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朱熹的整合与创造性诠释,《四书》成为一个具有内在逻辑和义理结构的、作为独立话语系统的整体,[7]因此四书学应当以朱熹的整合为起点。周春健指出,“四书”得以称“学”,必须“以视四部书为一有机整体,认定四书之间有着规定的次序和关联为学术前提”,“而不能仅衡以是否以四部书或其中一两部书为研究对象,否则便失之于泛”。[8]这一规定明确了四书学赖以成立的前提,划定了四书学作为独特学术形态的边界,使之从宽泛的理学当中独立出来。而朱熹的奠基之功和一系列建构工作,为四书学确立了基本的学术范式,使得治四书学者无论尊朱与否,都要面对某些共同的基本问题。
李纯甫的四书学得以成立,也必须遵循上述前提。此处涉及三个问题:李纯甫对《四书》的接受程度如何?是否与朱子四书学产生交集?是否将《四书》视为有着内在理路的有机整体?以下即分别予以辨析。
耶律楚材《楞严外解序》称“余故人屏山居士牵引《易》《论语》《孟子》《老氏》《庄》《列》之书,与此经相合者”,[9]可见李纯甫是以宽容、自由的态度来调动和使用儒释道三家的思想资源:“三圣人……其心则同,其迹则异,其道则一,其教则三。”[10]三者并非鼎足而立的组成部分,而是“道”的不同形式,具有形上层面的同质性。照此说来,《四书》就并非与佛学简单牵合比附的对象,而是被当作一个完整的、自足的义理系统来对待,追求与佛学的契合贯通。尽管李纯甫的四书学专著如《中庸集解》等已佚,[11]但从其现存的系统著作《鸣道集说》中,可见对《四书》的大量征引与诠解,充分展现了李纯甫对《四书》的义理阐释。
《鸣道集说》为李纯甫针对《诸儒鸣道集》而作,后者系南宋人选编的一部两宋道学家著作汇编,编纂者已不可考,原刻当在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至四年(1168)间,[12]现存版本为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黄壮猷修补重刊本,共72卷,计有周敦颐、司马光、张载、程颢、程颐、谢良佐、刘安世、江公望、杨时、潘殖、刘子翚、张九成共12家。然而《鸣道集说》的回应对象却非止此12家,更有吕祖谦、张栻、朱熹3家。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诸儒鸣道集》传播到北方、为李纯甫获取的版本与传世本不同,内容有增益;(二)李纯甫越出《诸儒鸣道集》的收录范围,专门对“乾淳诸老”的著作作出回应。这就要从《鸣道集说》的写作时间与《诸儒鸣道集》的著录情况入手考辨。
李纯甫自谓《鸣道集说》的撰作是“今以承乏于秋闱,考经学数十余日,乘间漫笔于小稿”,[13]时在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宋宁宗嘉定十四年)典知贡举任上,[14]则获得此书的时间应当更早。元好问称李纯甫“三十岁后,遍观佛书,能悉其精微,既而取道学书读之,著一书,合三家为一,就伊川、横渠、晦庵诸人所得者而商略之”,[15]可知其对《诸儒鸣道集》的研读当在30岁(1206)后,距45岁(1221)命笔之时已有10余年。如果李纯甫接触的是增订后的版本,则黄壮猷重刻时自当以增订本为底本,而不应是断自张九成的72卷本。又成书于宋理宗淳祐初年的《直斋书录解题》、面世于淳祐九年(1249)的《读书附志》及《宋史·艺文志》于《诸儒鸣道集》皆著录为72卷,[16]未见他本。倘有增订本问世,则南宋以降的目录书中不应无迹可循。(www.xing528.com)
由此便可排除第一种可能,可知李纯甫的确是特意选择吕祖谦、张栻和朱熹作为对话者,这表明他对三家著作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南宋思想界的前沿动态和顶尖人物也有着充分关注。于是便引出第二个问题:既然李纯甫对朱熹著作有所掌握,那么对朱子四书学是否也有接触和了解?迄今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对《四书章句集注》曾加寓目或引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依据种种材料进行合理推测。
就南学北传的历史状况而言,南宋和金朝之间并不像通常认为的那样音讯隔绝、声气不通。宋金和议之后,南宋著述通过移民、使节、商贸等多种渠道源源流入北方,对金朝士大夫有很大吸引力,其中包括大量理学著作。[17]金朝后期,尤其是章宗泰和二年(1202)更定德运、绍承宋统之后,南学北传的力度进一步加大。此时的金朝学风丕变,由注重汉唐传注之学转向对性理之学的推重。正如李纯甫所云:“伊川之学,今自江东浸淫而北矣。缙绅之士负高明之资者,皆甘心焉,予亦出入其中几三十年。”[18]王若虚亦云:“国家承平既久,特以经术取人,使得参稽众论之所长,以求夫义理之真而不专于传疏,其所以开廓之者至矣。而明道之说亦未甚行。[19]三数年来,其传乃始浸广。好事者往往闻风而悦之。”[20]描述的正是章宗一朝的学术取向。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作为南宋理学宗主的朱熹自然会为北人所知,其著述也多有北传。如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称:“仲泽(王渥)爱其(完颜彝)有可进之资,示之以新安朱氏《小学》书,使知践履之实。”[21]事在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22]则此书早已北传。元人许有壬《性理一贯集序》称:“前辈言天限南北时,宋行人箧《四书》至金,一朝士得之,时出论说,闻者叹竦,谓其学问超诣,而是书实未睹也。”又《雪斋书院记》称:“宇宙破裂,南北不通,中原学者不知有所谓《四书》也。宋行人有箧至燕者,时有馆伴使得之,乃不以公于世,时出一论,闻者竦异,讶其有得也。”[23]许有壬之言出于耳食,且带有贬抑金朝学界的成分,不一定准确,但至少可证明《四书集注》的北传确属事实。
元人苏天爵的记载透露了更为明确的线索:“国初有传朱子《四书集注》至北方者,滹南王公雅以辩博自负,为说非之。”[24]苏氏所谓“国初”,当指大蒙古国成立初期,时在13世纪初,金章宗末、宣宗初。滹南王公“为说非之”,指王若虚撰《论语辨惑》《孟子辨惑》,以为“晦庵删取众说,最号简当,然尚有不安及未尽者”而多有匡正。[25]按二书的具体撰作时间或在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26]但王若虚对《四书集注》总归有一研读、玩味的过程;再结合苏天爵的记载可知,朱子《四书》可能在章宣之际即已北传并为士林所得见。倘真如许有壬所谓“书实未睹”,王若虚又何以知之?由此可以推测,身为学林先进、对南宋理学保持密切关注并特意引朱熹为对话者的李纯甫,势必会对朱子《四书》倍加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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