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泰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荆楚人物，粲若星汉。余素来仰慕先贤今杰，不时蒐集其嘉言懿行。何以撰述？唯有新语。《世说新语》乃绘状魏晋之世文人风度、体现彼一时代特征之笔记文集，堪领吾华古代志人小说杰出代表之称。其对后世文学创作及士人精神诸端影响至巨，传播甚广，延誉不绝。余故取之为载体，以彰鄂地风流。平日随读随记，不复诠次，殊以《湖北新语》名之。
一 杜于皇，名濬，黄冈人，性孤傲，好诋诃俗人，间亦自谑。或问杜之贫状，彼曰：“往日之穷，以不举火为奇；近日之穷，以举火为奇。”其雅谑之风当可想见矣。案：况周颐《蕙风簃小品》称杜尚有《变雅堂集》等著。
二 书家黄亮系曾农髯弟子，亮尝书一联：“烟锁池塘柳，茶烹凿壁泉。”因属对工巧，为海上闻人郑逸梅所引称。
三 沈寐叟逆旅武昌，书帖被窃数十种。此前寓宣南珠巢街，所藏善本亦曾失窃甚伙。
四 宁太一陷武昌狱，刘约真往探之。宁氏相约曰：“倘共和底定，余命犹存，当与君卜居万山中，力耕自给，不与世竞荣利。”
五 刘少岩，浙江嘉兴人氏，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抗战前任汉口既济水电公司总经理。是后为沪上寓公，以收藏书画自遣，影印本《寒云日记》即出其手。一九四四年下世。
六 陈蓝洲，叔通之父也。客汉川，行吟金家桥畔，见银杏双株，秋容可喜，遂憩坐其下。儿童有来观者，陈问：“你们见过这树开花吗？”一儿答道：“白果开花人不知。”陈氏讶其恰为七言句，即续以“白果开花人不知，村儿天籁即成诗”。白果，银杏俗称也。
七 杨君谋肄业吴中东吴大学。时鄂省水灾，为赈灾演剧，君谋饰一为富不仁之银行经理，被人手刃。不意饰刺客者一失手，弄假成真，竟致殒命。君谋兄杨千里，尝与宋教仁共事《民立报》。宋哭彼弟君谋，挽联有云：“思天下有溺者；非正命而死之。”
八 清咸丰朝之范鸣琼，湖北人，入张之洞幕，任会试房师。咸丰帝以其音迹近万民穷，令改名，遂易为范鸣龢。
九 吾华留学美国之第一人为容闳，字纯甫，广东香山人；容设保国会，张之洞捕之。我国留学日本第一人为戢翼翚，字元丞，湖北房山人；戢创《国民报》，张之洞护之。
十 史东山在武昌一机关任值日官时，其值日记录备载甚详，常有：“客进”“客问”“客退”；又称：“勤务兵谈笑”“电话开关坏了”云云。如是不无幽默之琐屑记录，占去诸多篇页。
十一 昌明方丈于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解析入木，人称鸿儒。佛学经典烂熟于心，讲经说法，博大精深；传戒布道，满腹经纶。喜诵古典诗词，说话诙谐妙趣。全国佛教界公认彼为十大高僧之一者。
十二 一九三三年七月，徐迟于报考燕大时，受施蛰存荐引，同诣商务印书局外文部看书，并买下美国《林德赛诗选集》，遂被吸引，尤以其中《圣达飞的旅程》为最。比返燕京，旋开译笔，后是译发表于沪上《现代》杂志。较之创作处女篇之揭载，译品仅后一年。徐氏译著计有《瓦尔登湖》等十四部，而奉译事，则自十九岁始。
十三 或问百岁辛亥老人喻育之长寿秘辛，彼称：“我一不会武术，二不会气功，主要是靠精神乐观，心胸开朗，无所愁，无所虑。”公向日饮馔，无非米饭及蔬菜、豆腐之属，鲜食荤腥。再则，其最嗜者乃翰墨临池，书画并作。
十四 唐人陆羽，被誉为茶仙、茶圣、茶神。其竟陵故里茶馆张联云：“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杯酒来。”关乎民生，茶与酒当在伯仲之间。
十五 冯玉祥自南京移防来汉，一九三八年在其武昌家中辟一图书室，所上架者，系来时装载之一火车皮并七木船图籍。冯一般不之外人借阅，但对老舍则例外，允其在图书馆内读写。
