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有多种表现。其中,“适变趋时”的生存智慧,在中国古人的生存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国古代思想家对于宇宙万物及社会、人生的认识,多是从事物运动、变化的角度开始的。在中国古人看来,宇宙中不存在任何绝对停滞不变的东西,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整个宇宙包括社会和人生,皆在大化流转之中,永不止步,永不停歇。面对无时而不动、无时而不移的浩瀚宇宙,人类应如何应对?古人有许多回答,简要地归结起来,可用一句话来表达,即“趋时适变”。不能适应变化就不能生存,不能与时迁移就不能发展。
古人对事物运动变化的认识,往往是从直观开始的,但在其“直观”的背后,却隐含着深刻的思考。《论语·子罕》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朱熹解释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朱熹还引程子曰:“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四书章句集注》)这里,朱熹、程颐的解释,只能看作是程、朱二人对事物运动变化的解释,但亦不违孔子的原意。孔子只是对眼前的河水不舍昼夜的奔流,所发出的“一去不复回”的感叹而已。但在这一感叹中,却蕴藏着如程、朱所说的“道体之本然”和“天德”对事物运动变化的义理反映。
孔子见河水奔流而言“逝”,恰老子亦谈“逝”。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章)这里的“大”,是老子形容道的广大无际,无所不包;“逝”,是指道的运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则伸展遥远,伸展遥远又返回本原。在老子看来,“宇宙乃是逝逝不已的无穷历程”(张岱年语)。
继孔老之后,庄子亦多言变。在庄子看来,不仅宇宙万物变化无穷,就人的形体说,也是千变万化的。“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庄子·大宗师》)“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就像阳光掠过空隙,既短暂,又忽然。万物蓬勃生长,又变化衰萎。已经变化而生,又变化而死。这对于那些有生命的东西来说,是悲哀的,但从道的角度看,这也都是自然的。他说:
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骠者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庄子·秋水》)
庄子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都不可避免地有生死的变化,因此不能以一时之所成而为可持。万物时而空虚,时而盈满,没有固定不变的形态。年岁不能存留,时光不可遏止。消灭、生长、充实、空虚,终结了又开始,开始了再终结。此即大道运行的方向,也即万物变化的道理。在庄子的眼里,万物的生长就好像骏马的奔驰,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没有一点时间不在迁移。但无论是怎样变化迁移,这皆是万物自身所固有的、人的主观意志改变不了的自然的变化。
先秦诸子之言变化,以成书于战国时代的《易传》为代表,比较全面地揭示了客观世界的变化与人类活动的关系。从思维方式的角度说,《易传》提出了“适变”与“趋时”的概念,表达了人类的思维和行为都必须认识和适应客观世界的变化,才能生存的道理。而这些道理,都是通过对《周易》古经的解释而展开的。[1]《易传》将《周易》的基本原理概括为“阴阳变易”。《系辞》反复说明圣人之作易也,“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分阴分阳,迭用柔刚”“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一阴一阳之谓道”等等。
在《易经》六十四卦的文字系统中,本无“阴阳”概念,春秋时人解易,亦未提出“阴阳”范畴,而至《易传》,则不仅提出“阴阳”概念,且阴与阳对称,以说明乾、坤两卦的性质,乾为纯阳,坤为纯阴,乾坤合和而生六十二卦,以此反映阴阳为天地万物产生的最基本要素,故《系辞下》引孔子的话说:“乾坤,其易之门户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辞》以阴阳说明乾坤的性质,并以此为《周易》“门户”(基础),进而对乾坤两卦的性质作具体的阐释,以说明乾坤(即阴阳)在《周易》中的地位。
到此,《易传》对《周易》基本原理的阐述并未停止,除“阴阳”之外,还须引出“变易”的内容。《系辞上》说:“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由此,“变易”成为《易传》讨论的主要课题。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刚柔相推,而生变化。
变化者,进退之象也。
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
天地变化,圣人效之。
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周易·系辞上》)
如果说,上述材料还体现在一般的叙述上,或以具体象征来说明“阴阳变易”原理的话,下面这条材料,可谓较为抽象的概括:
