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虽然撤离,却给宋钦宗留下了三个问题。其中两个和人相关,一个和地相关。
和人相关的第一个问题是作为人质的肃王赵枢的安全问题。肃王本来是替代康王前往金军营地做人质的,按照双方约定,一旦金军退兵,就会将肃王送回。
二月十二,当金军渡黄河时,皇帝派出使臣王俅前往金军营地迎接肃王,但考虑到当时情况危险,金军并没有答应。
金军在河北地区时,皇帝第二次试图要回肃王。[1]但由于李纲、种师道等人坚持军事打击,斡离不更不敢将肃王放回。于是,肃王就成了靖康年间第一个被金军带走的亲王,再也没有回到中原故土。
肃王最初被扣押在燕京的悯忠寺,[2]一年后,徽、钦二帝作为俘虏也开始了屈辱的北行,肃王在燕京加入了他们,被送到了五国城。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肃王死在了五国城。
肃王北狩最大的受益者是康王。如果不是姚平仲劫营,很可能康王会作为人质被金军带走,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南宋高宗。在肃王怆然离去时,康王却接受了一系列的荣誉,就在二月初十金军退兵的当天,康王被封为太傅、静江奉宁军节度使、桂州牧兼郑州牧、康王。[3]
肃王离开的同时,还有另一个更重量级的人物需要回来,他就是宋徽宗。[4]
金军来到时,满怀艺术天赋的宋徽宗躲到了南方。最初的恐慌驱散后,他将扬州作为自己的驻地安定下来。太上皇一到扬州,东南方立刻乱了套,援助汴京的勤王军大都来自西部,东南部的军队没有一支到达,其原因在于太上皇在扬州断掉了与首都的联系,截留了通往首都的租税,并阻止了东南的勤王之师。他的做派并不像一个退位的皇帝,竟有将北宋政权一分为二之势。
既然金军走了,按道理,他应该回来。但对宋徽宗来说却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的儿子到底会怎样对待他?
在历史上,太上皇都摆脱不了孤独的命运。在北魏时期献文帝拓跋弘(年仅十七岁)被文成文明太后逼迫退位,将皇位让给了他儿子元宏(孝文帝)。但由于年轻的太上皇不肯完全放弃权力,最后被太后毒杀了。唐太宗逼迫父亲唐高祖退位,因为他杀死了哥哥和弟弟,成了不二的接班人。唐高祖郁郁退位,度过了九年的孤独光景,但至少还是个善终。唐玄宗与宋徽宗的情况最像,都是在大敌当前时逃跑,将御敌的责任留给了儿子,唐玄宗退位后也脱离了社会中心,变成了寂寞老人。
宋徽宗意识到,回到首都汴京,等待他的一定不是鲜花和赞美,而是耻辱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他在是否回汴京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但他一天不回汴京,宋朝的权力中枢就会紊乱一天。首先,太上皇身边还跟着童贯、蔡京等大臣,如果太上皇不回来,皇帝甚至担心他会被这群人挟持在南方另立中央,北宋分裂成南北两部分。
其次,太上皇本人也不想回来,而是想到西京洛阳去,在那儿不受儿子的管制,可以继续自由自在,这也意味着北宋将分裂成东西两部分。
再次,哪怕太上皇回去,如果他不肯安分守己当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儿,总在背后对儿子的决策指指点点,那么北宋的朝廷同样是分裂的。
如何解决太上皇的问题,成了皇帝和大臣们关注的焦点。按照开封府尹聂昌的看法,不如带兵去把太上皇周围的奸臣都处理掉,太上皇就不能不回来了,这等于是强迫他回来。聂昌的提议被李纲阻止了。
李纲认为,给足太上皇面子,同时劝说他放弃权力,才是最优选项。于是,在北宋最需要加强防卫以免金人再来之时,作为主战派的李纲却首先被派去解决太上皇的问题。
