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障有各种各样的含义,它是一种物质载体,记录了一系列的程序过程和信息;它是一种象征符号,形象化地提示用户“错误”的降临;它还可以是一段无意义的符码、一次文本装置的载体;等等。而当故障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时,该当以何种身份与它的观者相遇?我们如何界定故障艺术?这些都是普遍存在的问题。阿多诺在其遗著《美学理论》中认为,艺术是一种天然带有批判性的生产方式。因为其违反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功能要求,给观众带来了对艺术生产现实的认识。所以它仅凭借其存在而具有内在的批判性。[14]这个观点看似可以给故障这样的抽象艺术找到一个出口,但却没有被故障理论的学者所接纳。阿多诺的论点其实取决于他对艺术的特定概念,这种概念将艺术置于社会框架之外,它与社会站在对立面。在他看来,艺术必然没有实用功能,它存在于使用价值之外的另一个领域。但实际上,恰恰是社会框架使艺术得以识别。以杜尚的小便池《泉》为例,并非小便池的非功能取向使作品具有批判价值,而是小便池在画廊中的安装产生了批判意义,这一切都取决于它的特定展览背景的功能。此外,批判性价值的产生还取决于观众的解读,就故障艺术来讲,既要承认它是作品的一个特征,而不是技术上的失误,又要能够理解它在连续的媒体作品中的象征作用和符号学作用,这需要观众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和过往的经验。所以,面对故障时观众作何选择同样重要。解读定向思维的艺术作品的内涵是我们所习惯和擅长的,千百年来我们观赏绘画,聆听音乐、品鉴戏剧,即便是在当代主义中一些相对抽象的作品,我们仍可以或明或暗地找到一条接收的路径,但故障艺术似乎给了解读太多“非定向”的内涵。诚然,故障的媒介实践不意味着就是故障艺术,它只有在某些条件下才具有美学价值和批判意义。“某些条件”正是其中的难题,故障美学理论的作者伊曼·莫拉迪、罗莎·门克曼、迈克尔·贝当古都曾承认,故障能够进行批判性媒体实践,却始终没有指明其方向。
面对故障,我们首先应当破除一种唯人类中心论的桎梏。故障对机器来说并不是“故障”,故障是人类的定义,认为机器不能按照约定履行其功能性的职责。这种状态,或许只是机器的一种姿态或休憩也未曾可知,我将它视作数字机器的一种谵妄状态。谵妄在神经表现为认知障碍、行为无章、没有目的等。同时,这是一种“急”病,它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顺应“熵增”的、数字的自由生产。同时,我们也应当意识到技术具有双重的作用,这就是斯蒂格勒所认为的“药”性,而“断裂”是药的副作用,谵妄是副作用产生的另一种病症。故障体现了数字技术的反噬。圣像破坏运动是为了脱离对符号图像的崇拜,故障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一运动的延续,故障的刻意的损坏则是对数码崇拜的剥离,这是故障艺术的批判价值所在。它天然带有一种对“上手性”和工具理性的批判。数字代码作为一种媒介载体,一直以来它隐秘而活跃地将我们包围。当故障出现时,它的媒介性瞬间变质或转化,物质性在某种意义上压倒了媒介性,媒介不再作为之前的媒介(负责传递信息)而作为自身的物(纯粹的图像符号)。也正是在这一时刻,我们才意识到数字机器的能力比它的指令施加者的能力大得多,我们也许在操控我们并不能胜任的游戏。对机器功能紊乱的焦虑很早就出现在了艺术作品当中,1818年创作的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在1931年开始被陆续搬上银幕,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愤怒的形象成为一种经典。在电影《我,机器人》(I, Robot,2004)中存在着人类、复合人类、有意识的机器人、无意识的机器人和谵妄的机器人几种不同的形态,人类永远为人工电子脑的故障准备后备方案,戏谑的是这个方案却是动用微型机器人解决机器人的故障。电影探讨了机器人的感知示意图能否转化成为意识的问题,当机器人“革命”时,人们的通信、交通乃至一切都被切断,最终的危机也是被一个有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桑尼化解。作为一部反思人与机器人关系的电影,该片从一个小小的细节到电影的结局的设计,都没有脱离人类对机器潜意识里的信任。科技越往前推进,就意味着技术的“药”性越强,就越需要一种艺术令我们清醒。
最后,我们应当理解故障艺术的创作是一个动态过程(dynamic),它的背后是人类的意识和作为人类意识形态形式的数字的弹性。如果说后人类是机械装置与有机肉身的复合,那么故障艺术同样是一种复合艺术。故障艺术尝试的是控制“启动”谵妄的开关,探索机器负荷的阈值。故障艺术发挥了后数字和后人类的特性,一半是人为参与,一半是机器生成;一半是理性,一半是谵妄。故障艺术的本质不是随机性,随机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艺术家需要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探索自己的控制范围,在一定程度上调和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比例。调整预设数值,然后交付给数字的层层迭代。故障艺术应当“恰如其分”地利用数字技术的能力,在它超出功能执行者的领域不断地探索,在超负荷、超功能的实验中创作或破败,或绮丽的艺术作品。
【注释】
[1]CRAMER F. What is “Post-digital”?[G]//BERRY D M, DIETER M.Postdigital Aesthetic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2]CASCONE K. The Aesthetics of Failure: “Post-Digital” Tendencies in Contemporary Computer Music[J]. Computer Music Journal, 2000,24(4): 12-18.
[3]BETANCOURT M. The Aura of the Digital [EB/OL].(2006-09-05)[2015-12-11]. http://ctheory.net/articles.aspx?id=519.
[4]弗卢塞尔.摄影哲学的思考[M].毛卫东,丁君君,译.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7:23.
[5]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论十九世纪的视觉与现代性[M].蔡佩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6]BETANCOURT M. Glitch Art in Theory and Practice[M]. New York:Routledge, 2017: 21-22.(www.xing528.com)
[7]CLYNES M, CLINE N. Cyborg and space [J]. Astronautics, 1960(9):27.
[8]夏琼,刘玉.迈向后人类:《神经漫游者》对哈拉维赛博格思想的诠释[J].浙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6):1-9.
[9]弗卢塞尔.摄影哲学的思考[M].毛卫东,丁君君,译.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7:26.
[10]Private email discussing this essay prior to publication with Jamie Fenton,February 6, 2014.
[11]BETANCOURT M. Glitch Art in Theory and Practice[M]. New York:Routledge, 2017: 142-148.
[12]薛定谔.生命是什么[M].罗来鸥,罗辽复,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
[13]张一兵.数字化资本主义的末路:逆人类纪的负熵抗争——斯蒂格勒2016年南京大学研究课程解读之一[J].新视野,2017(4):33-38.
[14]阿多诺.美学理论[M].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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