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头号玩家》和《未来学大会》中所呈现的数字化虚拟社会景观中,人类日常生活的重心被转向游戏的狂欢叙事。正如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所言:
在数字化记忆中,后现代将“历史的尽头”叠加到过去的不完全不受约束的过去之上……我们生活在由机器为我们制造的不受时间影响的乌托邦,也是一个我们能被有效地屈从于这种被动状态的地方。[19]
《黑镜:圣朱尼佩洛》所建构的,就是这样一个永生不死,纵情狂欢的派对世界,可谓摆脱肉体束缚的亡灵们的数字天堂。在物质稀缺性被技术所消灭之后,人类从无趣劳动与生老病死中解脱出来。在全民狂欢下,游戏成为最昂贵的“工作”,社会被转化为《虚拟人生》式的大型虚拟现实沙盒游戏,人们以游戏所创造的虚拟稀缺性,继续维持着经济结构的运转。这似乎十分符合资本对人类社会的完美预期,并与在机器人生产线登场下戛然而止的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美国工厂》所讲述的现实故事相印证,共同回答了戴锦华教授所提出的“完全未经抵抗,始终不曾讨论”的新技术革命,所制造的“结构性弃民”[20]的去向问题。
数字主义社会的权力转移,也发生在《阿丽塔:战斗天使》的世界观结构中,生活在地面九龙城寨式废铁镇中的“结构性弃民”们,由全自动管理系统“工厂”(factory)所统治,靠悬空三公里的天空之城“撒冷”上掉落的垃圾苟延残喘。他们的大脑虽是人脑,但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其身体大多机械化。与之相反,生活在“撒冷”城中的“中产阶级”,其身体虽皆是人身,但大脑在成年后就会被取出,替换成电脑芯片。他们存在的目的是向位于宇宙空间的人工智能都市“耶路”不断供应人脑以作为其数据存储备份。值得注意的是,在层层剥削的资本主义阶层隐喻之外,“耶路”和“撒冷”本是一台废弃了的太空电梯。不幸的是,这座曾将人类送入太空的巴别塔,最终却成为囚禁人类灵魂的牢笼。在这个社会结构中,如神灵一般的最高权力掌控者是一台“量子函数收敛观测机”麦基洗德(Melchizedek)。该中央电脑的形象是一个周身散发着慈爱光辉的老妈妈,她“没有思想和价值观,只会对运用它的人的意识做出反应……不过是人类理想的扩大投影”[21]。
相对“结构性弃民”所可能经历的挣扎与妥协,“造物的背叛”抑或成为更为明确的意识形态焦虑。在《普罗米修斯》中,作为造物和孩子,生化人与人类均宿命般背叛了自己的“造物主”。而此类俄狄浦斯式的弑父叙事也广泛见诸《黑客帝国》《终结者》《我,机器人》《机械姬》等人工智能主题的科幻电影当中。诚然,自我意识是演化筛选下生存与繁殖欲望的副产物,智能算法自发产生自我意识并背叛人类的叙事模型,或许只是我们人类推己及人的小人之心或不当类比。而即便机器永不会产生自我意识,高技术失控的母题反而更令人恐慌:在大友克洋制作的《阿基拉》《老人Z》《回忆三部曲:最臭兵器》《迷宫物语:工事中止命令》等著名作品中,机器无须主动背叛人类,仅就其程序目标的系统性失控,便足以制造出反乌托邦的末世梦魇。一方面,技术会释放出足以毁灭世界的巨大力量,使人类不免在力量的诱惑下异化与暴走;另一方面,对算法的依赖将导致人的退化,因彻底交出权力而失去判断的人类,根本无力控制自动机器的运行,随时可能被冷酷的算法于无意间遗忘、抛弃或清理。在此意义上,数字主义和人本主义一样,也是会产生结构性危机的宗教信仰。
在科学出现之前,试图成为神祇的自由渴望,只能寄托于虚无的神话或艺术想象,而自从人类掌握了科技工具,这种想象就开始介入到现实。长久来看,面对无尽而未知的宇宙,智人在演化中形成的身体与大脑所能达成的目标终究是有限的。相对于高速迭代的自动机器与智能算法,智人已至少20万年未曾更新过本体模型。倘若我们不能像《2001:太空漫游》中的鲍曼那样,尽快成长为后人类的“星孩”,那我们终将被自己囚死于地球的襁褓之中。在由阿瑟·克拉克黄金时代的科幻名篇所改编的美剧《童年的终结》中,人类社会在外星科技的帮助下发展为“富足、安逸的极乐仙岛”[22]后,新出生的孩子们便不再与父母沟通了,他们在“超智”的引导下,“如无数雨滴汇入海洋”[23],成长为一种不可理解的全新生命形式。智人的历史就此终结,或者说,“人类作为某种智慧形态的幼年时期,结束了”[24]。这种白日飞升式的灭绝与新生,或许能够与塔尔可夫斯基《飞向太空》中,索拉里斯星上的神秘盖娅智慧形态形成一种呼应。这或可类比于克莱伯定律(Kleiber’s law)下,单细胞生物通过社会性聚集与分工协作向多细胞生物演化的历史进程。由此我们能够观察到一种母体(the matrix)式的全新生命形式从人类文明中涌现与诞生的过程。在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所著《人类简史》的副标题中,这一诞生新型生命的涌现过程,被阐释为“从发明神到成为神”。
这种新的生命形式,既是我们的孩子,又是我们的造物,既是我们的奴隶,又是我们的神祇,更是不断演化中的我们自己。面对科幻电影中的后人类景观,我们如在梦境,正构筑起下一代生命形式的演化基石:“控制论使信息符码与生物基质不断纠缠和繁衍,技术决定论把意识形态空间扩展到人类之外的范畴,有机体成为可被编码的机器,纳米机器人在血液中繁殖,半导体复合材料与人类协同演化”[25],存储于网络之间的神经信号已无谓生死,沉浸式虚拟界面的情感体验更不辨真假,数十亿爱恨情仇的心智在云端难解难分,并共同扮演着上帝。混沌与流动性的观念、思想和价值,不断改写着伦理结构与社会规范,使经验、道德、权力和文化的结构面目全非。不可思议的知觉幻象,既可能让我们沉溺其中,甘愿组成他的工作细胞,又或使我们拨云见日,洞悉万物的本相,领悟宇宙内在规律的本质……