十六 章太炎癸卯年（1904 年）于《顺天时报》登报征婚，其条件有五：一以湖北女子为限；二要文理通顺，作短篇文字；三要大家闺秀；四要出身于学校，双方平等自由，互相尊敬，保持美德；五不缠足。丈夫死后，可以再嫁，夫妇不和，可以离婚。此广告既出，国内诸报纷纷据以改编为新闻转载。有日本学者称之为有史以来，登报征婚之滥觞。
十七 抗战间，冯玉祥在汉开办图书印刷社，社名取乎“三户”。其出典有二：一则采自《史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则采自陆游《剑南诗稿》：“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十八 张之洞总督湖广时，论诗云：洞庭南北，仅两诗人，一是王闿运，一是樊增祥。王长于五言，樊专美近体。
十九 值张之洞七十寿诞之顷，樊增祥拟二千余言作祝词，自陕西用电报排日拍发至武昌为贺。
二十 朱光潜执教武汉大学时，尝译康德哲学著作。除亲持英文本、法文本参核校对外，犹请一娴于德语之教授，以德文另行审校一过，方才付诸梓行。
二十一 某年，为迎全国书市举于汉上，鄂省出版社遍征广告词。程世德率以“极目楚天书”夺得词魁。是语典出毛泽东主席《水调歌头·游泳》：“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从“舒”到“书”，看似平易，实则落想天外；一字之挪，万千书业气象。余与同仁莫不拜服也。
二十二 谢冰莹《从军日记》于武汉《中央日报》发表时，谭延闿驰函问询主编孙伏园：“谢君不知是男性还是女性？”坊间传言：谢冰莹乃谢冰心另一笔名；也有一说是冰心之妹。实则谢冰莹为知著中国现代文学史之女兵作家，与冰心血缘无涉，后萍寄海外矣。
二十三 陈模随团赴武汉慰问台儿庄战役之伤员，获闻战果甚丰，遂撰成万余言小说《台儿庄的小战士》，为《战地文化小丛书》所嘉纳。是岁陈郎年方十五。
二十四 老舍书一条幅，以贻汉藏教理院太虚法师。诗云：“大雨冼星海，长虹万籁天，冰莹成舍我，碧野林风眠。”诗后附言：“三十年四月，集当代艺术家笔名成小诗。大雨诗人孙大雨，冼君音乐家，长虹、冰莹、成舍我、碧野均写家，万籁天剧导家，林风眠画家，写奉太虚法师教正。”其中碧野与水投缘，共和国成立后落户千湖之乡荆楚大地，所著汩汩然。
二十五 徐天闵讲授武大古今诗选课时，喜作雅谑语。一日论及曹操其人其作，乃称：“无怪今人之爱讨小便宜了，操云：‘生子当如孙仲谋’，曹操还讨孙权的便宜呢！”讲到王粲，又道：“王粲长相很丑，可是名粲，那只好顾影自怜了。”
二十六 朱光潜在武大教英语，每日打铃前必先抵教室，继则必定杜门。故学生亦纷纷争先进入教室矣。(www.xing528.com)
二十七 抗战间，武大方壮猷教授倡议重修《宋史》，以固国本。未详史界之回应若何。
二十八 恽代英就读于湖北中华大学时，即为学校学报《光华学报》主编。仅数期，辄刊稿二十余篇，所涉饶有哲学、经济、修身、社会等域，文体则为文论及译品。
二十九 黄侃于武昌讲授《说文》《尔雅》，对书中每一文字、名物，俱能分别报出其所在之卷数、页码，甚而细至某页某行第几字，皆可准确指出云。
三十 熊十力博识强记。某次，公将一册账簿通览一过后，即行撕毁。然后，彼凭记忆重写一通，经检视，无分文差池。
三十一 抗战中，张难先于荆楚乡间自办“耻庐成人识字班”。在其称为“开学典礼”之“恳亲会”上，率以自制楠木宝剑，手之舞之，权为学生助兴。彼云：“大胆舞剑，细心抚琴。”犹言：做人要有胆识。没有胆识的人，是无用之人。
三十二 聂绀弩编《中华日报》副刊《动向》时，曾告知鲁迅：对鲁不足千字之文，稿费标准酌为每篇三元。按：一般乃千字一元。鲁迅侃道：“那我以后给你的文章，要越来越短了！”
三十三 曹禺少有天才，所咏“大雪纷纷下，穷人归无家”，为十龄之作，庶几可与杜甫、骆宾王少作相颉颃。
三十四 一九四一年，艾思奇名著《大众哲学》行世。闻一多耽读之，助教何善周诧相问：“闻先生，你看这书做什么？这是一本入门书。”闻公庄肃道：“入门书？在这方面我还是个小学生，我得从入门书看起。”
