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日记专号，盛载山东文学家的传世之作

黄成勇

山东自牧先生与二三友人，多年力倡日记写作，并办有《日记杂志》，于近现代乃至当代文史资料，积累丰厚，斐然有成，影响甚巨。本月颁赠我两期杂志新刊，展读之下，不免对日记价值和意义有新的认知。其一册（第六十九期），封二简介已故作家李心田，刊为《日记杂志》题词一帧：“日记是流水账，这条河流里漂泊着记事人的生命流程。”封底一角，仿瓦当篆印之下，列四句话：“日记是成长的履历，日记是心灵的栖息，日记是时代的缩影，日记是历史的见证。”又一册（第七十期），竟然是《李广田日记》专号，让我更加兴奋。李广田有十部日记，后来被抄没，已致散失不全。这里收入《出鲁记》《杖履所及》两部，约十万字，百分之九十的内容，记录在湖北郧阳生活情形，正是“时代的缩影”“历史的见证”。

李广田，山东邹平县人，生于1906 年，是五四精神感召下崛起的诗人、作家。1937 年前，已出版诗集《汉园集》（与卞之琳、何其芳合著），创作、出版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抗日战争爆发时，在山东省立一中教书。济南沦陷后，先移泰安，再随学校建制带学生流亡湖北郧阳，办学半年后，再徒步两月，沿汉水流域入川至德阳罗江，后入西南联大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1968 年被迫害致死。

李广田满怀“救亡图存”热忱、对学生负责的精神，抛下待产的妻子，踏上南迁的道路。沿途教师办抗日画展，学生演抗日街头剧，情绪热烈高涨。后来师生组织了“狂飙剧团”，李广田积极参与此类活动，除为剧团取名“狂飙”外，也常为学生找演出剧本。如1938 年四月十二日记：“早，为学生选剧本二，《打鬼子去》与《民族公敌》。情节简单，易于演出。”十三日记：“下午课后，为学生改壁报稿，为田生改剧。晚，看学生演《盲哑恨》，只有一天时间，已排得很熟练，甚可喜。”后来学生共组织五个社团，除“狂飙”演剧并办刊外，还有“紫塞”“嘉树”“星火”“黑白”等，出壁报和油印小刊。李广田审稿、改稿，并借以辅导作文。此类记载，比比皆是。对抗日战争，他怀抱必胜的信念。五月二十九日记：“许多人以为将来只有回家一途，我则以为不然。自己的家乡变成伪满一般是可能的，试想，我们这样人放在里边能有什么作用？而意志薄弱的人又难免为敌人利用，不回去，非至战胜不归。”当日并有“发逸信，告以可先与亚冰联系，预备结伴出来”。“逸”指的是李广田夫人王兰馨。十一月十日记：“宗文自武当山归来，曰‘登武当山而益坚抗战必胜之信心。’问其所以，则曰：‘目回望，遍中原皆山也。’”

周作人附敌，李广田日记有载。五月九日，“早读《扫荡报》，见武汉文协讨伐周作人电，言周及钱稻孙在北平参加日本所召开某种文化集会，且东京《朝日新闻》有照片可证，显系附逆行为等等。五月十日又记：“新华日报亦载周作人事，且有‘小评’专论。”李广田与周作人有旧谊，《画廊集》序言为周所作。其他举凡相关战事、国际关系，但涉抗日，莫不关心。于世风民情，以作家敏锐，也多记录。如五月十七日，其时尚在河南淅川为入郧备装，“在小馆吃饭，忽闻空中有儿童呼曰‘打倒小日本……’仰视之，乃邻居楼上有两小儿，伏窗口向吾辈笑之，已而又唱打倒日本歌”。五月二十四日，已至郧阳古城，此日与同事逛城外市集，颇见繁盛，有书报社多家，民教馆阅览室亦多书报，且有民众夜学和江公小学。日记中感叹：“我们误认为此城无文化，是错了。而且这里同样也弥漫着抗战空气。在澡堂中听搓背小僮唱救亡歌曲，在城外听到劳工唱工人救亡歌，这使我惊喜。”又五月二十八日记：“晚饭后，登土岗，见一青年，着童军装，或系郧中学生，立远远一高岗上向苍茫之暮色作讲演，但见其动作姿态，声可闻而不辨其旨。久之，始去。——时代的青年，觉得可喜。”

