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说命中》:“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98]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其中的“奉若天道”一语在先秦文献中只见于《说命》,不见于其他任何先秦文献,甚至不见于两汉文献。秦以后的人无所依凭,是绝对伪造不出来的。但其中的“天道”一词的时代性以及与“天命”的关系需要考证。
《说命》“奉若天道”一语可以比对《仲虺之诰》的“奉若天命”,可比对《尚书·盘庚上》:“恪谨天命”。考《殷周金文集成》只有“天命”,没有“天道”。如《集成》4315器即《秦公簋》:“秦公曰:丕显朕皇祖受天命”云云。《秦公簋》属于春秋早期。《尚书》的《商书》已经有“天命”一语,而且是今文《尚书》。考《商书·微子》:“殷既错天命。”《商书·汤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商书·盘庚上》:“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周初的《大诰》:“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尚书·周书》已经很多“天命”的用例。可知在西周已经广泛流行“天命”一词,其产生应该更早。在今文《尚书》中没有“天道”一词。“天道”只出现于《古文尚书》,如《汤诰》《毕命》《说命》《仲虺之诰》《大禹谟》。在《左传》中,“天道”一词最早出现于《襄公九年》:“晋侯问于士弱曰:吾闻之,宋灾,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此年为公元前564年,晋侯是晋悼公,为春秋中后期。在《国语》中,“天道”一词在古文献最早出现于《周语中》,单襄公对周定王说:“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非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99]根据《国语》,这是在周定王六年(或五年),鲁宣公八年(或七年),即公元前601年(或公元前602年),在春秋中期。但不能因此就断定“天道”一词产生于春秋时代,其产生应该在西周。不能因为西周金文没有“天道”就以为西周时代没有“天道”一词,因为金文的文体特殊,并不能反映整个时代的语言风貌。更考《诗经》,只有“天命”,没有“天道”。例如《商颂·殷武》:“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又曰:“天命降监,下民有严。”《毛诗》小序称:“祀高宗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100]引魏源之说认为《殷武》是宋襄公颂扬其父宋桓公而作。王先谦赞同魏源说,称“《毛序》之伪不足辨”。我认为魏源之说根据不足,难以相信,《毛序》不可疑。《殷武》在颂扬殷高宗时使用“天命”一词,很可能是根据了商代本来就有的关于“帝命”的观念。《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虽然这里的“天命”是主谓结构,而非偏正结构。《大雅·文王》:“天命靡常。”又曰:“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分明以“天命”与“有商”相关联,这也表示在商代有“天命”的观念,只是在商代可能叫作“帝命”。《周颂·桓》:“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上古人对于“天命”和“天道”的意思和用法是有明显区分的。“帝命、天命”是上天的意志,将上天人格化或神格化了,而“天道”是指客观的、自然的规律,与神的意志无关。“天命”可以改变,所以叫“革命”,汤武革命就是改变天命。而“天道”永远不变,是人为无法改变的,只能遵循和敬仰。《尚书·仲虺之诰》有曰:“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这几句中“天道”与“天命”对举,从其文意看出:“天道”只能“钦崇”,无法改变。而“天命”要努力“永保”,否则“天命”就会改变,从而改朝换代,人亡政息,如同《周书·多士》:“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大雅·文王》:“天命靡常。”就是说“天命”是变化的,而“天道”是不变的。
无论“奉若天道”还是“奉若天命”都是秦以后伪造不了的。这样的语词只见于《古文尚书》的《说命》和《仲虺之诰》,反而说明这两篇《古文尚书》是真的。(www.xing528.com)
甲骨文中有很多关于“帝、上帝”的崇拜,只是甲骨文中没有“天命”一词,而有“帝令、帝其令、帝不令”。胡厚宣《殷代之天神崇拜》[101]、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102]第十七章《宗教》、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103]第二章《上帝及帝廷诸神的崇拜》、具隆会《甲骨文与殷商时代神灵崇拜研究》[104]第三章《甲骨文所见的祭祀》叙述卜辞关于上帝的权威甚详。陈梦家此书第563页解释“帝令雨”的“令”就是命令的令。我认为依据西周的“天命”的观念以及《尚书》《诗经》中多有“帝命”一词,可以推知卜辞的“帝令”当读为“帝命”,其“令”读为“命”,不是来母字。商代的“帝令(命)”到了西周演变为“天命”。但商代的“帝令(命)”的思想和用语在西周依然得以保留。考《诗经·文王》:“有周不显,帝命不时。”《诗经·思文》:“贻我来牟,帝命率育。”《诗经·玄鸟》:“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诗经·长发》:“帝命不违,至于汤齐。”同篇又曰:“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尚书·大诰》:“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尚书·君奭》:“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值得注意的是《左传》中只有“天命”,没有“帝命”的观念。这很可能表明“帝命、上帝命”的观念从商代只传到了西周,到了春秋时代,“帝命”的观念基本上被“天命”所取代。所以《左传》才有多处的“天命”,而没有出现一次“帝命”。但《国语》出现了两次“帝命”。考《国语·晋语二》:“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国语·晋语二》:“侨闻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这说明《国语》保留有商代西周以来的观念和语言,某些地方比《左传》还要古老。有的学者不加细究,粗暴否定《国语》的古文献价值,这是完全错误的。从西周以来,周人本身对“天”的崇拜,又融会了商朝人对“上帝”的崇拜,于是我们看到西周春秋人既崇拜“天”,也崇拜“上帝、帝”。这实际上是西方的周民族与中原及东部的商民族的文化的融合。甲骨文中没有对“天”的崇拜,那是因为甲骨文是商民族的文化,而崇拜“天”是西方周民族的传统文化。后来,周民族又崇拜“帝、上帝”,那是因为周民族融合了商民族的“上帝”文化。
鉴于甲骨文只有“帝令(命)”而没有“天命”,我因此怀疑《尚书》中的《商书》部分,凡是“天命”原本都应该是“帝命”。这些商代文献在西周经过周人的整理校勘时,原文的“帝命”被改成了“天命”。事实上,在传世文献中,“天”与“帝”构成异文的现象非常多,在古人的训诂中,也常常用“天”来训释“帝”,[105]这就说明古文献在传抄中确实存在将“天”和“帝”互换的现象。西周人这样改动,其原因之一大概是因为商朝人说的“帝”很多时候不是“上帝、天帝”,而是人王在死后称“帝”,如帝乙、帝辛之类。[106]为了区分“上帝”和人王死后称“帝”的歧义,因此周人将原本的“帝”改为“天”。而且这样的改动也是为了突出“天命”难测,不可琢磨,不一定会保佑人王。人王必须修德,才能得到天命的保命。这样西周人的“天命”观必然导致商朝原有的鬼神崇拜和上帝崇拜的淡化,推崇明德成为周人最大的价值观,从而确定了我国几千年来民族的性格是崇尚修德,而不是信仰上帝和鬼神设教。可以说这个重大的民族性是西周人确立的,周文王、周武王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周公旦是集大成者,孔子的人文性只是继承和发扬了文武周公的业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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