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和“日新”,是中国文化中两个重要概念,它们的内涵虽然可以有多种解释,但其最核心的内涵,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宇宙的生命展现及其连续性和可持续性以及实现这种连续性和可持续性的手段和方法。在中国传统文化看来,“生生”与“日新”是天地自然的根本属性。“生生”即生而再生,连续不断,生生不息;“日新”是自然界有机生命体的不断变化,不断更新,新新不已。
如前文所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指宇宙间事物生成、发展之道。其流行于天地之间,可谓川流不息,无一刻暂停。“生”是天地自然的根本属性,此即《系辞下》之“天地之大德曰生”。
《系辞上》说:“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易道广大,无所不包,穷极远近幽深,遍满宇宙之内。天地之德或天地之本为“大生”“广生”。“同一道也,在未继以前为天道,既成而后为人道。天道无择而人道有辨。”(《船山全书·周易内传·系辞上》)故人类须尽人道以“崇德广业”。
这里所谓“崇德广业”,乃指人类通过“天人合德”的原理,对天道之“大生”“广生”“生生不息”进行“继善成性”的效法,从而完善人类社会及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此即“天道生生”与“人道生生”在天人合德基础上的融合与统一。故《系辞上》又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孔疏对这几句话的解释是“广大悉备,万事富有,所以谓之大业。圣人以能变通体化,合变其德,日日增新,是德之盛极,故谓之盛德也”;他又解释“生生”说:“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周易正义·系辞上》)这是说,“大业”谓天道,体现为生生不息;“盛德”为人道,体现对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能“合变其德”,并且日日增新。这里的“合变”,即人类的行为要符合和配合天地自然的“恒生之德”,并通过人类的“日新”活动,不断调整其所为,从而使自己的行为与生生不息的天地自然相协调,从而使人类社会也像天地自然那样,生生不息,持续发展。此即“生生者,有其体,显诸仁,效其用”。
可见,“生生之谓易”,这一命题及其所蕴涵的思想原理都是对我们今天所谓的“可持续发展”理论的古代表述形式,它可以成为当今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哲学原理或一种支持。这种理论表述或基本原理,在天人二分的西方哲学传统中很难找到。
“生生之谓易”所蕴涵的万物生成发展之道,其内在动力在于“交感”。在《周易》的生命哲学看来,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万物,有交感,方有变化;有变化,才能通畅;有通畅,方能恒久。我们可以把事物的“交感—变化—通畅—恒久”的发展观概括为“交变通久”。它是自然、社会乃至人类社会的每一个体,保持生存和发展的内在动力。
在《周易》看来,“交”是宇宙万物生成、变化和发展的前提和基础。这一思想贯穿《周易》全书,为易道之管辖和关键。据前文所述,《周易》以“一阴一阳”为事物存在的方式,大到宇宙,小到沙尘,无不含有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事物的存在发展即在于这些相反相成的矛盾因素之间的相互接触、相互作用,此之谓“交”。《周易·泰·彖》:“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孔疏谓:“天地气交而生养万物,物得大通,故云‘泰’。‘上下交而其志同’者,此以人事象天地之交。”故泰卦的《象》辞又说:“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否卦则与泰卦相反,否之《彖》辞曰:“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故该卦《象》辞又说:“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以上是以《周易》的泰、否两卦为例,说明《周易》对阴阳交感的重视。自然界存在阴阳交感,并通过阴阳交感而生养万物,使“物得大通”。如果阴阳不交,则天地不通。天地不通,则万物不生。泰、否二卦,以阴阳异位以相应,故“为天气下施,地气上应。……天以清刚之气,为生物之神,而妙其变化,下入地中,以鼓动地之形质上蒸。而品物流形,无不畅遂。若否,则神气不流行于形质,而质且槁矣”(《船山全书·周易内传·泰卦》)。“质且槁”,则为无物明矣。把自然界的阴阳交感原理用于人事,则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人不能违背自然界阴阳交感的原理,应采取“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地之宜”的做法,赞天地之化育,使天地自然的生物之功,得以延续,从而使自然与社会都能保持可持续发展而不中途夭折。其二,人类自身也应遵循阴阳交感之理,在《易传》看来,泰卦之所以为“泰”,就其社会一面说,即在于“上下交而其志同也”。相反,否卦之所以为“否”,即在于“上下不交”。上下不交,不仅“其志不同”,甚且导致“天下无邦”的后果。其三,《易传》的阴阳交感原理,揭示了“交感”的普遍性。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其中包括人与人、家与家、国与国,凡存在者,均有“交感”。就当今人类来说,不同的个人、不同家庭、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之间,难道不需要通过交流、对话等“交感”形式而达到“相得以安”吗?不能相得以安,谈何生生不息和可持续发展?“二气交通,清宁不失,故吉;由是而施化于万物,则亨。”(船山全书·周易内传·泰卦)一吉一亨,乃是人类追求的亨通之道和生生之理。而《周易》之泰、否二卦的阴阳交感原理,正是实现生生不已和可持续发展的亨通之道。故王夫之说,《彖》于此二卦,至为深切,学《易》者当于此而审得失存亡之机,不可忽也。