李纲在与太上皇的商议中,提出让太上皇让出大内禁中,毕竟他已经不是皇帝,禁中是给现任皇帝居住的。但皇帝将皇家园林撷景园改为宁德宫,请太上皇居住。
为了让太上皇感到受尊重,皇帝还要时时请安,并允许太上皇和太后在必要的时候进入大内。
太上皇在李纲的劝说下,终于回到了京城,这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北宋的朝政不会走向分裂,而是统一在年轻的皇帝手中。人们有理由期待皇帝能够励精图治,重振宋朝的威望。
太上皇回銮后,对宠臣的清理也到了最后阶段。如果要让太上皇彻底交出权力,必须将蔡京、童贯等太上皇的身边人都处理干净。只有太上皇失去了这个圈子,才真正失去对政治的干预能力。
太上皇的宠臣包括两类:第一类是满足宋徽宗私欲和财政需要的能臣,比如蔡京在筹措帝国财政方面用尽了全力,而朱勔则负责替宋徽宗运送花石纲;第二类是那些倡导联合金国打击辽国的人,比如童贯一直是主战派,却由于打不了仗,变成了赎买派,也就是用金钱换取金军帮助,这一派人可以称为变质了的主战派。
在前期的运动中,失势的官员都已经被清理了,比如王黼、梁师成等人;但跟随宋徽宗去往南方的宠臣群体,包括蔡京、童贯、朱勔等人还没有清理,这次就轮到了他们。蔡京、童贯、朱勔都是在这时被处理掉的,他们或者在流放时死亡,或者被杀。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是最冤枉的,那就是首先倡议联金攻辽的赵良嗣。
赵良嗣于三月二十七被诛杀。[5]本质上来说,如果宋军足够强大,那么赵良嗣的计策是可以成功的,北宋能够获得燕云十六州的控制权。但由于宋军过于软弱,作为使臣的赵良嗣只好一次又一次和金人周旋,才获得了燕京。如果没有他的努力,就不会有燕京的交割。
拿到燕京之后,如果宋军加强防御,也不至于再次丢失。赵良嗣曾经希望引退,不再参与政治,可是宋徽宗不同意,他只好留下来,不想风云突变,功臣瞬间变罪人。
斡离不退兵后,赵良嗣承受了无尽的谩骂,在铲除奸臣的声浪中被赐死。他还被《宋史》写入了奸臣传,留下了无尽的骂名。[6]近千年来,替赵良嗣说话的人不多,但也有人质疑他不仅不应该被列入奸臣传,反而应该正名。[7]
除了两个人事问题,最复杂的还是土地问题。直到金人离开,皇帝和大臣才意识到,他们为了赎买和平,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金钱上的代价是巨大的,一下子给予过多的战争赔偿,必然会导致下一场战争。金军士兵薪酬是掠夺制的,他们拿不到固定薪水,到底有多少收获,全看战场上抢多少东西,获得对方多少赔偿。宋钦宗付给二太子斡离不的赔偿让金人开了眼界,自然会让另一路元帅,也就是粘罕和他的西路军眼红不已。就算斡离不已经满足了,粘罕也必然会煽动另一场战争,来满足自己的军队对于财富的渴求。
既然另一场战争必然到来,那么决定胜负的关键,就要看北宋能否防御得住。
不幸的是,宋钦宗发现,如果要防止敌人的下一次进攻,就必然要占有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太原是山西的门户,粘罕之所以占领了更靠南的隆德府和平阳府,却又不得不退回北方,就是因为太原还在宋军手里,可以随时袭击金军的后续部队。河间是东路上最重要的据点之一,而中山位于河北与山西之间,是沟通两地的要道,一旦中山丢失,也意味着金军的东西两路军可以方便地沟通协调,形成策应,到时就不像前一次那样东路军孤军冒进了。
宋钦宗虽然向金军许诺了三镇,但金军却遭遇了典型的执行难问题。皇帝的割地使到了三镇,请求他们配合交割,但三镇不仅不执行,反而加紧了抵抗。
比如中山、河间两镇,当斡离不回师时经过这两个地方,被抵押的肃王,以及割地使张邦昌等人亲自到城下宣读皇帝的诏书,请求他们遵守法令,但都被城上的士兵拒绝了,甚至他们用弓箭石块将说客逐回。[8]