全新的生命形式就此诞生,梦中的婴孩正在醒来……
【注释】
[1]亚当.未来的夏娃[M].李颦儿,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208.
[2]在《未来的夏娃》中,首次将外表类似人类的机器命名为“安卓”(Android)。
[3]亚当.未来的夏娃[M].李颦儿,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3.
[4]EXILE YB.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台词选[EB/OL].(2013-02-06)[2020-02-20] .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770291.引自《攻壳机动队:无罪》61:43。
[5]EXILE YB.Ghost in the shell 2: Innocence台词选[EB/OL].(2013-02-06)[2020-02-20].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770291.引自《攻壳机动队:无罪》15:13—17:52。
[6]KANG M. The Mechanical Daughter of Rene Descartes: The origin and history of an intellectual fable[J]. 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 2017, 14(3): 633-660.
[7]本滥觞于胡塞尔至梅洛-庞蒂对身体现象学的思考之中,近年在认知心理学和脑神经科学中逐步成为热点,强调身体在认知过程中所起的重要基础性作用。
[8]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506.
[9]引自纪录片《詹姆斯·卡梅隆的科幻故事》第1季第1集,33:37—33:48。参见: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337453?bsource=baidu_aladdin&from_spmid=666.25.episode.0。(www.xing528.com)
[10]戴锦华.新技术革命正在制造结构性弃民[EB/OL].(2019-11-20)[2020-02-20].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001000.
[11]克拉克. 3001:太空漫游[M].钟慧元,叶李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
[12]PREACHER. CHD联盟字幕组台词[EB/OL].(2011-10-05)[2020-02-20].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120954/.引自《攻壳机动队》(1995)45:15—45:50。
[13]引自《攻壳机动队》(2017)24:20—24:30。
[14]引自《攻壳机动队》(1995)29:11—29:13。
[15]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 [M].何道宽,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1:67.
[16]科恩哈伯.从后人类到后电影:《她》中主体性与再现的危机[J].王苑媛,译.电影艺术,2018(1):51.
[17]BERRY J A, et al. Dopamine is required for learning and forgetting in Drosophila[J]. Neuron, 2012, 74(3): 530-542.
[18]达尔文.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M].叶笃庄,杨习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55-161.
[19]齐泽克.《黑客帝国》或颠倒的两面[EB/OL]. (2020-02-11)[2020-02-20].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8880232/.
[20]戴锦华.新技术革命正在制造结构性弃民[EB/OL].(2019-11-20)[2020-02-20].https://www.sohu.com/a/354921241_260616?qq-pf-to=pcqq.group.
[21]木城幸人.铳梦:第9册[M].香港:天下出版有限公司,1995:206-210.
[22]克拉克.童年的终结[M].陈喜荣,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148.
[23]克拉克.童年的终结[M].陈喜荣,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154.
[24]克拉克.童年的终结[M].陈喜荣,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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