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青杠树有个大户人家,男主人姓窦,名叫窦鸿德。窦家在青杠树水陆码头开了好几个茶馆、饭馆,又管着水陆货运生意,家里很是有钱,算得上是青杠树数一数二的大户。不过这窦老爷一直有个心病,就是他们窦家一直在官府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物,为商虽富,然而按“士农工商”的顺序算起来,地位实在是不高。
然而窦老爷活到四十多岁,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虽然收了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又去观音菩萨面前求了好多年,依旧没有子嗣。这窦老爷平日里做生意太过于精明计较,青杠树的老百姓背地里都说他算得太精,老天爷看不下去,就给他断了香火。
窦鸿德烧香喝药折腾了好多年,几房小妾的肚子依旧没什么动静,他也只好断了这念头,一心想给女儿找个好夫家。他做生意精明惯了,心里想着最好给女儿找个当官的婆家,到时候再让女儿争口气,生几个儿子,勉强光耀门楣。窦鸿德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娶的正房夫人却是知书达理。他夫人本是书香世家,当年家道中落才嫁到窦家,颇有见识。窦夫人对他一心想找个当官的亲家这事儿很是看不上,说:“你费尽心思去钻营有什么用呢?女儿的婚事,找她喜欢的人就够了,你那么想巴结官家,不如什么时候你自己披个红盖头找个衙门嫁进去。”
窦老爷听这话气得满脸通红,跺脚称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却又说不过他夫人,只好赌咒发誓道:“要是女儿敢不嫁个好婆家,我就当没生过她!”
窦鸿德的女儿叫窦月茹,正好十八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又极其聪慧,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这窦月茹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继承了母亲的聪明才智。她从小由母亲教导,不仅饱览诗书,而且琴棋书画也都颇为擅长,尤其弹得一手好琴,连弹琴的老师傅听了也要赞许一二。
这位窦姑娘因是家里独苗,一家上下都宠得不得了,所以虽然才华过人,却有些胆大任性,加之读书又多,颇有主见,一向对她父亲想攀高枝的想法嗤之以鼻。她偷偷看了许多戏本子,又时常溜出去听自家茶馆里头说书先生讲的评书,心里头想,倘若要嫁,也要嫁个自己喜欢的,不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呢?她自己心里也没谱。
话说那窦鸿德正忙着结识权贵,给女儿奔波婚事,这边窦月茹却在家里看一个戏本子看出了神。那戏折子说的却正是青杠树本地的事儿,说那远古洪荒时候,天上的一个神仙下凡爱上了青杠树村的一个女子,后来为了她散尽自身修为,宁愿自降身份下来做树神。女子死后,那神仙变成一棵巨大的青冈树守护在女子坟头。窦月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这戏折子看得有些神情恍惚,托着腮想要是有人这么喜欢自己该多好,春心萌动下,就想去拜拜村子里的青冈树,求一段姻缘。
当时已是傍晚,窦月茹换了一身男子装扮,猫着身子从家里溜了出去,只见她拿了一把折扇,装作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模样,径直朝柏条河边去寻那棵传说中长了许多年的青冈树。日色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窦月茹找着找着,走到了牛角壕一带。牛角壕岔路颇多,地形又古怪,时常有人在这里迷路。窦月茹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并不擅长辨星寻路。听着附近鸣凤鸟的声音,想起自己看的戏本子里许多吓人桥段,她心里头竟然有些慌起来。
她跌跌撞撞地四处找着回家的路,胡乱走到一个湖边,这时候已是深夜,除了依稀的星光,什么光亮也没有。窦小姐心里头着实有些慌了,一个人倘若在没有光亮的时候,胆子总是要小一些的。她心惊胆战地摸索着往前走,这时突然隐约听见悦耳的琴声传来,那琴声颇有些淡泊悠远的味道,竟然让她慌张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朝着琴声的方向走去,心中胡思乱想道:“莫不是树神知道我的心愿,在给我引路了?”