金兵离开后,宋钦宗身边的大臣们也纷纷劝说他不要遵守条约。因为只要执行条约,就是宣判北宋王朝的死期将近;不执行,大不了是拼个你死我活。相比较而言,还是不执行更有好处。比如著名理学家、朱熹的祖师爷杨时就上书表示,三镇“一旦弃之北庭,使敌骑疾驱,贯吾腹心,不数日可至京城”[9]。这样的三镇必须固守,不可丢弃。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说问题出在哪儿,只能说皇帝由于被吓破了胆,答应了根本无法执行的条件,现在只好反悔了。
就在金军撤离不久的二月二十五,[10]皇帝派遣工部尚书王云等人出使金军,就提出了另外的建议:希望金军允许北宋保留三镇,但同时,北宋增加一定的岁币,作为三镇的租税交给金国。[11]
这件事金国没有回复。于是,北宋官员开始考虑另外的可能性:既然要违约,就必须首先证明是金人先违约的。斡离不回军时曾经在磁州、相州、大名一带掳掠,杨时认为金军没有和平撤离就是违约,他建议皇帝以此为借口不执行协议。杨时还认定,金军最初答应(是否答应是有疑问的)到黄河就释放肃王,但迟迟未放,也是违约。[12]
另外,皇帝还可以在西路军找借口。由于金军的两路存在协调问题,东路军已经撤退,西路军还在南下占领隆德、平阳等地,这也是违约。
如果仔细琢磨这些借口,不得不说,宋钦宗如果以此为借口,的确是有问题的。关于释放肃王问题,金军从来没有答应到黄河就释放他,只是宋廷的一厢情愿罢了;金军在河北的掳掠是战争中无法避免的混乱,即便统帅想制止,也无法完全避免;西路军南下更多是古代通信的时间差问题。粘罕向南进军时,并不知道协议已经签署,也就无法停止进军。当然,如果说金军将协议执行得不折不扣,也不确切。
如果宋金双方能相互谅解,这一切都不是大事。可一旦有一方不准备谅解,而是寻找机会推翻协议,那么利用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也就成了唯一的途径。
三月十六,皇帝向三镇下发抵抗的诏书,他宣布由于金军首先摈弃盟约,宋军不得不抵抗。皇帝采取主战派的主张,首先罢黜那些参与了和谈的官员,在本书中一度占据了主要舞台的李邦彦、李棁、李邺、郑望之等人同时丢了官,与赵良嗣的区别只是他们没有被杀掉。可见,在宋朝从事外交工作也是危险的职业。
皇帝派遣种师道、姚古和种师中三员大将去支援三镇。这一次他显得信心十足,表示“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13]。
宋朝皇帝前后不同的态度首先给粘罕的西路军带来了混乱。粘罕占据了隆德、平阳,但无法拿下太原,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突然收到宋金议和的消息,协议中包括割让太原,宋朝甚至派来了一个叫作路允迪的割地使。粘罕意识到这次进攻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捞到太原也不错,于是下令退军,北归去接收太原。
到了太原城下,路允迪帮助金军招降太原,但太原守将却表示,他们收到了皇帝的最新诏书,与路允迪的说法恰恰相反,诏书不仅不是让他们交割太原,反而是要求更加坚决地抵抗。[14]粘罕什么便宜也没有捞到,一面命人继续围攻太原,一面率军北上休整。
四月,一个更好的机会似乎出现在了宋钦宗面前。这个机会是由一个金人的使团带来的。
由于北宋不想交割三镇,金国派遣了一个使团,由萧仲恭与赵伦带队前往宋廷,催促交割事宜。[15]但宋钦宗并不想交割,将使团留置了下来,不放回金国了。
使团的首领萧仲恭是一位辽国的降将,与辽国另一员大将耶律余睹很熟悉。耶律余睹在金军中担任监军,是非常重要的武职官员。北宋的接待使了解到,萧仲恭似乎对金国并不满意,经过交谈,更进一步知道耶律余睹也过得不顺心,这两人对金国并没有太多忠心。