把民族解放的时代旋律，融入别开生面的国文教学。无教材、无课本，李广田凭借订阅期刊和借阅图书，结合现实生活教授学生。五月二十七日，抵郧阳第五天，记有：“早饭后，子中拟过汉江之作画，我到邮局发给生活书店及杂志公司挂号信，订阅《七月》《抗战文艺》三日刊，《战地》《文艺阵地》四种刊物……又至书报流通社买刊物数种。”次日记：“自今日起，订《大公报》，交洋一元。”多次到民教馆借书细读并充教资，检日记可知，出鲁后读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班台莱耶夫《文件》、购有廉臣《随军西征记》《少年先锋》第四期，《日本间谍》《什么是列宁主义》《列宁的故事》等。入郧后，除前述所订报刊外，订、购、借读图书多种，如李昂吉叶夫《政治经济学讲话》《魏晋诗歌概论》，刘海粟译《现代绘画概论》《庚子山集》，《四书》《五经》《我的丈夫郭沫若》，《左传》，李白诗及《白香山集》，《文艺阵地》第三期，德永直《通俗辩证法读本》，《高尔基论文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众哲学》，苏、辛词，《战国策》《古诗源》《突击队》，石川达三《活着的兵队》，曾毅著《中国文学史》，章太炎《国学概论》，丁丁编《文学革命论》，普列汉诺夫《社会科学的基本问题》，林惠祥著《文化人类学》，亨利·柯饶著、吴觉先译《经济通史》，《费尔巴哈论》，陈柱《中国散文史》，《铁流》，泽田总原著、王鹤仪编译《中国韵文史》等等，杜诗也是常置手边吟诵。阅读量如此之大，内容如此丰富，充分证明李广田是一位极负责任的教师。而教学方法，尤重联系实际，因地、因时制宜，独出机杼。如七月七日记：“今天为抗建纪念日……上午，读《左传》，找教授材料。拟讲重耳遍历诸侯，取其为流亡也。”日记中录有几次备课提纲，可见材料宏富，旁征博引，推衍观念，独树一帜。如诗人也是人，无所谓天才，努力即天才。又如人才是“世间的，人世的，必须深入社会，了解社会，爱人类，参加一切实际生活，方得充实自己——出污泥则不染”。他尤擅教学联系实际，以此激发学生追求进步，追求革命，生产杰作。如六月二十八日为次日讲课所备大纲，写有杰作的“现时的准备工作：a.最好能实际参加抗战工作。b.其次为多方搜集材料，观察事实。c.（我们的流亡生活）。”他预测将来可以产生杰作的作家是：“a.青年记者。b,西北青年。c.其它新人。”这里的“西北青年”，《日记杂志》注“特指延安解放区的青年”。下文的“西北”也均指延安。他给学生讲授刊于《七月》的s.m（即阿垅）的《闸北打了起来》，“以为这是抗战以来我读到的第一篇好文章”。通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于七月二十二日作了教案，据《日记杂志》注：“作者看了这本书，曾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书的内容，并朗读其中精彩的章节，对学生们鼓舞极大。”又，十一月十日记：“下午为学生朗读李辉英《大别山》，近来朗读数次，均甚成功。”李广田经常以论述加朗读的方式讲授进步作品，且不断推展，使学生深受精神感染，影响之大，终于在罗江引起重庆国民党特务注意，准备逮捕，有同学报信，及时出走，才避开一次牢狱之灾。在昆明西南联大，被列入继李公朴、闻一多之后的第二批暗杀名单。这也促使他最终成为革命者，于1948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与李广田等进步教师的行为相反，国立郧阳中学有些教师置学生不顾，终日无所事事，且沾染吃喝嫖赌习气，影响很坏，以致学生集体请愿，促请老师上课。李广田后来成为广受学生爱戴、崇敬的老师，继而成为极具影响力的教育家，当然渊源有自。在《出鲁记》《杖履所及》中，有不少记载，可以见出端倪。