沿着湖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只见一棵巨大的青冈树下有个白石桥,桥上一个白衣少年正席地而坐,怀中素琴一把,正聚精会神地弹奏着。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打在少年身上,光华流转,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辉。少年低着头,面容模糊却清朗俊逸。琴声从他的指尖飞洒出来,悠扬缠绵,又低回婉转,颇有清幽淡泊的雅趣。窦月茹看呆了,也听呆了,一不留神脚绊了一下,一个狗啃泥摔在少年面前。
琴声戛然而止,少年诧异地看向她,弯下腰把她扶起来。还没待少年说话,窦月茹先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你是天上的神仙吗?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树神?”
少年闻言一笑,声音清朗如旷野的风声:“姑娘你误会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只不过趁这月色好,出来找个清静的地方练琴。”
窦月茹瞪大了眼睛,心里头默默想,他肯定是个神仙,要么就是个妖怪,不然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
少年只是笑着看她,也不说话。
窦月茹心想,是不是神仙鬼怪,摸一摸就知道了。如果摸着是虚空的,那一定是个鬼,如果能摸着脸,那肯定就是个人。她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于是趁那少年不注意,伸出指尖往少年脸上怯生生地戳了一戳。
“唉,实的。不是个鬼。”窦月茹认认真真鉴别道。
那少年又好笑又好气:“在下韩重,就住在村子里,怎么会是神鬼?”
窦月茹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解释自己原本是出来拜树神的,结果不小心迷了路,所以一看见他坐在这青冈树下,还以为他是树神化身。韩重笑着摇摇头,心想这姑娘单纯可爱,半夜迷路一个人逛到这里,实在是危险,于是转身收了琴,准备把她送回去。
于是踩着一路的星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开始往回走。窦月茹很开心,一路蹦跳走一路讲着话。她讲了一车轱辘的话,问了各种问题,从弹琴到读书,从上古到现在,从天上到地下,韩重一一耐心地解答。讲着讲着,窦月茹发现韩重居然什么都懂,她的眼睛开始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你弹琴真是好听,什么时候教我吧。”分别的时候,她最终说了这么一句。
“好。”韩重回答。
回家之后的窦大小姐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她经常在屋子里一个人弹琴,发呆,眼神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有时候一个人痴痴地看着窗外,有时又一个人自顾自地傻笑。窦家的小丫鬟发现,自从上次大小姐迷路之后,她就经常玩失踪。窦月茹溜出去的法子简直有几千种,要么扮成小厮,要么扮成小丫鬟,不过她以前也经常溜出家门去听书,所以大家也没怎么在意。(www.xing528.com)
直到有一天,窦月茹跑进她娘房里,说:“阿娘,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嫁给他。”
窦氏吓了一跳,连忙问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上哪家公子了,是个什么品性的小子。
“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君子,琴艺天下无双,知书达理,博学多才,品行正直,不过他不是什么公子。”窦月茹回答。她给阿娘说,就算对方是穷小子,自己也非他不嫁。
窦氏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女儿已经和那韩重两心相许,情意深重。她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眼神里面透露出满满的担忧,她相信女儿的眼光,可是她也知道,自己那钻进钱眼里的丈夫是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窦氏长长叹了口气,道:“阿茹,你要考虑清楚,你从小生活优渥,从未吃过苦,你倘若嫁过去,贫寒生活的滋味怕你不一定受得起。另外,到时候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皆需你操心,琴棋书画也没有时间,每日辛苦劳作,家务活样样自己动手,没过几年你就老了,到时候你还爱他不爱?或者到时候他还爱你不爱?”