经过与萧仲恭等人的商讨,宋钦宗决定不再扣押萧仲恭,放他回去。皇帝亲笔在黄绢上写了一封信,封在蜡丸中,交给萧仲恭让他转交给耶律余睹,招降他反对金国。皇帝暗地将山西许诺给耶律余睹,只要他反金,他可以在山西建立一个与北宋友好的世袭政权,相当于宋金之间的一个屏障。[16]
北宋君臣满怀期待地将萧仲恭等人送走,等待耶律余睹的答复。如果这两个人决定反对金国,那么山西一带的压力就会降下来,北宋可以对付河北一带的金兵。
宋钦宗没有想到,他犯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错误。宋徽宗曾经试图招降辽国天祚帝,被金军截获了他的圣旨,成了金国攻宋的一个好借口,这已经是很大的教训。到了儿子宋钦宗,又试图招降耶律余睹,还同样留下了文字把柄。
在这之前,宋钦宗一直在金人面前与父亲撇清关系,表示以前的错误都是老皇帝犯的,老皇帝已经退位,新皇帝不应该承担以前的责任。但这件事之后,金人已经明白这父子两人秉性是多么相似,就连做事的风格都一样。
萧仲恭并没有想投靠北宋,他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北宋不让他回去,他需要找个策略离开。[17]耶律余睹更没有谋反的意图,他甚至不知道北宋皇帝会给他写信。于是两人共同将宋钦宗的蜡丸绢书上交给了金人。从这时开始,金军基本上放弃了对北宋的指望,开始准备新的军事行动。
宋金之间的对决也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逼近了。
既然宋钦宗也准备依靠军事解决,除了招降耶律余睹之外,在自身军事准备上又做了哪些工作呢?
四月时,针对金军可能再次南下的形势,李纲向皇帝上书提出了八项建议。这八项建议都是针对北方战备的,分别是:
第一,唐代藩镇虽然导致了安史之乱和后期的地方割据,但由于北宋的最大问题是指挥权不统一,军队战斗力不强,因此可以考虑在北方边境地区建立一批藩镇,让藩镇负责带兵,并征集军粮,给予世袭的权力,保卫边疆。
第二,王安石时代建立了保甲制度来训练民兵,但后来保甲制度时废时兴,名存实亡,作为非常时期,应该考虑恢复保甲制度,利用人民对家乡的忠贞来保卫国土。
第三,战争中以军队最为重要,军队中又以战马最为重要,由于金军几乎将马匹都掳掠一空,因此,养马乃当务之急,需要政策扶持和指导。
第四,河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池塘沼泽遍布,但到了北宋时期,由于人们开荒种地,将河北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华北平原。没有池塘沼泽,河北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因此,需要恢复一定的池塘沼泽,以备军事防御之需。
第五,河北、山西的城池坏了很多,需要大修。
第六,免除战乱区的租税,尽快恢复生产。
第七,尽快想办法吸引商贩,用市场经济的做法解决河北、山西地区的粮草问题。
第八,之前朝廷筹措军费,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盐税和盐钞,北方地区的盐主要出自山西解州的解池,但宋徽宗初年解池被水冲了,朝廷规定从南方海边运盐代替解盐,从此北方军费受到了影响,现在应该恢复从解州供盐的制度,不要让南方盐运到北方来。[18]
这些措施有的是军事的,有的是经济的,但整体上都是为了战争服务。如果用现在的眼光看,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条都是非常必要的措施,第一、第八条虽然看上去会让现代人产生抵触,但仍然是很必要的,第四条工程太大,恐怕很难实行。
