而更切题的类比,却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流行的交互式文字恋爱游戏。在这段通过文字和图像共同“想象”出的关系中,情感本身也蕴藏在操作界面的图文交互里了,片尾出现的那个“^_^”作为颜文字,也许是对这段关系最好的注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