乾坤,其易之蕴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周易·系辞上》)
上述这段材料,对于我们探讨《周易》的“阴阳变易”原理十分紧要。因为历代学者,其中包括当代的一些易学研究者,对这段材料的理解,基本上都停留在文字表面。倘不知《周易》本为卜筮之书,故保留了原有的筮法语言,后来易学的义理学派借用或沿用了这些语言,故可谓用的是一套语言,而表达的却是两种思想。我们应该明确,在这段材料中,“乾坤”与“易”皆是双关语,乾坤既是卦名,又指代天地,同时也指代阴阳。“易”既是《周易》书名的简称,又是“变易”的意思。据此,我们可以把上一段文字作如下理解:(www.xing528.com)
阴阳(亦乾坤,亦天地),是天地万物变易的基础。阴阳存在,而变化即在其中。如果没有阴阳,变化也就失去了根基;如果没有变易,则阴阳也就不能存在。所以居于形体之上的叫作“道”,居于形体以下的叫作“器”。两者的作用,导致了事物交感化育而又互相裁节叫作“变”,根据变化推广行动叫作“通”,把这些道理交给百姓去运用叫作“事业”。
在《易传》作者看来,如果没有阴阳,则无法体现变易;如果没有变易,也就无所谓阴阳。也就是说,天下没有无变易的阴阳;反过来说也没有无阴阳的变易。变易,是阴阳的变易;阴阳,是变易的阴阳。这一阴阳变易的原理,即体现为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器。这实际上即是现代哲学所谓的“物质与运动”的关系。宋代张载《太和》中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故圣人以刚柔立本,乾坤息则无以见易。”张载此论,盖脱胎于易。
总之,“阴阳变易”原理,是《周易》的核心内容,其对形而上、形而下的道器之分,也主要是通过对乾坤两卦的解释而得,以阴阳互动说明六十四卦的形成,以阴阳变易说明卦爻变化,并且把阴阳互动法则称为形而上的“道”,进而把这一原理概括为“一阴一阳之谓道”。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周易·系辞上》)
“一阴一阳”即又阴又阳,有阴有阳。天地万物莫不受一阴一阳的支配,因此它是贯通天地万物的总原理、总规律。凡是继承这一法则原理的,便是完善的,凡是具备一阴一阳的,就具备或完成了自己的本性。可是一般人总是看不到阴阳变易的两个方面,往往割裂阴阳与变易的关系,因此不能完整地认识和运用这一基本原理,此即张载所谓“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是,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张载集·正蒙·太和》)。总之,将《周易》的基本原理概括为“一阴一阳之谓道”及其所包含的“阴阳变易”原理,对《周易》乃至中国文化有多重意义:
就《周易》的整个体系及筮法来说,找到了一个能够贯通始终的理论说明,甚至使《周易》的筮法乃至象数也具有了一定的说服力。这使《周易》所特有的符号系统和文字系统始终结合在一起,没有因为文字系统的发展而丢掉符号系统,也没有因为符号系统的过于灵活而废弃文字系统,从而使《周易》这部古老的经典文献,不仅完整地保存到现在,而且随着历史的演进,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因为就《周易》本身的卦画说,奇偶二数、阴阳二爻、乾坤两卦,都是一阴一阳(又阴又阳,有阴有阳)。就乾坤两卦以外的各卦说,皆离不开阴阳两爻,离开阴阳两爻则不能成卦。就六子卦说,震、坎、艮为阳卦,巽、离、兑为阴卦,相互对应,也是一阴一阳。就六十四卦说,由三十二个对立卦构成,两两对应,皆由阴阳对应而起,形成有机有序的整体结构。就卦爻变化说,老阴老阳互变,本卦与之卦互变。在一卦中,刚柔、上下、贞悔、内外,都体现为一阴一阳。因此,离开阴阳变易原理,就不会有六十四卦的结构,没有六十四卦的结构,《周易》也就不能成立。对此,《说卦》概括为“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分阴分阳,迭用刚柔,故《易》六位而成章”,此之谓也。
“一阴一阳之谓道”或“阴阳变易”原理,十分推崇“变易”,认为“变易”是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宇宙万物的基本法则。《易传》作者对这一法则,作了多方面的论述,十翼各篇几乎都涉及这一问题,其内容涉及筮法、自然现象和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乃对立中产生的变;“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乃行动中产生的变;“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天地变化,圣人效之”,此是自然现象中的变;“爻者,言乎变者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这是《周易》筮法中的变。总之,在《周易》作者看来,变是绝对的,而不变是相对的。
就理论思维说,《周易》的“阴阳变易”原理,是中国古代哲学在战国时代发展的高峰,其理论思维水平甚至超过老子,其意义是将西周末年的阴阳说,从对具体事物的论证,如自然界中寒暖二气的变化、太阳和月亮的中昃盈亏、万物的盈缩消长以及社会人事的吉凶、祸福等等,抽象为表述事物对应性范畴,并把这种对应性的相互依存和转化,概括为“阴阳变易”或“一阴一阳之谓道”,以此作为事物的本性及其变化的规律,对后世中国哲学及文化产生深远影响,历代学者都把《周易》看作是讲“变易”的学问。