宋钦宗表面上答应了大部分改革,却由于行政效率的低下,全都搁置了,没有对战争产生任何的帮助。
五月,对宋军的打击来到了。金军退师后,宋军在河北、山西地带的防御主要依靠三个人,分别是种师道、种师中与姚古。五月初七[19],由于种师道过于年迈,向皇帝上书请求退休,在三位战将中,种师道经验最丰富,他的离职让宋军少了一员统帅级的人物。
剩下两员将领中,姚古负责山西地区的防务,粘罕退军后,姚古收复了太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但宋军想要解围太原,却屡屡无法成功。
金军对于太原的封锁做得很好。太原虽然在张孝纯等人的坚守下固若金汤,但金军在城外却筑起了障碍,将整个城池困在了中央,彻底断绝了城内与城外的联系。在金军围困汴京时,虽然汴京防御力量不足,却一直是和外界保持联系的。金军在汴京城外的西北角,外界的物资和人员却利用东南角的城门进出。与汴京不同,太原完全和外界断绝了联系,物资彻底中断,粮草匮乏到了极点,这逼迫着宋军必须赶快援救太原。
姚古从太原的西南方出发,去解救太原危机,没有成功。宋军不得不考虑利用种师中在河北的军队。种师中率军护送斡离不离境之后,大军停留在河北地区的大名府附近,皇帝给他的新任务是从河北穿越太行山的井陉关进入山西境内,从东南方进军,与姚古的部队形成钳形攻势,夹攻太原外的金军,将他们赶走。
种师中穿越井陉后,到达了平定军(现山西省平定县),接着又克复了寿阳县(现山西省寿阳县)、榆次县(现山西省晋中市),距离太原已经是咫尺之遥了。
但种师中并没有急着进攻,而是选择了占领这些据点的同时,继续以太行山以东的真定(现河北省正定县)为基地驻扎。
种师中不急于进攻,北宋朝廷却等不及了。恰好这时,传来情报说金军大部队已经回北方度夏,只有一些散兵负责畜牧养马。按照宋代的指挥制度,虽然种师中与姚古都是一方大将,但制定战争决策的机构却是汴京的枢密院。当时负责枢密院的是知枢密院事许翰,他是个爱纸上谈兵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逼着种师中与姚古赶快进攻,如果不进攻,就治他们“逗挠”(怯阵不敢作战)之罪。[20]
“逗挠”之罪在军事上是严重的罪行,甚至可以判处死刑。种师中本来是希望稳扎稳打,既然已经接近了太原,就不妨停一停,制定一个更加可行的计划再上阵。否则不仅无法打败金军解放太原,反而连已经获得的城池都可能丢失。但在许翰的逼迫下,他不得不感慨着率兵前进。
按照许翰的策划,除了种师中一道,姚古也要从西路进军,形成夹击。[21]由于夹击讲求速度和时间,种师中不能带太多的辎重,尽量轻装向太原前进。
种师中先到了寿阳县境内一个叫作石坑的地方,遭到了金将完颜活女的袭击。事实证明,金军主力北归的消息是错误的,他们留了足够的人马在南方,只是隐藏了起来,好吸引宋军进攻,进行伏击。(www.xing528.com)
种师中与完颜活女打了五仗,其中赢了三场,败了两场。他突破了金军,继续经过榆次来到了距离太原只有百里之遥的杀熊岭。
按照军事规划,当种师中来到榆次时,姚古也应该率领军队来到太原附近,双方建立联系后共同进攻太原。但姚古手下有一位叫作焦安杰的统制,宣称粘罕从北方回来了,进攻太原已经不可能了。听到这个消息,姚古选择了按兵不动,因此并没有与种师中合兵。到这时,就只剩下种师中孤军奋战了。
更麻烦的是,出于速度的需要,种师中并没有携带足够的粮草,队内已经发生了饥荒,每天每人只能分得一勺豆子,这样持续了三天。[22]五月十二[23],金军听说这个消息后,立刻展开了进攻。
金军首先进攻种师中右军,将其击溃,前军也跟着逃走。种师中率领中军奋战,用神臂弓将敌人击退。到这时,种师中还能稳住阵脚。