六月二十九日记：“青年学生实单纯而诚朴的，他们的可爱，也就是他们的可怜，他们受了欺骗也不知道，他们受了蹂躏也不知道，在一切无头绪中，还只是问几时上课，现在算是上课了，也许他们已是很满意了吧。哀哉，青年！”

七月十四日，记在校遇学生黄得信，黄始为学校司号小工友，后转为学生，李广田“问以功课如何，答以一切均可，唯英文从未学过，稍差也。乃告以我于课外补习，有问题时可随便问诸位先生”。与具体学生多有交集，自己体弱多病，常探视生病学生，且以校方数月欠供、克扣之薪，经常资助困难学生，并为去延安学生资助路费，日记中屡见不鲜。如初中学生“岱年出院，疾已大愈，又与洋二元（前已与四元）”。又如：“学生俞新民、刘振瀛等拟去西北，助路费五元。”不胜枚举。

七月十七日记：“今日早饭时所见，学生在饭桌上写诗云：‘此是饭桌亦课桌，老师吃肉又吃馍。学生口无染指福，却是衣服沾油多。’盖饭厅兼课堂也。

学生又举办了‘抗战漫画’，颇多杰作，又办了‘简明新闻’，每日公布广播新闻。

大人应当学孩子，孩子们太可爱了！”

七月十九日记：“晚饭后开会，讨论初三毕业考试问题。考什么？流亡以来正式上课才两礼拜！正式上课？我不知其他，我的国文课只能用一点钟的工夫抄授一首旧诗或一段古文！没有课本，又没有讲义，又没有其他材料可以讲给学生！为什么又必须用考试把学生笼住？任他们去吧，这时候，外边的教育是更切实有用的！我羞于这种教育，这是我心里的意见，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只拟定了一个国文试题是：‘流亡生活中最艰苦的一段。’”

七月二十七日记：“阅完试卷，颇有几篇好文章。青年们从哪里得来的教养？从课堂？从教员？我以为都不完全是！”(www.xing528.com)

八月九日晚与几位同事月下闲谈，痛陈学校不良风气，“觉得完全绝望”，“先生可杀，学生可爱！是的，在无教养中，学生们自己教养自己，他们的活动是多方面的，是勇敢而热心的”。

十月十八日记：“只有我自己承认，我是从青年中吸取教养的。”

十月二十七日记：“青年！——这时代的青年，在自己教育中急速地成长起来了。这时代的成年人，且不说老年人（周作人等）不能领导青年人已经是可耻的事，不了解青年，甚至于予以中伤的，才更是卑劣的！青年人是幼稚的，也许，然而幼稚不是病，糊涂才是死症。何况年轻人并不一定比他们的先生更幼稚！这时代的年轻人有两种表现，时常为先生们所恼怒：一即急于分清仇与友，其实说的正确些，是要找出是与非；一即急于把新理论、新方法应用到实践上，因为不如此，他们总是不放心的——这正是青年人之所以为青年处，这个可喜！”