上面所论“生生”之理多与今天所谓的“可持续发展”有密切关系。可以说“生生”颇具生态伦理意义。但古人是把整个宇宙看成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所谓“生生之谓易”,实属宇宙论的范畴,后世学者又多有以“仁”释“生生”,于是使“生生”这一概念内涵又具有了伦理学的意义。周敦颐不剪窗前茂草,“以观天地之生意”;程颢以“生生之谓易,是天地所以为道也”。既以易的生生之道为宇宙万物的法则,同时又把它看作是人类社会道德原则的根源,这又多少带有生命本体论的倾向。总之,“生生”是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具有根源性和统摄性概念,处于中国文化精神的核心地位。
把“生生”和“日新”联系在一起,源于《易传》。实际上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中,“日新”的概念比“生生”概念早出。且所谓“日新”之“新”,早在老子即有述及。《老子》十五章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同敝)而新成。”老子又说:“曲则全,枉则直,漥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这里,老子不仅提出“新”的概念,且新敝对称,其内涵皆有去故更新之义。庄子谈“变”甚多,对“新”与“故”亦有所见,提出“吐故纳新”(《庄子·刻意》)的命题。而比老子稍晚的孔子、与庄子同时的孟子及战国末期的荀子,均未提出有关“新”与“旧”的命题,甚至很少言“新”。
最早提出“日新”概念的大概是《管子》一书,其言“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敬发其充,是谓内得”(《管子·内业》)。这里虽然重点在言精气,但明确提出“日新其德”,实乃圣人精气充沛之表现。
“日新”之说对后世影响最大者,一是《易传》,二是《大学》。《易传》中,“日新”两见:一是《大畜·彖》之“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二是《系辞上》的“日新之谓盛德”(已见前引)。《大学》在其三条教育纲领中的第二条即是“作新民”,其源于《尚书·康诰》“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大学》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引“《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大学》之“日新”概念皆称引《诗经》、引《尚书》,而《易传》直书“日新”而不言称引,起码说明《易传》之成书要早于《大学》。这就是说,“日新”思想的源头,仍在“六经”。
《易传》与《礼记》产生的时代大体相当,故“日新”的思想在两部经典的历代解释中,得到承传和发展。
汉代杨雄在其《法言》“为政日新”条目下,回答或问“敢问日新?”杨曰:“使之利其仁,乐其义,厉之以名,引之以美,使之陶陶然,谓之日新。”这里,杨雄是从政治和治理国家的角度,提出“为政日新”的思想。他认为“日新”就是日有所进,永不懈怠。门人问其具体表现,他认为“日新”体现在政治上,应该是让政府官员利施仁德,愿意推行合理合宜的治国方针和办法,并用名誉加以勉励,用善美加以引导,使每一位官员都身心快乐地工作,此之谓“为政日新”。(www.xing528.com)
对“日新”观念解释和弘扬最力者,当在宋代和明清之际。
北宋张载在其《正蒙·大易》中解释《易传》的“富有”和“日新”时说:“富有,广大不御之盛与!日新,悠久无疆之道与!富有者,大而无外也;日新者,久而无穷也。”这是从宇宙观角度对“富有”和“日新”的理解,认为宇宙包含之广大,囊括一切,没有边际。而“日新”则指宇宙万物变化恒久而无尽头。“富有”,似指宇宙空间(太虚即气,由太虚有天之名);“日新”,指宇宙万物的变化没有终结的时候,把“日新”上升到“悠久无疆之道”的高度(即“由气化有道之名”)。张载又说:“‘日新之谓盛德’,过而不有,凝滞于心,知之细也,非盛德日新。惟日新,是谓盛德。义理一贯,然后日新。”(《正蒙·大易》)这里的“知之细”和“凝滞于心”是对佛教的批评。他认为只有“日新”,才配得上“盛德”,且要“义理一贯”。这样的“日新”是指“人道”,即“天道日新”与“人道日新”的统一,才是对“日新”的全面理解。这是张载从《周易》出发讲“日新”。
南宋朱熹多从“人道”出发讲“日新”,其主要是通过对《礼记·大学》的解释来发挥“日新”思想。他解释《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说:“苟,诚也。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濯其旧染之汙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这里,朱熹认为“濯旧自新”不能间断,即是“日新”。