北宋的军队有一个习俗,打仗时为了让士兵卖命,必须当场给予丰厚的赏赐。弓箭手击退金军后,向种师中要赏赐。但库吏却告诉种师中,由于轻装上阵,没有带奖励士兵的物品,数来数去,只有十几个银碗,显然不够用的。[24]战士们听说这个消息,意识到宋军已经既无粮草,也无财富,继续打下去除了死亡什么也得不到。他们纷纷逃走,将种师中抛弃了。
战斗打了一上午,最后只有百人左右的团队跟随着种师中,直到战死。在死前,还有人劝说他突围而去,但他拒绝了,力战而死[25],时年六十八岁。
种师中死后,金军继续进攻姚古的部队,将姚古击回了隆德府。
这场战役以北宋损失一员大将、太原解围失败告终。当失败的消息传回京都,汴京的官员虽然无力帮助前线打仗,在追责上却无比用力。瞎指挥的许翰被免了职[26],谎报军情的统制焦安杰也被李纲砍了头。
作为山西一路统帅的姚古也承担责任,被免去了军职,送往广州安置。到此为止,原本防卫北方边界的三员大将最终以种师道辞职、种师中战死、姚古免职为结局。最有战争经验的三员大将都因为指挥系统的紊乱而去职,将防卫北方的重任留给了更加没有经验的人。
种师道、种师中、姚古之后,在首都,主和派突然间又成了主流。此刻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叫作耿南仲的大臣。他表示老将死的死退的退,朝廷已经没有能打仗的将军了,劝说皇帝交割三镇才是上策。
此时首都主战派的领袖是李纲。李纲是个典型的文臣,只是在汴京保卫战时期依靠满腔热血临时担任了指挥角色。按照他的本意,知道自己不善于带兵,一旦军人接手防务,自己就退出武职。
但耿南仲等人对皇帝的喋喋不休让李纲义愤填膺,他争论说三镇不能交割,必须守住。不想耿南仲立刻做了个顺水人情,请李纲担任武职,去北方帮助皇帝守住三镇。
宋钦宗也在为没有人能打仗感到发愁,听了耿南仲的建议,立刻下令,任命李纲担任两河宣抚使,接替种师道的角色;同时任命刘韐作为李纲的副手,接替种师中的角色;解潜担任制置副使,代替姚古的角色。
防卫北方的三驾马车换成了李纲、刘韐和解潜。后两者都是有战功的武将,只有李纲是个文臣。
李纲知道自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是政治对手要将他清洗出京都的策略,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在争辩无果的情况下,他只好选择上任。[27]
他上任时,宋军已经越来越混乱。种师道时期,由于老将军是武职出身,还有足够的威信保持军队的稳定。李纲作为文人在首都有很高的威望,但在军队中却说不上话。更复杂的是,宋钦宗曾经信誓旦旦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但种师中死后,皇帝在耿南仲等主和集团的劝说下,又没有那么坚决了。他让李纲上任,并不是信任李纲,而是让李纲尝试最后一次武力保卫三镇,如果还不行,就要彻底倒向主和派了。
朝廷中的主和派虽然暂时不敢完全反对武力,却三心二意,出工不出力。全军上下都知道朝廷的情况,对李纲等人更是阳奉阴违,使得军队指挥彻底失控了。
这一切,就注定了李纲只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他的任务就是战败并退出政治舞台,他的战败会被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主和派屡屡提及,成为必须寻求和平的证据。
但在七月初,皇帝还没有最终倒向主和派,还在尝试着采取强硬主张。一方面,他继续清理宋徽宗身边的大臣(蔡京、童贯等人都是在这个月死亡[28]),另一方面,分别遣使前往金国皇帝、左副元帅粘罕(两次)、右副元帅斡离不处,坚决要求用租税代替割地,请求免于割让三镇。[29]
在战争准备方面,李纲进行得并不顺利。皇帝让他担任宣抚使,是想让他完成两个任务:第一,解太原之围;第二,守住北方防线。皇帝的目标明确,可是又给了李纲多少资源呢?
