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1514),唐寅遭遇到人生中最凶险的一个节点,他应聘来到了南昌宁王府。当时的明武宗放诞不拘,不理朝政,四处巡游,且没有子嗣,宁王朱宸濠看在眼里,渐渐地便有非分之想。他一方面勾结朝中内外官员,为他歌功颂德,帮他实现了恢复护卫部队的愿望;另一方面则四处招贤纳士,蓄养宾客,以为他日之用。一时宁王所网罗人才不少,如举人刘养正、致仕官员李士实等人。文徵明、唐寅等人的书画在当时名动东南,是江南名士,自然是宁王的交结对象。文徵明推病不往。唐寅也许视之为一个不错的谋生机会。唐寅此时仍有家室之累。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妻子徐氏在弘治六、七年间先后而殁。之后,他再婚娶了何氏,但在科举案后不久,以其是一个“妒妇”而休妻。不久之后,他与弟弟唐申分家,再娶了沈氏,有一个女儿。唐寅为家庭生计考虑,宁王“百金”的聘礼自然不能不重视,况且借此机会也可以游历一下江西山水。
宁王朱宸濠在当时有贤王的名声,之前正德八年(1513)专门在南昌城东南隅建阳春书院,网罗文士。唐寅到南昌后,宁王“处以别馆,待之甚厚”。唐寅在南昌住了半年之久,其间他与宁王是否有过诗文唱和以及书画应酬之作,因为后来宁王反叛被诛,大概不是被消灭在战火中,也会被唐寅自我审查后删除了。南昌的半年,我们只知道唐寅去过南昌铁柱宫游玩。不过,正德十年(1515)九月,唐寅便回到了苏州。为了离开南昌,唐寅不得不装疯卖傻,让宁王彻底以为他毫无利用价值。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载说:“六如住半年余,见其(指宁王朱宸濠)所为多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处。宸濠差人来馈物,则裸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讥呵使者。”为了逃离虎穴,唐寅已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甚至是刻意毁坏自己的形象。前来送东西的人回报宁王,宁王也觉得不堪,说:“谁说唐寅是个贤人啊,不过一个狂生而已。”既然已是无用之人,宁王便放唐寅归去了。正德十四年(1519),宁王果然发兵反叛,被王阳明平定,而当初网罗的李士实、刘养正等人悉数声名败裂。回顾此段历史,何良俊感叹说:“六如于大节能了了如此!”
明朝有人拿十五世纪中期的陈白沙与唐寅相比较,说陈白沙道学而兼风流,而唐子畏风流而兼道学。陈白沙即陈献章(1428—1500),明朝最早提倡心学的哲学家,号召人们要师法自然,要“静中养出端倪”,以此而与之前的明初理学家们“居敬穷理”的严肃的修行风格区别。因为强调自然,陈白沙的诗歌自然流畅而富有哲理,以此而使他的理学洒脱而有风韵。这大概正是人们说陈白沙道学而兼风流的缘故。唐寅呢,风流体现在他的诗文和书画之中,但他的诗文却也不是一种无谓的艳丽,而往往于风流中有一种对人生凄苦的感慨。例如,他的《江南春·次倪元镇韵》:“……绿池横浸红桥影。古人行处青苔冷,馆娃宫锁西施井。低头照井脱纱巾,惊看白发已如尘。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洒青衫湿。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乌没天凝碧。”文徵明的孙子、晚明做过内阁大学士的文震孟也说:“余每询故老唐先生事,读其遗诗,未尝不流涕也。”钱谦益说唐寅“外虽颓放,中实沉玄,人莫得而知也”。看来颓放只是内心苦闷无处宣泄的寄托而已。(www.xing528.com)
唐寅的诗文中,也常有对伦理的尊重,但却反对那种满口仁义道德,行事反而不及常人的伪君子。《默坐自省歌》中写道:“焚香默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甚陷人谋?口中有甚欺人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之为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灭天理!”这样的一首歌,完整地表现了唐寅的人生态度,尊重自己个人正常的欲望,心口如一,以此尽一个人的孝悌忠信,而不是假模假式、心口不一。因此,唐寅的道学,不是假道学,不是像戏子演出一样地举止行事,而是要从心灵深处认同那些孝悌忠信的伦理。如果这样来看,唐寅的哲学思想,恰恰表明陈白沙以来心学发展以及其在一般士人间的影响已成了一种潮流。这种潮流还会继续发展,到王阳明那里将会以较为系统和完整的方式显现出来。唐寅的风流也是真风流,但这种风流恰恰是能够为人接受的,是一种人格之美。冯友兰先生论风流,说真风流者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而这些均是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里具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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