窦月茹皱着眉头,也担心起来。傍晚,怀着重重心事的窦月茹溜出家门寻找韩重,把自己的顾虑一五一十给他讲。韩重想了想,告诉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不过如果你嫁给我,日子确实会苦一些。”他想说他会保护她、爱惜她,尽自己全力让她开心快乐,过得幸福,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确实舍不得她受苦。
窦月茹看着韩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说:“你别担心,我是不怕吃苦的。”不过就是日子过得粗糙些、简单些,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过得多了,并没有什么留恋。
两人互述衷肠,心结稍解,于是便去那青冈树下结誓。两人准备了两根红绸带,系在青冈树枝上,发誓生生世世永结同心,不离不弃,望树神佑此姻缘。
随后,窦月茹便回家把这事儿给她爹娘说了。窦氏倒还好,虽然心中有重重顾虑,然而女儿非要嫁,她也便同意了。可是窦鸿德乍一听女儿想嫁给一个穷小子,立即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这个不孝女,怎么这么没出息!那个穷小子有什么前途?一没钱,二没官!简直是瞎了眼!”窦鸿德劈头便骂。
“爹,他一有才华二有品行,就算暂时没钱又有什么关系?”窦月茹说道。然而窦鸿德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骂道:“才华和人品值几个钱?”窦月茹还待辩解,窦鸿德已经不耐烦地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我已经给你和巡抚大人说好婚事了,你嫁过去当妾室。虽然大人年龄大了些,但是那可是万里挑一的机缘。好不容易才攀上的亲事,你要敢弄砸了,我打断你的狗腿!”
第二天,韩重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却被窦鸿德让手下用棍子打了出去,同时,窦月茹也被她爹关了起来,严加看管。窦氏对于丈夫找的那门亲事也十分不满,心想怎么能让女儿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她去找丈夫百般说情,哪知那窦鸿德一心想攀高枝,怎么说也不答应。
窦月茹在房间里哭红了眼,她想了无数的法子想溜出去见一见韩重,哪知她爹这次动了真格,派人把家里面围得水泄不通,她费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溜出去。窦鸿德又找了些地痞混混,去韩重家里找麻烦,把他打得重伤呕血,想让他断了对女儿的心思。窦月茹在家里听到丫鬟传韩重受伤的消息,十分担心,心里头悲愤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将近,眼看自己就要被父亲嫁给那老巡抚,窦月茹一天天憔悴起来,身子病怏怏的,饭也不想吃,话也不多说一句。窦氏心急如焚,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个明珠似的宠着,看着她这般光景,当娘的自是心痛无以复加。窦月茹卧病在床,看着她娘在床边抹着眼泪珠子,心下不忍,说:“阿娘,我现在出不去,你帮我送个信儿去韩家吧,这样女儿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埋怨的。”窦氏实在是不忍心,便应了这事儿,差人把信送给韩重。
韩重展信一看,上面只有一首古诗,乃是《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韩重心道不好,他深知窦月茹刚烈心性,这话一出,怕是要寻短见。他原本的想法是一边到处打探找人帮忙,看能否说动窦鸿德改变心意,二是若无法成功,便找个法子把窦月茹接出来,先去成都府避一阵子风头,倘若那窦鸿德非要攀着官府,他便改变自己志趣去应试科考,得个功名回来再名正言顺地嫁娶。不过纵然他找了些德高望重的老者和名人去劝窦鸿德,却都没能成,现下月茹写这般字句,危在旦夕,他不得已只好采取下策,当晚准备去窦家偷偷把人接出来。
韩重先给窦月茹回了个信,柔情劝慰一番,并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约定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桥上碰头,然后接她一起去成都府亲戚家。回信里头夹了一片他们定情的那棵青冈树的叶片,以表明心志。窦月茹接到回信,心中非常喜悦,不过她立刻又愁起来。自从她爹知道她想嫁给韩重之后,就让人严加把守房门,她现在实在是出不去。她想了想,去求母亲窦氏,哪知窦氏也束手无策。眼看着到了晚上,窦月茹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着睡着,梦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摸着长长的白胡子瞧着窦月茹笑,问她:“丫头,你可想好了,要嫁给那个小子?”窦月茹讶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老头长长叹口气,感慨了一声,“情这个东西,真是……”话说一半,就消失了。窦月茹正吃惊,却突然发现白天的那信里头掉出来一片青冈树叶子,翠绿色的叶片飘飘然打着旋儿掉在地上,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等落在她脚下的时候,已经有一片荷叶般大了。窦月茹试着踩了上去,那叶片突然间闪了一道白光,倏然飞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窦月茹就到了窦家大院外面。她心下一喜,拔足便朝着青冈树和白石桥的方向跑去。
没跑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喧闹声,想是窦家发现小姐不见了,家奴们正在大呼小叫。窦月茹一听,跑得更快些,而不多时,身后便有火把闪耀,一群人朝着她逃跑的方向追来。窦月茹越跑越急,可是后面的人也越追越紧,眼看着她终于跑到了湖边,石桥近在眼前,可是她这些天滴米不沾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在这紧要关头累倒在地。身后举着火把的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眼看要将窦月茹捉回去了,这时只见一个身影从白石桥上飞奔下来,将窦月茹抱在怀中,欲带着她逃跑。众人定眼一看,这不是韩重却又是谁。韩重看见窦月茹累晕在地,已是两眼泛红心如刀割,这时却看见窦鸿德拖着肥硕的身躯从后面赶来,大声呼喝着:“不要让这俩人逃跑了!”
