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美善统一的价值观,往往把人的审美情趣转移到个人对自我道德精神的修养上去,具有浓厚的伦理政治色彩。而道家,尤以庄子为代表的审美价值观却冲破了儒家的价值系统,在社会的政治、道德之外力图超脱美丑、善恶、生死、是非的种种对立,从而建构起“自然观照,物我合一”的审美价值系统。
儒家对人世的关怀转变为道家对人世的怠倦,这转化的契机是很复杂的,除了思想史、哲学史、经济史及政治史所阐述的原因外,中国艺术自身发展的历史亦可以佐证这种转化。儒家“为人生而艺术”的精神,亦可以理解为融艺术于人生。所谓“寻孔颜乐处”之“乐”,即含纳孔颜之仁,而这种“孔颜乐处”之仁虽体现了儒家的审美艺术精神,但并非能够为一般人所了解和体会,这样便又可能在政治上或道德上限制了艺术的发展。尤其在先秦时代,儒家思想受到了墨、道、法三家的夹击。墨家与法家从功利的立场看待艺术,要么完全否定艺术,要么就把它直接纳入政治轨道,否认艺术有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只有道家在批评仁义礼法的过程中,把目光转向对自然的关切,从而使艺术重新得到生机,一直影响了整个中国历史上的艺术传统,这是当时道家所不曾预料的。李泽厚先生在其《美的历程》中也谈到这种转化,“千秋永在的山水高于转瞬即逝的人世豪华,顺应自然胜过人工造作,丘园泉石长久于院落笙歌”。道家的庄子正是在这种人世与自然、有限与无限、短促与永恒的鲜明对照中,选择并归依于自然的怀抱,确立了“观照自然”“物我合一”的审美价值系统。
最能反映庄子上述审美价值观的莫过他的《逍遥游》《秋水》《知北游》等名篇。他通过对大海与天地无限广阔的描写,使审美对象——无限广大的自然客体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不得不使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米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不仅人如此,“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蚁穴或酒杯的空虚处——作者自注)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庄子·秋水》)在如此广漠无垠的自然宇宙中,“五帝之所运,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简直是“蔑有蔑无也”(《庄子·秋水》)。因此,只有忘掉自己渺小的现实存在,忘掉一切感受、计虑、利害、得失、是非、生死、福祸、寿夭,才有可能与万物一体而遨游天地,使自己渺小的个体融合到“天地之大美”之中,才能得到审美的愉悦。(www.xing528.com)
这种“天地之大美”是庄子心目中的“真美”“纯美”。它排除了儒家在审美中对善的要求,也排除了在审美中的是非追求。它要求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自然冥合,并辟除功利的意欲,脱却胸中的尘俗,与物为一,物我一体。在无限与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任何人事的筹措、利欲的经营、是非的争论、荣辱的挂牵统统显得黯然失色。这种“观照自然”“物我一体”的审美价值观给中国艺术的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六朝以后,中国的文学、诗歌、绘画最受其影响,几乎都以自然为主题,贯穿“物我一体”的高远意境。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著名田园诗句,可以说是这种审美价值的最高体现。此外,梅、兰、竹、菊、鹏、雕、鹰、燕、草、木、霜、雪、高山、流水等一切自然物均跃然纸上,成为艺术家的重要题材。“明月照积雪”“大江日月流”“澄江静如练”“玉绳低建章”“池塘生春草”“秋菊有佳色”等等,“俱千古奇语,不必有所附丽”(《画禅室随笔》)。顾恺之有《鹅鹄图》《笋图》《鸷鸟图》等名作,都是独立的花鸟画。甚至一块石、一株草、一棵藤、一抹淡云、一缕青烟、一座古桥都成为立轴的好材料。可以说,中国画自六朝以来均以“自然”为主要题材,以物为点景。尤其在山水画中,间或在溪畔或桥上描一人物,这只是点缀而已,其目的在描写广大无限的自然风景。这与西方以“人物”为主要题材,以“自然”为点景恰成鲜明对照。西方绘画艺术从古希腊时代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没有一幅不以人物为主题,间或在人物背后描一点树木果物,亦不过点缀而已。中国艺术,无论诗、词、赋、画,题材如此广泛,这应该都是“自然观照”的结果。
清代花鸟画大师恽南田(名寿平,字正叔,号南田)在谈到自然观照与艺术心境时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向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又说:“秋夜横坐天际,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非我有。身如枯枝,迎风萧聊,随意点墨,岂所谓‘此中有真意’者非邪?”(《瓯香馆画·跋》)此处所谓“总非人间所有”“都非我有”与上述董其昌的“不必有所附丽”,都强调艺术创作要排除功利、伦常、政治等是非观念,这样才能创作出真、美的艺术品,表现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不仅对艺术的创作是如此,对艺术的欣赏也是如此。中国传统的审美价值观推崇所谓“妙赏”“玄心”。所谓“妙赏”,就是对美的深切感受。观照自然所得之美是“纯美”“纯艺术”,因此对这种美的感受也必是纯艺术的。《世说新语·任诞》讲了一个很典型的例子:“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诸下,闻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王徽之与桓伊都可以说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们的目的都在于艺术,并不在于人。为艺术的目的既已达到,所以两个人亦无须交言。”[12]又据《晋书》载,王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忽忆戴逵(字安道),便夜乘小舟往诣,经宿乃至,然“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耶!”(《晋书·王徽之传》)这则故事亦可反映在道家影响下的艺术心境,都是“不必有所附丽”的。倘若有所附丽,则必萦怀于人事,而减低艺术的纯美价值,亦冲淡主体的审美情趣。究其原因,实在是观照自然的结果,亦是“得意忘言”的艺术境界,此即“不交一言,心领神会”“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谓。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