日记中多次写到随学校流浪的九岁孤儿、教徒胡保罗。李广田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极具慈父温情，慈爱又悲悯。“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既招之来，始知其手是在河中摸石时为石物所伤，破寸许，痛甚，亦惟含泪，不出声。衍梁拿出绷带及红药包敷之，乃相与坐谈。……问其将来何为？则曰将当兵，当兵何为，曰打日本，戒赌戒烟。……问你为何打日本？曰日本可恨……”（四月三十日）“晚饭后，叫胡保罗来演讲，唱救亡歌，祈祷，并唱圣诗。圣诗不可解，余以其为胡诌，询之，云是拉丁文。……暴虐狂，为什么一般人对胡保罗苦打呢？我很不平。”（五月一日）“我们同这个九岁小流浪孩有了感情了。”（五月二日）“今天傍晚，胡保罗又来，著长衫，戴黑军帽，甚神气。云自关帝庙学校来，作数次演讲，得饱食鱼肉，且得大铜子七枚。我们又叫他演讲，众赞其已大有进步，姿态声调，均甚佳妙。惟言辞太差，拟代编一词以教之。（后来果然在六月一日，李广田教他怎样演讲——笔者注）”（五月六日）“下午，胡保罗随第五大队至，穿绿制服，着草鞋，荷大竹竿，杆上有干粮包。见各先生，行敬礼。……歌呼窜跳，甚活跃，行六百里路，腿上为石所破，血迹显然，然而毫无倦容。”（五月二十五日）“与保罗同去洗脸。”（五月三十一日）六月一日这天，是《杖履所及》开篇，日记专写胡保罗，神形生动，如在眼前，约一千多字。李广田深自忧虑：“……我们不能推测保罗这棵苗子能长成什么枝叶，结出什么果实。他会好，他更会坏。他需要教育，但他需要的是另一种教育。”此后胡保罗在学校就读，常参加剧社演出，种种形迹，仍在李广田温柔视线里，直到“从黑暗中走开”。

入郧前，荷泽中学船队自老河口逆汉江而上，来郧并校，因水大浪急，也因校方毫无经验，措置失当，致船失控而覆，二十二名女生和教师家眷溺水而亡。愤懑与哀矜，一直充塞李广田心头，“最难晴朗的是我的眼睛”。来郧后，官商、校商勾结，贪污腐化，又有托派分子渗透，挑拨滋事，学生分化，秩序崩坏，使李广田深感失望。十一月十五日记：“走？”“到哪里去呢？”“到黑暗中去，去发掘更多的黑暗，去和黑暗作更大的斗争！或者到光明处去，去学习战斗的方法，预备和黑暗作更大的斗争！！”终于在十二月一日，与原山东省立一中校长孙东生等十多位老师一起，带三百余学生出走郧阳，落脚在德阳罗江。此时的罗江，风气开明，有“小延安”之称。

李广田体弱多病，又兼多所牵挂，在郧阳夜频有梦，日记中多有记载。但当时怎样做梦也无法梦到时隔八十又一年，有一个郧阳人，以摘抄日记的方式，来考索他的精神和品德吧。

附记：

《日记杂志》据手稿整理《出鲁记》和《杖履所及》，颇见功力，尤以考证所涉人名事迹为大不易。据注释可知，仅在郧阳，李广田亲自授课的王振华，后来牺牲在重庆渣滓洞集中营；刘桂华牺牲在淮海战役蚌埠战场；侯金镜后来成为文艺理论家，曾任《文艺报》副主编。日记中不曾记名的还有多人，后来成为著名记者、编辑、作家、教授。如从郧阳跟随李广田徒步西迁、先后到达罗江的杨镇畿（杨竹剑、朱健），后来成为著名“七月派”诗人。

二十多年前，笔者为寻证“七月派”诗人朱健的足迹，意外发现李广田这一段流亡经历。故今于《日记杂志》所录《出鲁记》《杖履所及》，并非初读，而是重温。当年借出差之机，曾往昆明莲池凭吊，又作文抒发感慨，不意被李广田女儿李岫老师见到，在《岁月·命运·人——李广田传》中有所引用。2006 年10 月，云南大学邀往参加李广田百年诞辰纪念活动，陪侍朱健、刘禹轩、陈开弟（陈翔鹤之子）几位老先生左右，得以亲聆教诲，言及李广田事迹，莫不老泪纵横。又意外发现李广田夫人王兰馨先生有一部课徒笔记，从未公开发表。事有凑巧，会后不久，笔者即调往长江文艺出版社，遂与李岫老师勤加联系，出版《王兰馨赏析唐宋词》，并约请朱健、刘禹轩、刘方三位先生作文用作附录。再到2018 年，为崇文书局编《唐诗画谱别裁》，又用王兰馨先生几则赏析文配明人木刻图。这当然是一种纪念，却也证明，真正堪称为人师表的人，并不易于因岁月淹留而被淡忘。

眼下这册《日记杂志》，也是证明。

2019 年11 月3 日

（作者单位：崇文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