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之际，我又来到空军政治委员高厚良家。高政委的长子高平原是我大学时的挚友，用高平原的话说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大学毕业时，我最先被总参谋部三部录用。高平原第三批被外交部录用，分在中国驻挪威大使馆工作，好几年都不能回家看看。
由于那些年中苏关系持续紧张，我疲于在“三北”（东北、华北、西北）尤其是东北边境奔波，很少有空闲。好不容易碰着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时有两天空闲，我进城来看望二老。
我先到了北京市文化局找平原兄的母亲。她安排我在二楼审片室看一部日本的纪录片《高大的建筑物》，等她下班再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平原的母亲王姨（她和我母亲同姓，年龄比我母亲小，故我尊称她为姨）告诉我，平原要明年才能回国，另外，最近平原的奶奶也来了。“奶奶高寿了？”我连忙问。王姨说：“都八十多了。”“奶奶这次来是小住还是就在北京养老？”我不禁又问，王姨说：“我们劝说了几次，奶奶没同意，说是住不习惯。要是平原在家就好了，平原的话兴许奶奶能听得进，他是奶奶的长孙啊！”从王姨的话里我体味到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之情，舐犊情深啊。
高政委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六点钟了。警卫送高政委进家门后转身离去，我急忙迎上去行了个军礼，说：“高叔，您下班了！”高政委笑吟吟地伸出手说：“啊，是阿天！你有两年没来了。”“是，高叔。这两年工作有点吃紧，另外，这两年我抓紧所有的业余时间把《俄汉大词典》读完了。”我如实汇报。“好，好！干你们那一行，聪明人，要肯下笨功夫。”高政委不无赞许。
快要开饭了。平原的小弟弟扶着奶奶下楼来。我立即迎上去鞠了一躬，喊了一声：“奶奶好！”奶奶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还没回过神来，高政委介绍说：“这是平原大学的朋友阿天。”奶奶虽然过八十岁了，但耳聪目明，头脑灵活，马上反应过来了，说：“哦，是我长孙平原的朋友，稀客，稀客！”奶奶随即做了一个请客入座的姿势——右手前伸，左手来扶我的右胳膊。我猛地一惊：只有晚辈搀扶长辈的胳膊请行这才合乎礼数。我哪能僭礼让奶奶来扶我的胳膊呢？我立马用双手去扶着奶奶的左肘往饭厅里走。高政委和王姨看着我的姿态都笑了，王姨打趣说：“阿天年纪不大，还挺识礼的。”我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我妈教的，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入座时，根据奶奶的意思，高政委心领神会，把我拉到他的右手边入座，我的脑海中不禁浮出两句老话：“诗书新世界，古朴旧家风。”我深被奶奶的家风家教所折服，难怪平原兄为人处事、交朋结友没有一般高干子弟那种优越感和傲气，而是谦和平易，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和力，这归功于上辈的教育。
家筵在说说笑笑中进行。我扭头问了一句：“高叔，纪念长征胜利四十周年，您这些革命老前辈感触很多吧？”“是啊，作为幸存者，感触是很多的。”高政委停顿了一下，然后语调深沉地说：“我是红四方面军的，和红一方面军会合以后，我们来回过了三次草地。过草地是十分艰苦的，雨雪风霜变化无常，外加饥饿，疾病，经常是头天晚上一圈人围坐向火，第二天早上就有一些战友起不来了，他们永远留在了草地上……”(www.xing528.com)
在我的想象中，一位参加革命四十多年、身经百战的将军一定有不凡的经历和不少传奇的故事。但高政委在平常的言谈话语中，从来不提。我想，时值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四十周年之际，看能不能让他讲一点，但高政委把话题转到怀念在长征途中牺牲的战友身上，而且是饱含深情，声音哽咽。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不忍心再惹老前辈伤心，想换个轻松的话题，说：“王姨，平原他老爷身体还好吧？”王姨含笑答道：“嗯，还好，还好。老爷还常跟我们念叨你哩，说你好。”那是1969 年春节前的一件小事。当时，我准备从上海回家过年，高平原准备回老家看望奶奶。我们结伴乘船到了南京，先在平原兄家小住。一天下午，警卫室忽然来电话说平原他老爷出院了，让家里人到警卫室去接。平原的两个小弟弟立即出门，我也跟了出去。到了警卫室，两个小弟犯了难：老爷个子太大，两个小弟个子太小，根本搬不动。我见状一拍肩说：“别急，我来背！”两个小弟帮着老爷趴到我背上，我一口气把老爷从山下警卫室背到了家。事后老爷还有两个小弟弟多次对家里人称道。今天，听到王姨这么说，我忙说：“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再说我年轻力壮，力所能及。”
1976 年10 月，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终于被抓了起来，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们额手称庆。在这人喜神欢的日子里，我又来到高政委家，已近中午时分。高政委下班，和我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右手拿了一只酒瓶，一边往饭厅走，一边高高兴兴地说：“来，庆祝打倒‘四人帮’，我们唱茅台酒！”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政委今天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喝了两小杯酒高政委就停杯了，对他的两个小儿子毛六、毛七和我说：“你们接着喝，我下午有会，就不陪你们了。”
我们又喝了两杯也停杯了。乘着三分酒兴，毛六说起最近看了一位名人的传记，挺受启发，也想请人给爸爸写部传记。毛七和我立即表示赞成。高政委闻言，淡淡一笑说：“我一生无传奇故事可言。由战士、班长、侦察排长一步步走来。为人要低调一些才好，要低调。”也许低调是高政委一生的准则吧。记得平原兄和他弟弟们一次背后谈论起父亲时说过，高政委偶然看演出，看完站起来热烈鼓掌，但不上台跟演员们合影。据空降兵一位团级干部讲，一次高政委去空降兵视察，部队组织安排，请他检阅。高政委穿着解放鞋检阅了部队，被受阅官兵传为美谈。行文至此，想起东汉开国名将大树将军冯异，特吟七言绝句一首：
冯异功高不自矜，旁依大树远嚣尘。
千秋自有口碑在，且做何妨低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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