首先,在李纲没有离开汴京时,皇帝给他招募了两万兵,但由于金人已经将马匹掳掠殆尽,士兵没有马可以骑。李纲请求皇帝从民众手中买马,估计可以搞到几千匹,但刚发出文告,开封府就以骚扰民间为由请求终止了。
李纲将两万人分成五支军队,每军四千人,恰好河北发生了叛乱,于是派左军去镇压。右军又拨给了副使刘韐,给李纲剩下的只有一万两千人。出征前,李纲请求银、绢、钱各百万作为军费,朝廷最后总共只给了二十万。
原本定在六月二十二出发,但由于事情过于仓促,李纲请求延期。这被当作他害怕了的表现,于是,他只好仓促于六月二十五出发。出发前皇帝倒是做足了功课,在紫宸殿和琼林苑分别赐宴,期待这支一万两千人的兵马凯旋。
七月初,李纲来到了河阳。河阳是连接山西和洛阳的黄河渡口,也是西路防卫的最关键地点之一。他在河阳停留了十余日,为的是训练士兵,让这支仓促组建的队伍有战斗能力。另外,由于宋军军纪败坏,有逃跑的,有抢劫的,有偷窃的,李纲都采取严格的军法加以惩戒,从而提高了士气。
接着他进入怀州。怀州夹在太行山和黄河之间,战略地位更是无可置疑。在怀州,李纲要解决的是缺马问题。对于古代军队来说,再高的士气也无法代替马匹。这时有一个人叫张行忠,他提议说,整个国家都没有马了,但还有另一个办法:人怕马,但马怕车。他设计了一种战车来对抗金军的骑兵。每一辆车由二十五人操控,配备有弓弩、刺枪和盾牌,组成车阵可以抵御马匹的冲击。李纲非常感兴趣,叫人造了千余辆车,在怀州练兵。[30]
李纲造车之举是值得商榷的事件,这说明他知道宋军的弱点在哪里,也想去解决,但他的做法是否能解决,却没有结论。在大敌当前时,大规模推广一个没有经过检验的笨重器械,并不是一个令人放心的方法。
李纲造车的行为引起了皇帝极大的不满,宋钦宗想要的是尽快解太原之围,而李纲反而在后方迟迟不进。皇帝下诏将招募的士兵全部解散了。也就是说,李纲花费的所有心血都归于流水。失去这支一万两千人的小军队后,他成了一个没有兵的统帅,实际上被架空了。
接着皇帝开始越级指挥,他不断地催促各地的将领集结,一同去解太原之围。这些将领包括:宣抚副使刘韐,制置宣抚副使解潜,查访使张灏(太原守将张孝纯的儿子),勾当公事折彦质,都统制王渊、折可求等。他们制定计划,于七月二十七从各路进军,其中刘韐、王渊负责平定军和辽州(现山西省左权县)两路,解潜和折彦质负责威胜军一路,张灏、折可求负责汾州(现山西省汾阳市)一路,范琼屯南北关。
皇帝的思路还是和上一次种师中、姚古联军一样,希望从不同方向同时进攻,压迫敌人直至太原城下。上一次种师中虽然到了,姚古却没有赶到,其背后深层的原因,是指挥权的不统一,两路军是并列关系,互不隶属,缺乏一个统领全局的统帅。这一次,宋钦宗自认为能够担当这个统帅,但由于距离遥远,所有的将领都听从皇帝的,就意味着所有的将领都自行其是,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
出师之后,刘韐最先遇敌,被金人击溃。解潜是最积极的,他从山西南部向北到达南北关,与金军相遇,双方大战了四天,不分胜负。但由于其他所率部队各路都没有跟上,无法牵制金军,金军得以调来援军。解潜由于没有后援部队,所率部队最终崩溃了。[31]
作为名义主帅的李纲由于没有兵,也没有指挥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失败。
八月份,张灏、张思正、折可求等与金人轮番相遇,发生战斗,均以失败告终。当宋军战败的消息传来,位于山西的威胜军、隆德府、汾州、晋州、泽州(现山西省晋城市)、绛州的老百姓纷纷开始逃亡,他们不再信任宋军的保护,担心金人把黄河以北的土地和人民都割走,于是渡过了黄河,向南方撤离。[32]
这一系列失败也成了皇帝再次转向的节点,从这时开始,外交活动更加频繁,军事行动却又搁置了下来,皇帝下令不得轻易进兵,从湖南来的援军也被按下。
由于李纲无法指挥战争,他再次被免职,皇帝强迫已经退休的种师道出山接替他。
李纲走上了他漫漫的贬职之路。他先是被封为扬州知州,但随后又被安置到了建昌郡(现江西省南城县),还没有走到地方,又被发配到了更远的宁江(现重庆市奉节县)。当“靖康之耻”最后结局来临之时,他已经脱离了舞台的中央,无法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了。