家丁和护卫们把白石桥团团围住,韩重怀里抱着窦月茹,无法冲出去。周围人影绰绰,火光把整个湖面都照亮了,韩重万念俱灰,心里正打算把月茹交给她父亲,这时窦月茹却在他怀里慢慢醒转过来。她虚弱地凑在韩重耳边说道:“韩郎,倘若这番我回去,明日便嫁人,日后永无相见可能。我们曾在青冈树下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韩重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韩重无父无母,窦月茹便自己朝着父亲和母亲的方向拜了三拜,两人一跃从桥上跳入湖中。
冰凉的湖水溅起了巨大的波浪,一向平静的湖水突然在这时风起浪涌,声如咆哮。桥边巨大的青冈树枝条摇曳像是一个愤怒的巨人,月色一瞬间隐去了光芒,只见天边黑云遮墨,巨大的风席卷而来,把桥上所有家丁的火把都吹熄灭了。窦鸿德原本想逼女儿回去嫁人,却没想到两人刚烈如此,竟然跳湖殉情。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震惊之下也是悲痛欲绝,未曾想这湖边妖风大作,家丁们一个个被吹下湖去,他自己死命抱住湖边一棵树,才得以幸免。
湖里的家丁们正狼狈地游向岸边,这时却见那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光芒大盛,明明是夜晚,却突然彤云密布,天降异象。金色的光芒从天空中照耀下来,光束正中竟然正是窦月茹与韩重跳湖殉情的地方。湖面一瞬间变成金色,光芒所及之地一下子长满了各色香草,那香草长得极快,迅速布满湖边,异香扑鼻,引来了无数金色的蛱蝶。那一群群蛱蝶朝着光芒中心扑闪着翅膀直飞而去,一个个居然不惧怕湖水,直冲到湖里去了。
不到一炷香时间,只见巨大的蝶群从湖水中直冲而上,绞成一个巨大的金色水柱,水柱中心便是相互拥抱着的韩重与窦月茹。光芒四射的蛱蝶们轻轻地将两人托到湖边,二人醒转过来,看见身旁便是那巨大的青冈树,青冈树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们颔首而笑。二人心知是树神庇佑,心下感激,对着青冈树拜了三拜,又朝着湖边的窦鸿德拜了三拜,拿着行李离去了。
那窦鸿德经此一事之后,回去大病了一场,与巡抚的亲事也只好退了。青杠树村的人都说青冈树是棵神树,不仅能保一方平安,也能护佑姻缘,所以日后时常有小情侣去树边祈福。村子里的那湖一夜之间长满了各色香草,馨香扑鼻,村民们将这些香草晒干或做成香囊对外出售,竟然销路极好,于是大家也就慢慢养成种植香草的习惯。后来,大家也就将那湖称作香草湖,而湖上的白石桥便叫作姻缘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