他在解释《大学》引《诗·大雅·文王》的“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说:“言周国虽旧,至于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使受天命也。”在朱熹看来,商汤、周文王之所以能善治国家,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便是能够“日新其德”。一个国家虽然历史悠久,具有丰厚的民族文化传统,但也必须日新其德,不能守旧,才能通过“惟新”而保有天命,跟上时代的发展。这里所谓“天命”,按今天的理解,应该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与历史的必然性,或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因为“天道”有如天下大势或时代潮流,它们也在“日新”。因此,人道的“日新”,正是顺应天道的“日新”。在朱熹看来。天道的“日新”即“新命”。从历史的角度说,“自后稷以来,千有余年,至于文王圣德日新,而民亦丕变,故天命之,以有天下”(《四书或问》)。文王之所以得天下,即在于文王能够“日新”,而百姓从之。这大概是因为百姓往往只看君主治国的效果和君主的表率作用,而天之所闻所见及治国成效的判断,都通过百姓的反应表现出来。此谓“民之视效在君,而天之视听在民”(《四书或问》)。这也就是说,“君德既新,则民德必新;民德既新,则天命之新亦不施日矣”(《四书或问》)。这里,朱熹强调的是君主“自新”,而至于“新民”,再至于“天命日新”。按朱熹的看法,如果用一公式来表达,即“君德日新—民德日新—天命日新”,此之谓“旧邦新命”的逻辑程序。
在中国文化中,对“日新”的理解,至明清之际又有新的认识,以王夫之为代表对“日新”说作了全面的阐释。如果说,朱熹的“日新”说,更侧重从道德修养角度阐释“日新”,而王夫之则从《周易》和《大学》双重源头上立说,详细论证天道之“日新”和人道之“日新”的统一关系,对宋明理学和心学在“日新”问题上都有所辩证地厘定。
王夫之在学脉上更倾向于张载。对此他专门著《张子正蒙注》以继其学,“日新”说也如是。张载以“富有者,大无外也;日新者,久无穷也”解释《周易》的“日新之谓盛德”。王夫之继此解释为“阴阳一太极之实体,唯其富有充满于虚空,故变化日新”(《张子正蒙注·太和》)。此之谓“有而富有,有而日新”。王夫之认为,宇宙万物变化日新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他说: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风同气,雷同声,月同魄,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视、听同喻,触、觉同知耳,皆以其德之不易者,类聚而化相符也。……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虽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待其消之已尽而已死,则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谓盛德。”(《船山全书·思问录内篇》)
自然界的万物都有日新之化的普遍性功能,不断地推陈出新,“推故而别致其新”。不仅自然界如此,人的身体也是如此。爪发肌肉皆“日生而旧者消”,人只见其外形不变,而不知其内质已迁,则疑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今兹之爪发为初生之爪发,“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船山全书·思问录内篇》)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胎孕,后以出生,形以日养,气以日滋,理以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船山全书·尚书引义·太甲二》)。人性是可变的,亦即是“日新”的。
王夫之的“日新”说综合并发展了《周易》与《大学》关于“日新”的理念,从自然界的“日新”,说到个体人的“日新”,再论及人性本质的“日新”。可以说王夫之建立起一套“日新”说的理论体系,是论证客观世界及人类社会“日新”的常则和规律性。特别是在社会政治方面,他强调“日新”是“王者出政敷治之所为”,故需王者首先要躬行“日新”,即“乃民不能新,非率之以新,未亦新也;民即欲新,非兴之以新,不即新也”(《船山全书·四书训义》)。所以要使民新,王者必先自新。这样才可以昭示臣民而为之作则。另外,“以其日新之盛德,移易天下之风俗”,使天下旧染之污,洗涤无余,使日新之流风,益加兴起,此王者自新之效也。故曰:
以立教之本言之,则汤之自新,所以为新民之原,未有上不躬行而下能效者也。自敷陈之道言之,则文之作新,遂至于新民之盛,未有教化不起而王道能兴者也。是故君子知民之治必原于己也,治民之至可通于天命也。……以国运兴废之原慎之于民之顺逆,其不容姑听百姓之为而遂于己明矣。姑自新之至,比如成汤与日无穷者而后教可成;新民之至,必如文王鼓舞不倦者,而后帝可配。(《船山全书·四书训义》)
由此可见,王夫之已看到整个社会之日新盛德之养成,一赖王者自新以率民新,二靠教化而起,达新民之盛。王夫之把“日新盛德”提升到“王道能兴”和“后帝可配”的高度,并把它看作是民心顺逆和国运兴衰的重要来源和根据,“日新”果有如此之弘力乎!
总之,中国文化如此重视“生生”和“日新”,其原因即在于:“生生”有生命延续不绝之义;“日新”有更化创新发展之德。“生生”是生命里旺盛和顽强的呈现;“日新”是创造力、创新力永不衰竭的源泉。“生生”是“日新”的基础,没有“生生”,“日新”将失去意义;“日新”是“生生”的动力,没有“日新”,“生生”将中途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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