李纲是有一定优势的,他擅于鼓动士气,并有着坚决的信念,任何时候都不肯和金军妥协。他在第一次汴京围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这个作用又存在着一定的夸大。事实上,他只率军抵抗了两天,宋钦宗就和金军讲和了,并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巨大让步。李纲既没有机会继续与金军作战,也没有机会阻止皇帝让步。后期等种师道等勤王军到来后,李纲就被边缘化了,起到的作用更加有限。
李纲在人民中间有极高的威信,但在军人中间却一直被看成是外来的生手。在宋代的军事体制下,李纲不可能找到施展的舞台。更何况他坚决主战的态度也让许多主和派看不惯,于是,主和派和军人集团都不喜欢他,集体排斥他。他的离开是必然的,即便留下也会毫无作为。
接替李纲的种师道虽然是名将,但等他上任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老“光杆司令”没有带一兵一卒前往河阳。在那儿,他碰到了金国使节王汭。他从使节的言辞判断,金军又要进攻了,于是立即上奏皇帝。此时北方的军队已经指望不上了,形势比前一年还要严峻,种师道上书请求皇帝移驾长安。长安位于关中的四塞之地,又是种师道的根据地,金军很难进攻那儿。当汴京没有了皇帝,反而更加容易保卫。
但他的建议被斥为逃跑主义,没有被采纳。十月初,病重的种师道交出了兵权,由刘韐代替,刘韐还没有出发,又换成了范讷。[33]在这一系列的换人过程中,老将军种师道撒手人寰,他享受了皇帝给予的最后哀荣,也不用再为风雨飘摇的北宋皇朝送葬了……
【注释】
[1] 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王俅在中山府望都县追上了肃王,但金军以还没有交割三镇为借口拒绝放回。
[2] 陆游《老学庵笔记》。
[3]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4] 关于宋徽宗回銮的描写,最好的是李纲的《靖康传信录》,本部分就根据他的回忆录整理。
[5] 参考《三朝北盟会编》。
[6] 参考《宋史·赵良嗣传》。
[7] 如赵翼《廿二史札记》中就试图为赵良嗣正名。
[8] 参考《续宋编年资治通鉴》。
[9] 参考《宋史·杨时传》。
[10] 参考《宋史·钦宗纪》。
[11]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七十篇。
[12] 参考《宋史·杨时传》。
[13]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七十四篇。
[14]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七十五、七十六篇。
[15] 参考《三朝北盟会编》。
[16]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七十八篇。
[17] 参考《金史·萧仲恭传》。
[18] 参考《靖康传信录》。
[19] 参考《皇宋十朝纲要》。
[20] 参考《靖康要录》。
[21] 《宋史纪事本末》,还有一路叫张灏的也同时出击。
[22]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引《靖康小雅》。
[23]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24] 参考《续宋编年资治通鉴》。
[25]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
[26] 参考《靖康要录》。
[27] 参考《靖康传信录》。
[28]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29]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七十九到八十二篇。第八十三篇是粘罕拒绝的回书。
[30] 参考《靖康传信录》。
[31] 参考《靖康传信录》。
[32]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
[33] 参考《续宋编年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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