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里奥理论的第三阶段，“废形式”（exform）的提出包含了新的问题导向。首先，“废形式”是布里奥近年来形成的一个概念，在他的不少讲座中都有提及，较为系统的阐释集中在《废形式》一书中。“exform”一词根据构词法会遭遇多种中文译法，“前形式”“超出的形式”“废除的形式”等。布里奥用这一概念描述“在被拒绝和被接受，产品和废物之间展开边界谈判的场所艺术”[24]。这些被拒绝之物包括社会生活领域中的“废弃”和“浪费”，这一概念不仅指时间上的超出（过期、超出现在的早期工业时代），同样也有空间上的含义（一种边界的浮动，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切换状态），因而本文倾向于使用“废形式”的译法。
在重读阿尔都塞晚年文本和本雅明的基础上，布里奥认为“废形式”本身蕴含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形式特征。以本雅明为代表的“历史碎片的收集者”和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拆解者”，尽管两者的方式如此不同，但他们都以无意识和集体梦幻（dreams）作为历史唯物主义批判机制的原材料。同样，“废形式”艺术直接面对无意识混乱本身，而不是像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那样沉迷于建构“叙事”，它是废弃物与价值物的协商和相遇地带。[25]因此，对现实含义模糊性的直接呈现构成“废形式”艺术的内在批判形式。
“废形式”针对的问题是艺术领域中的“向心运动”是否还具有批判性。将边缘重新带回中心并不能从根本上反思资本主义预设的这种二项对立，正如布里奥所说，“无产阶级”“群众路线”这些概念连同其所要求的革命形式已经不具有激进的批判性质。[26]因此“废形式”创造了系统内外的中间地带，可以说是从社会的“结构”角度对“重建关系”这一主题进行扩充。以美国艺术家莎拉·施（Sarah Sze）的装置作品为例，她的大多数视觉装置都由精心设计的日常物件组合构成，规模巨大，但使它们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以《离心机》（Centrifuge，2017）这件作品为例，照片碎片组成的物质流从一个起点出发、环绕向展览空间辐射，放置在中心的投影仪将光线和照片的阴影投向更远，激活了更大范围的空间。这些由细铁丝固定在空间中的碎片视觉上仿佛受到某种离心力作用，随着与中心距离越远，规模和密度也发生相应变化。整件装置巨大的流动感模拟出一种细胞有机体的生命力，吸引观众从不同方向观看进入这样一个开放空间。这件作品与其说有意通过图像碎片象征对商品幽灵的批判，不如说它真正制造了资本主义的视觉奇观并再现了混乱的无意识现实，形式的批判性在与艺术机构的“协商”中既让步也得到强化：废弃物被赋予可见性，却仍保持着一种抵抗询唤的离心形式。在这件作品中，“废形式”的理念看似只不过为感官和文化心理的综合运用提供了一个含义混沌的中间地带，但这也正是布里奥所推崇的一切关系都有可能建立的理想空间。
在回答纯粹的艺术形式是否具有批判性时，我们从布里奥关于“形式”的三个历史性范畴中看到一种辩证的回答：当我们仅仅把批判话语当作批判的唯一方式，形式的批判性从一开始就离不开资本主义文化生活的语境。“关系艺术”认为形式的批判性在于商品化内在的批判逻辑，“后制品”进一步认为形式的批判性在于“模仿”日常生活的过程，而“废形式”则指出处于意义不确定的中间地带是一种批判性形式。可见它们都无法离开具体时代的问题谈论形式和批判性的关系。但是，当“批判性”的关注点从批判话语转向批判效力，尽管每个形式范畴对应着不同的批判话语内容，但艺术通过建立各种领域的“关系”（人际关系、文化轨迹、结构性关系）进行着一种具有批判效力的行为。因此，布里奥为我们开辟了在艺术本体论之外思考纯粹形式批判性的思路，以一种“使用的艺术”实施形式的批判效力。
【注释】
[1]比格尔.先锋派理论［M］.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82-83.
[2]HOSHINO F.尼古拉斯·布里奥访谈［EB/OL］.［2020-08-28］. https：//www.art-it.asia/en/top_e/admin_ed_feature_e/182581.
[3]BOURRIAUD N. The Radicant［M］. New York： Sternberg Press， 2008：22.
[4]BOURRIAUD N. Relational Aesthetics［M］. Paris： Presses du réel，2002： 111.
[5]BOURRIAUD N. Traffic： Space-times of the Exchange［EB/OL］.［2020-08-28］. https：//www.mayrevue.com/en/traffic-espaces-temps-delechange/.
[6]BOURRIAUD N. Relational Aesthetics［M］. Paris： Presses du réel，2002： 14.
[7]BOURRIAUD N. Relational Aesthetics［M］. Paris： Presses du réel，2002： 20.
[8]ALTHUSSER L.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Later Writings［M］.London， New York： Verso， 2006： 167-168.
[9]BOURRIAUD N. Relational Aesthetics［M］. Paris： Presses du réel，2002： 19.
[10]BOURRIAUD N. Precarious Constructions： Answer to Jacques Rancière on Art and Politics［EB/OL］.［2020-08-28］. http：//www.onlineopen.org/precarious-constructions.
[11]BISHOP C. Antagonism and Relational Aesthetics［J］. October Magazine， 2004（110）： 51-53， 63-64.(www.xing528.com)
[12]MARTIN S. Critique of Relational Aesthetics［J］. Third Text， 2007，21（4）： 372-373.
[13]RANCIERE J. 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M］.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04： 9-10.
[14]“施行效力”的概念引自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奥斯汀认为，当我们在说出话语的同时也在进行一种具有实际效力的行为，这种行为根据与话语发生的先后关系分为言内行为、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而话语具有的这种行事能力就是话语的“施行效力”。本文在艺术参与层面上使用这一词，意在指出展览的观众在使用展览中的现成品或参与艺术作品的情境时，同时在进行一项批判的活动。
[15]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13-14.
[16]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88.
[17]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26-28.
[18]DEBORD G. Methods of Detournement［EB/OL］.［2020-08-28］.http：//library.nothingness.org/articles/SI/en/display/3.
[19]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28.
[20]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32.
[21]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74.
[22]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7-10.
[23]BOURRIAUD N. Postproduction： Culture as Screenplay： How Art Reprograms the World［M］. New York： Lukas & Sternberg， 2005： 40.
[24]BOURRIAUD N. The Exform［M］. Brooklyn， NY： Verso， 2016： X.
[25]BOURRIAUD N. The Exform［M］. Brooklyn， NY： Verso， 2016： 18-19.
[26]BOURRIAUD N. The Exform［M］. Brooklyn， NY： Verso， 2016：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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