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兴中会成立之前,孙中山已有意与康有为结交。陈少白说:“那年(1894)的春天,我和孙先生特地到广州去找他(康有为),到他那广府学宫里面教学的万木草堂,刚巧他还没有开学,没有见着。”[3]按当时康有为正与梁启超同入京会试,至6月始南归广州,可为印证。冯自由则说:“康初讲学于长兴里,号长兴学舍,好浏览西学译本,凡上海广学会出版之书报,莫不尽量购取。长兴学舍旋移于广府学宫,改名万木草堂,与双门底圣教书楼相距甚迩。时总理假圣教书楼悬牌行医,因康常在该书楼购书,知其有志西学,欲与结交,爰托友人转达。康谓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总理以康有为妄自尊大,卒不往见。”[4]两说不同。按陈少白是当事人,且无隐瞒事实真相的必要,而冯自由所述则显系耳食之言。康有为为人固妄自尊大,但当时他虽有万木草堂一班生徒,在社会上的处境仍相当孤立,求友若渴,不是对主动上门的志同道合者摆架子的时候。而且他既非权势显赫的大官僚,社会上亦不承认他是士林共仰的大儒,并不具备要求来客“先具门生帖拜师”的资格。就事实而论,康有为的几个得意门生如陈千秋、梁启超、陈荣衮,最初均是以客礼谒见康有为,经晤谈后,服膺其说,始执弟子礼。[5]后来谢缵泰与康有为商谈合作,亦未闻须“先具门生帖拜师”,故当以陈说较为可信。
1894年底,孙中山在檀香山组建兴中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为秘密誓词,并决定归国实行起义。1895年初,孙中山到香港,筹设香港兴中会,并派陈少白往上海向郑观应等寻求帮助。时康有为与梁启超进京会试,途经上海,恰与陈少白同寓于洋泾浜全安栈。陈闻讯往访,三人议论融洽。陈少白说:“现在中国的情况,已很危急,满清政府实在太不行,非改革一下不可!”康有为也说:“很对的。”并问以长江一带情形如何,人才多少,陈略述局面,康亦点头称是。[6]关于此事,冯自由则记:陈少白痛陈清朝政治日坏,“非推翻改造,决不足以挽救危局,康首肯者再,且介绍梁启超相见,谈论颇欢”。[7]按陈所说,康有为所同意者,仅为“改革”,但按冯说,则康有为已明言同意推翻清朝了。当仍以当事人陈少白之说较为可信。
另一名维新派人士汪康年对孙中山的动向也非常注意。1895年1月,他从武昌致函时在广州的梁启超,询问孙中山的情况。3月14日,梁复函谓:“孙某非哥(哥老会?)中人,度略通西学,愤嫉时变之流。其徒皆粤人之商于南洋、亚美,及前之出洋学生,他省甚少。闻香帅(张之洞)幕中,有一梁姓者,亦其徒也。盍访之?然弟度其人之无能为也。”[8]汪之所以会注意到孙,或以为是因光绪二十年(1894)上海《万国公报》第69、70两期刊布了“香山孙文”的《上李傅相书》。然而,梁的答书提及孙“愤嫉时变”,“其徒”如何,显示梁知道孙已建立组织,并有以激烈行动改造中国的意向。这与《上李傅相书》中的温柔敦厚形象完全不同。而梁书开门见山就指出孙的“愤嫉时变”,只字不提《上李傅相书》,亦显示汪之来函,亦仅就孙之“异动”倾向而言,与《上李傅相书》无涉。孙中山1894年春夏间曾居沪数月,分访王韬、郑观应、陈廷威、宋跃如、盛宣怀等人。孙平日议论纵横,其真实政治主张宜为人知。时汪康年任两湖书院分教,往来沪、鄂之间,当由两地诸友获知孙中山的动向。至于梁启超复函时,则似尚未与陈少白见面,否则不会不提此事。因为当时梁、汪关系良好,向汪提供真实信息,符合他们的共同利益,而绝无隐瞒的必要。