三十五 汉末王粲《登楼赋》注文因版本而异。考斯楼也，一说为富阳城楼，一说在襄阳或江陵。吴梅根据赋中“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句，以为所示地址应为湖北当阳。据称，此说或许更为接近文本所指。
三十六 熊十力之《新唯识论》完稿后，问序于马一浮。此前，马、熊二人本不相识，且马素不轻易为人作序。然收读熊稿后，甚为钦服，所下考语云：“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下，囊括古今，平章华梵。”遂欣然有序。二人遂以文会友，其谊日厚。
三十七 孙中山病逝后，黄侃曾送挽联，为五五七式，联云：“洪以甲子灭，公于乙丑卒，六十年间成败异；生袭中山名，死傍孝陵葬，一匡天下古今同。”其崇仰如此。
三十八 抗战间，重庆流行一首五绝诗：“胡风沙千里，凌鹤张天翼，白薇何其芳，丽尼顾而已。”所集乃现代文化人名，通篇谐趣天然，流利上口，传出自吴组缃手笔。诗中胡风、丽尼系鄂人。
三十九 一九〇七年，日本东京发生中国留学生学潮。马相伯奉命往抚之。彼于演说中对青年以“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相号召，是语获致湖广总督张之洞称赏，并誉马为“中国第一名演说家”云。
四十 某次，黄侃应请为人撰作碑文，以五日为期。然至第四日犹未动笔。届第五日，人立等。侃方研墨铺纸，吩咐为之打格。俟格打好，侃援笔挥洒，正文带款，刚好书至最后一格，未爽毫厘，饶天作之合。
四十一 黄侃治学，常称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又审诸初学者之病有四：急于求解；急于著书；不能阙疑；不能服善。
四十二 上世纪五十年代，聂绀弩赴苏北调查施耐庵其人其事，所裒资料甚饶。时隔三十年，所见则幡然有变，因称：所有关于施耐庵参加张士诚起义等传说，全系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连施耐庵的影子亦不曾有过。
四十三《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为英人呤唎原著。书中关涉中国之典章及人名、地名，特别是有关太平天国文书、典章之特定文体及避讳等，回译尤难。王元化谐乃父维周公通力该译事。所据虽无有关档案文书可供参稽，然则王氏父子排日以十小时以上之工作强度，耗时一年，终于译讫并付梓。
四十四 闻一多任教西南联大时，教导学生：“书要读懂，先求不懂。”意即先找出难点、疑点、不懂之处，经由努力，而后或可曲径通幽耳。
四十五 李四光尝膺主考。作为试题者，往往是石块若干，乃命学生写描述答案。
四十六 夏衍备极推许聂绀弩杂文，尝称鲁迅之后，中国杂文以聂为第一人。
四十七 余上沅主持国立戏剧学校，迨届满十周年时，全体教职员赠联致意云：“戏剧树典型，端赖十年教训；桃李满天下，只余两袖清风。”盖嵌切其事其人也。
四十八 长篇历史小说《新战争与和平》，乃李尔重自七十至八十岁间，以十年之力著成，达五百万言。为写此书，尔重潜心研究《孙子兵法》，至于中、日各种专门史，甚至日本国其传统习俗，靡不了然在胸，以至创作中呼之即来，驱遣自如。
四十九 黎元洪就任副总统之初，命由饶汉祥起草通电，内有“元洪备位储贰”云云，章太炎读后大笑道：“不好了，黎元洪要篡袁克文位了！”即讥该文牍不伦不类者是，盖克文乃总统袁世凯之长子也。
五十 王亚南早年赴欧留学，所乘客轮，遭遇海上巨浪，旅客靡不心惊胆颤；惟亚南有请服务员将其绑于圆柱上，然后便聚精会神耽读如常，观者咸表惊异。
五十一
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相偕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尝于珞珈山寓所，即今武大一区廿七号合影一帧，时维一九三八年。
（作者单位：长江文艺出版社）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