魏晋时期的阮籍称:“《易》者何也?乃昔之玄真,往古之变经也。”(《通易论》),唐代孔颖达在其《周易正义序》中说:“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也。”宋代程颐也认为:“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二程集·程氏易传序》)南宋的杨万里,在他的《诚斋集·易传序》中亦称:“易者何也?易之书为言变也。易者圣人通变之书也。何谓变?盖阴阳太极之变也;五行,阴阳之变也;人与万物,五行之变也;万事与人,万物之变也。古初以至于今,万事之变未已也。其作也,一得一失;而其究也,一治一乱。圣人忧焉,幽观其变,湛思其通而逆其图,易之所以作也。”
可见周易是一部专言“变化”的经典,以启迪人们对事物的变化有适应的能力,这样才能趋吉避凶。因此,《周易》对宇宙、社会、人生充满变化的揭示,即为人们认识、理解和应对变化提供理论和行动的指导。由此提出“适变”与“趋时”两个重要概念。《系辞下》说:
《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这里,《周易》作者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尽管易道是对客观世界的正确反映(“易与天地准”),但客观世界的变化异常复杂,因此易道对它的反应也是屡屡的推变,以使主观符合客观。因此人们对易道的遵行也应采取灵活态度。这里所谓“典要”,当为典常纲要,是指经典的原则性、确定性。“不可为典要”即有“不可为教条”之义。因为事物的变化,可能随时随地的发生,故要因地、因时而制宜,“唯变所适”,即因变制宜,要根据随时发生的变化,采取应变的措施,这有如儒家所谓的常与变、经与权的关系。因为易道不断迁变流转,并不固定在某一处所、某一点上,这就是常中有变,变中有常,要全面把握二者的关系,做到常以处变,变不失常。“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适变”哲学是中华易学的精髓和灵魂,也是中国人最能适应变化的生存智慧。
除“唯变所适”这一重要观念外,《易传》还提出“趋时”的概念,以及由此发展出“与时偕行”的重要命题。
“趋时”的概念和“与时偕行”的命题,都是在《周易》筮法的占筮体例中产生的。《易传》认为,卦爻象、卦爻辞之吉凶,因所处时机不同而表现出差异。如某一卦、某一爻,既居中位,又为相应,同时又得位,又承乘相顺(居中、相应、得位,承乘相顺,是《周易》占筮体例中四项得吉的标准),却不一定得吉,反之也不一定得凶,这里便有一个更重要的条件,即“时”的问题。
按着《易传》的看法,人类对“变”的理解和应对,有一个内在的逻辑顺序或发展过程:“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周易·系辞上》)《易传》认为,事物发展到穷尽的时候,必然会发生变化。因此“变通”的前提是“穷”,即“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系辞下》)。故“变通”,既是客观事物本身发展的趋势,也是反映到人的头脑中并可付诸于实际行动“变通”。[2]但变通不是人主观随意的变通,因客观事物本身的“变”和“通”并不是没有条件的,这个条件便是“时”。即《系辞下》所谓的“变通者,趋时者也”。王弼即认为“卦以存时,爻以示变”(《周易略例·明爻通变》),“夫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者也”,“吉凶有时,不可犯也;动静有适,不可过也。犯时之忌,罪不在大;失其所适,过不在深”(《周易略则·明卦适变通爻》)。意谓只要犯时,失宜,就要遭到凶咎,而并不在于罪过之深之大。
《周易》中“时”的观念,对中国哲学发生极为深远的影响。根据“趋时”说,《周易》六十四卦的筮法体例,没有绝对的休与咎、吉与凶、是与非,一切都以时间、条件为转移,此即所谓“变动以利言,吉凶以情迁”(《系辞下》)。《周易》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可谓一卦一时,一爻一时,没有超越时间、条件、绝对凝固不变的东西。其主旨即是要求人们要按时而动,所谓“成天而时行”(《周易·坤·文言》)、“君子以治历明时”(《周易·革·象》)等等。由此,《易传》提出“与时偕行”的命题:“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周易·损·彖》)。离开对经文的具体解释,可以更好的理解“与时偕行”的抽象意义。可以说,这一个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命题,其正解,当在《周易·艮·彖》:“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这是说,人的行为不能离开“时”,无论是行止、出处、动静等等皆不能失时。得时则吉,失时则凶,故须“与时偕行”,前面的道路就会一片光明。
李白诗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西晋玄学家郭象亦言:“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此皆有“适变趋时”之义。在当今世界,人类面对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更需要发挥“适变趋时”的生存智慧,在世变之急中立定脚跟“与时偕行”,去寻求更大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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