几乎与此同时,孙中山在谋求外力援助时,索性把康有为说成自己的同党。1895年3月1日,孙中山往访日本驻香港领事中川恒次郎,请求其援助起义,说:“其党称为兴中会……其中有哥老会员……统领为广东省海南岛人康祖诒(原注:儒者,其著作被禁止印行),原任神户领事吴(原注:名逸,号汉涛),曾纪泽之子某等四人。”[9]所谓“海南岛人康祖诒”,当然就是康有为;所谓“曾纪泽之子某”,当即下面要提到的曾广铨。所谓康有为任统领,当然只是孙中山的宣传技巧,不可能是事实。但毫无疑问,陈少白与康有为、梁启超的上海之晤,使孙中山更确信大家都是谋求激烈变革的同道中人。此外,据一些非当事人的记载,孙中山是年在广州开办农学会(实为兴中会机关)时,曾邀康门师徒加入,而康未同意。[10]其真实性待考。
10月,孙中山策划的广州起义因泄密而流产,孙之动向因此更为人所注目。汪康年收到的亲友书札中,颇有涉及此内容者。如11月24日其堂兄汪大燮来书谓:“广东孙文之事,几成燎原,然目前亦不过一时平静耳。”[11]1896年4月25日,时在北京与梁启超共事的吴樵来书谓:“孙氏(原注:即孙文)闻已设议院、制船械,沪上有闻否?”[12]这一信息虽不确,但足以反映维新派人士对孙中山的关注和同情。
1896年8月9日,《时务报》创刊于上海,汪康年任经理,梁启超任主笔。10月,孙中山被诱囚于清廷驻英公使馆,未几得释,经美加赴日。曾广铨(曾纪泽子)时任使馆三等书记官,奉派沿途监视,同至日本。[13]曾广铨旋回国,任《时务报》英文报译员,与梁启超、汪康年、麦孟华、徐勤、欧榘甲、章太炎诸人共事。《时务报》诸人此时对孙中山自更为关切。如是年11月8日,吴樵来书询问汪康年:“粤中逸仙先生近况何如?”[14]联系日后汪、孙之晤,此时两人似已有联络。
与此同时,康有为则通过其弟康广仁,与兴中会的其他领导人建立了直接的联系。1896年2月21日,兴中会领导人之一谢缵泰在香港与康广仁和康党的其他成员会面,讨论了“维新须联合与合作的重要性”。10月4日,谢缵泰与康有为在香港会见,谢记:“我们讨论了中国的政局,我建议在伟大的维新工作中必须联合与合作。康有为拟出了维新计划大纲……经过秘密交换意见后,我们同意联合与合作。”1897年3月21日和9月29日,谢缵泰和康广仁再次会谈。康广仁表示,他和他胞兄为了中国人的利益,正在力图进行一次“和平”革命。他说:“我们应当把两党的‘上层’人士召集起来开一次会议。我们希望看到对王朝和千百万民众都有好处的‘和平’革命。但是,我们还必须作好准备,随时采取行动。”“像孙逸仙那样的一些人使我惊骇,他们要毁坏一切。我们不能同这样的轻率鲁莽的人联合。杨衢云是个好人,我想见见他。”10月3日,谢缵泰把与康广仁会见的结果,通告当时在南非的兴中会会长杨衢云。1月8日,康广仁从上海致函谢缵泰,谓梁启超赞成联合与合作。[15]兴中会是以推翻清朝统治为宗旨的革命团体,杨衢云、谢缵泰虽在权力分配上与孙中山有分歧,但在以暴力革命改造中国这一关键问题上却是一致的,康党对此当然很清楚。他们策划与这些“逆党”合作,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其真实目的不在“保救大清”。
尽管康广仁说“我们希望看到对王朝和千百万民众都有好处的‘和平’革命”,但这并不表明康党反对暴力革命,因为“和平革命”只是“希望”,只是“力图进行”,而侧重点则是“但是,我们还必须作好准备,随时采取行动”。所谓“采取行动”,无疑就是诉诸暴力手段,而这正是康党联络兴中会的目的。这一点,可与日后康有为企图发动军事政变“围园劫后”相印证。(www.xing528.com)
康广仁对谢缵泰说不能同孙中山联合,恐怕只是康有为企图利用兴中会的内部矛盾,以夺取联合后领导权的纵横捭阖手段。因为事实上康有为同样与孙中山建立了相当密切的联系,并有进一步的实际成果。
1897年8月,孙中山抵日本横滨。10月,孙中山在横滨与宫崎寅藏笔谈。笔谈中提到,孙中山抵日后,康党成员何树龄有信寄到日本,似有所表示。孙说:“何君信内所陈之意,必商之同志多人,并为康先生所许,方敢发此言也。是则此意非一人之私,实为中国群贤之公意也。彼胆小心细,弟深知此等之意非一人之所敢言也。”又说:“弟近欲发信上海,请梁启超或其亲信一人到此一游,同商大事。他敢来与否,弟尚不能料。”宫崎认为大事不能载于书信,“我国政府助先生之事,不言为可”。孙说有密语,外人不能知,只说有急务欲见。宫崎说:“康先生或梁先生此两人中一人来此地与先生商议,万事可望也。”孙说:“康断不能来。因他在中国未有公然出名,此指新闻纸而言。若他来此,必大招物议,因弟在此也。梁氏或别位已可。”[16]何树龄在致康有为函中,就有关于孙中山的情况汇报:“武子(孙武子,借指孙中山)果然在日本处曾见伊藤博文云。窥其行径,大约有联英日以拒俄之说动日政府。中朝托俄为腹心,正犯英日之大忌。彼在英国,大约亦见尼希利党人,与之同病相怜矣。”[17]
何树龄,字易一,广东三水县人,邑庠生,1883年到南海县银塘乡,在康有为家中设馆任教。康有为说:“易一聪明过人,能深思妙悟,至是皆馆于我。”[18]梁启超在《康烈士广仁传》中也说:“君与何树龄为兄弟之交,同居十载,抵掌对足,穷极议论,故于中外之故、天人之理亦无不究焉。”又说:“三水何树龄易一者,南海门下之奇才也。好学而深思,奇警精辟,纵横中外,出入天人,十年馆于南海家。”[19]何树龄是康有为的第一个追随者,与康氏兄弟关系之密切,超过所有康门弟子。其在前函中直言:“先生平日得罪于人而不自知者多,安知人不思复报也。”[20]由此可见一斑。他在康党中最接近决策核心,最了解内部机密,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孙、宫崎所谈,不久就成为事实。1897年秋,横滨中华会馆侨商发起组织学校,以教育华侨子弟。校董欲由国内延聘新学之士为教员,就商于孙中山。孙乃荐梁启超充任校长,并代定名为中西学校。该校总理邝汝磐持孙中山介绍函专程赴上海见康有为。[21]康以梁方任《时务报》主笔,特派徐勤代之,并助以康门弟子林奎、陈汝成、汤睿、陈和泽等,且谓中西二字不雅,更为易名大同,亲书“大同学校”四字门额为赠。徐勤到日本后,与孙中山、陈少白时相过从,讨论时政,异常亲热,无分彼我。[22]
横滨大同学校设立后,成为孙、康合作的基地,康有为在北京也公开挂出了“大同学会”的招牌[23],还设立了大同书局[24]。1898年9月18日,御史杨崇伊密折称,“大同学会蛊惑士心、引用东人”。[25]9月27日,御史黄桂鋆奏折中特别提到:“甚至有徐勤等赴日本与叛贼孙文设立大同会。自去年以来,人言啧啧,皆谓此辈谋为不轨。”[26]黄桂鋆并非捕风捉影,1897年冬天,孙中山确曾派人到北京与康有为联络,并为人所知。汪大燮1898年6月2日致汪康年函谓:“去冬有一陶姓人来,穗卿(夏曾佑)、菊生(张元济)往康处适见之,此人即行者(孙中山)遣以召康者,其言甚诞。菊生以告兄(汪大燮),穗卿未尝言也。”[27]
光绪二十三年(1897)底,梁启超离沪赴湘。12月,汪康年与曾广铨同游日本,为时一月。行前,汪康年曾与梁启超书信往返商酌。梁在十二月初九日(1898年1月1日)复信谓:“东行事弟亦刻不能忘。惟前往之人,必须极老诚〔成〕、慎密、镇静者乃可,意中之人实无几。兄自往则弟以为不可,不可轻于一掷也。然今日实到山穷水尽之时,更雍容一刻,不知又作何了结,此惟兄相时而动。若此信到时,而德事尚未了,则往复之变,殆不可问。兄或以春初姑往一观之,亦未为不可。惟切须慎密,无待多嘱。”[28]所谓“德事尚未了”,是指是年12月德国强占山东胶州湾事。1898年1月26日,此信才到上海,汪康年和曾广铨却已于此前在东京与孙中山会面。离开日本时,孙中山还到横滨二人居所送行。[29]由梁启超强调“不可轻于一掷”、“切须慎密”来看,汪氏此行实为冒险之举,其中的一幕重头戏即为与孙中山的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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